烟草与魔鬼

烟草与魔鬼

可是，我一直觉得这个传说有着更深的含义。魔鬼虽然没能得到牛贩子的身体和灵魂，却得以使烟草普及日本全国。因此，牛贩子的得救，同时伴随着堕落；同样，魔鬼的失败，同时也伴随着成功。魔鬼是不会白白吃亏的。当人们认为战胜诱惑的时候，却没想到自己也在某种意义上失败了。

　　烟草这种植物，本是日本所没有的。那么，它是何时舶来的呢？记载中的年代却并不一致。有的说是庆长^[1]年间，有的说是天文年间，不过，到了庆长十年左右，已经到处都在栽培烟草。等到了文禄年间，吸烟大为流行，甚至出现了如下这首打油诗：

　　四无用，请君听，无用莫过禁烟令，劣钱屡禁仍通行，天皇纶音无人听，傲慢庸医不治病。^[2]

　　那么，烟草又是经何人之手传入日本的？历史学家都说是西班牙人或葡萄牙人，但那并不是唯一的答案。此外，还有一个传说，即烟草是由魔鬼带来的。而且，那个魔鬼还是一位天主教神父（大约便是方济各^[3]神父）万里迢迢带到日本的。

　　这么一说，天主教信徒也许会责备我诬蔑他们的神父。不过若让我说，这很可能是事实。原因在于，南蛮^[4]的神到来的同时，南蛮的魔鬼也到来——引进西洋的善的同时，也引进了西洋的恶，这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不过，魔鬼是否真的带来了烟草，在下也没法保证。但阿那托尔·法朗士的书中写过，魔鬼曾经拿木樨草的花朵诱惑一个修道士。据此看来，魔鬼将烟草带入日本的事，便不能说纯属谣传。况且，即便这是个谣言，在某种意味上，或许意外地极其接近真实。出于这个念头，我决定写一篇关于烟草舶入日本的传说。

　　天文十八年，魔鬼变成一个跟随方济各·沙勿略神父布道的传教士，经过漫长的海路，安然无恙地抵达日本。他之所以能变成传教士，是因为那个传教士本人在阿妈港^[5]上岸期间，他们乘坐的黑船没有发现，自顾开走了。魔鬼本来用尾巴卷在帆杠上，倒吊着身体偷偷窥探船上的动静，此时赶紧趁机变成那个传教士，每天侍奉方济各神父。不消说，他本就是位变身高手，在拜访浮士德博士时，甚至能变成身穿红衣的体面骑士，所以这点区区小事，对他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到了日本一看，魔鬼发现此处的景象，与他在西洋时读过的马可·波罗游记中所载的大相径庭。首先，游记中说，日本国到处黄金满地，可是他四处寻找，也没看到黄金。如此说来，只要自己用指甲搓搓十字架，把它变成黄金，肯定可以诱惑人。而且，游记中还说，日本人通过珍珠还是什么东西的力量，掌握了起死回生之法，这也是马可·波罗在撒谎。既然是谎言，那么只要自己往各处井中吐口唾沫，让恶疾流行，人们就会在痛苦中忘掉未来的天堂。魔鬼跟在方济各神父身后，一脸虔敬地四处观摩，偷偷想到上面的主意，独自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不过，唯独有一件事甚是棘手，即便神通广大的魔鬼也无计可施。那就是，方济各·沙勿略神父刚到日本，还未广泛布道，没有人信奉天主教。所以，魔鬼最需要的诱惑对象，还一个也没有。如此一来，便是魔鬼也困惑不已，先说眼下这无聊的时间，就不知道如何打发才好。

　　魔鬼苦思冥想，终于打算先种点园艺来消磨时间。他从西洋出发时，就在耳朵眼里塞进了五花八门的植物种子。至于土地，借一块附近的田地就行，没什么费事的。何况，方济各神父十分支持这个计划。当然，神父以为，跟随自己的这个传教士是打算把西洋的药草之类移植到日本。

　　魔鬼很快借来了犁锄农具，耐心地耕种起路边的田地。

　　那时正值初春，空中水汽氤氲，雾霭缭绕，从远处寺庙中，“硿——”地传来慵懒的钟声。那钟声如此悠闲，全不像魔鬼听惯的西洋教堂的钟声，响亮得震人心腑。可是，若是以为在这一派太平的风物中，魔鬼也会心情愉悦，那就大错特错了。

　　听到梵钟的声音，魔鬼比听到圣保罗教堂的钟声更加不快，皱着眉头，一个劲儿地犁地。这是因为，听着宁静悠然的钟声，沐浴着温暖和煦的阳光，心情便不可思议地松缓下来，结果既不想行善，也不想作恶。魔鬼本来最讨厌劳动，甚至到了因为手掌上没有老茧，而被伊凡的妹妹^[6]指责的地步。他肯费这么大劲儿挥动锄头，完全是为了驱赶那一不留神就会进入体内的、令他变得有道德的瞌睡。

　　没过几天，魔鬼耕完了地，把耳朵里的种子撒在了田畦里。

　　几个月后，魔鬼播的种子发了芽，抽茎生长，到了这年夏末，宽阔的绿叶密密实实地遮住了田地。可是，这植物的名称是什么却无人知晓。即便方济各神父询问，魔鬼也只是嘻嘻笑着，不肯回答。

　　不久，植物的茎尖上开了簇簇花朵，花朵淡紫色，形状像漏斗。魔鬼因为付出了辛苦，看到花开十分欢喜。于是，每日早晚做完祷告后，他总要来到田里，一心一意地培育烟草。

　　有一天——适逢方济各神父外出传道，好几天不在——一个牛贩子牵着黄牛，从田地边上经过。他看到开满了紫色花的田地围栏中，一个身穿黑色修士服、戴着宽檐帽的南蛮传教士，正孜孜地捉叶子上的虫。牛贩子觉得那花朵实在罕见，不由得停下脚步，摘下斗笠，恭敬地向传教士打招呼。

　　“神父大人，这是什么花？”

　　传教士回过头来。他是个低鼻梁、小眼睛、看上去和蔼可亲的洋人。

　　“这个吗？”

　　“是啊。”

　　洋人靠在围栏上，摇了摇头，然后，用生硬的日语说：

　　“抱歉，这花的名字不能对人说。”

　　“莫非，是方济各神父大人不让说吗？”

　　“不，不是。”

　　“那么，您告诉我吧。我最近也得到了方济各神父大人的教化，信奉天主教啦。”

　　牛贩子得意地指着自己的胸口，他的颈上果然挂着一个小小的黄铜十字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也许嫌它有些晃眼，传教士微微皱了皱眉，垂下眼睛，但马上又用比刚才更和蔼的口气说了一番话，也不知他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

　　“即便这样也不行哪。这是我们国家的规矩，不能告诉别人。要不，你自己猜吧。日本人很聪明，一定能猜对。猜对了的话，这块地里生长的东西，全部送给你。”

　　牛贩子大概认为传教士在调侃自己，他那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泛起了微笑，故意夸张地歪歪脑袋。

　　“是什么呢？一时间还真猜不出来。”

　　“用不着今天就猜出来。给你三天时间，好好琢磨吧，请教别人也没关系。猜对了的话，我把这些全送给你。另外，我还送你红葡萄酒，或者，送你《地上乐园图》也可以。”

　　对方这么热情，牛贩子有点吃惊。

　　“那么，如果我猜不中，怎么办？”

　　传教士把帽子往脑后推了推，摆了摆手，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尖锐，像是乌鸦叫，让牛贩子有些意外。

　　“要是猜不对，你就给我点东西。这是赌注，猜对猜不对的赌注。猜对了的话，这些全都归你。”

　　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中，洋人的声音又变得和蔼可亲。

　　“好。那么，我也尽我所能，您要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吗？要这头牛也行？”

　　“如果您要这头牛，现在就可以给您。”

　　牛贩子笑呵呵地抚摸着黄牛的额头，看起来，他一直以为这好脾气的传教士在同自己开玩笑。

　　“要是猜对了，这开花的草就归我了。”

　　“好，好，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我以主耶稣基督的圣名起誓。”

　　听到这句话，传教士的小眼睛闪闪发亮，满意地哼了两三声。然后，他左手叉腰，稍微挺起胸，右手抚摸着紫花。

　　“如果猜不对的话……我就要你的身体和灵魂。”

　　说着，洋人抡起右臂，摘下了帽子。乱蓬蓬的头发中，长着两支山羊角一样的角。牛贩子大惊失色，手里的斗笠掉落在地。也许是斜阳西下的缘故吧，田里的花叶一时间暗淡无光。就连牛似乎也在害怕什么，垂下了牛角，低沉地哼叫着。

　　“约定就是约定，你对我的约定也得算数。你已经以那个我不能说的名字起誓了，所以不准忘记！期限是三天。那么，再会。”

　　魔鬼殷勤的语调中含着讥讽，一边说着，一边还故意彬彬有礼地对牛贩子鞠了一躬。

　　牛贩子一不小心上了魔鬼的圈套，十分后悔。如此一来，他必定会被那个恶魔抓住，身体和灵魂都会在永不熄灭的烈火中焚烧。那他放弃之前的信仰接受洗礼，就没有意义了。

　　可是，他既然以主耶稣基督的圣名发过誓，就不能违背誓言。当然，若是方济各神父在，还能有个办法，不巧神父又外出了。于是，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思索如何能将计就计，巧妙地挫败魔鬼。无论如何，必须弄清楚那植物的名字，可是，连方济各神父都不知道名字，还有谁会知道呢？

　　终于，在约定期限即将结束的那个晚上，牛贩子又牵着黄牛，悄悄地来到传教士的房子旁。房子和田地连在一起，面对着大路。传教士像是已经睡下了，窗上没有灯光。虽然有月亮，但月光朦胧不清，静悄悄的田地里，紫色的花朵在昏暗中隐约可见。本来，牛贩子虽然想出了计策，但心里并没有底，好不容易偷偷潜来，看到这寂静的景象，不禁又害怕起来，真想索性回去算了。尤其一想到在那扇门后，那位长着山羊角的先生或许正在做着地狱的梦，牛贩子那拼命鼓起的勇气，又没出息地泄掉了。可是，想到要把身体和灵魂交给那个恶魔，这显然不是灰心泄气的时候。

　　于是，牛贩子一边祈祷圣母玛利亚的护佑，一边狠狠心，实施了预先安排好的计划。说是计划，其实并无什么特别，就是解开黄牛的缰绳，狠打一记牛屁股，把牛猛地赶进田地里。

　　黄牛屁股吃痛，一蹦老高，撞破了围栏，胡乱践踏起田里的植物。牛角接二连三地撞在房子的板壁上，再加上牛蹄声、吼叫声，搅动着夜晚的薄雾，闹腾得不可开交。这时，窗子打开，有人探出头来，昏暗中看不清面孔，但定是那个化身传教士的魔鬼无疑。也许是牛贩子的心情使然，他只觉得魔鬼头上的两支角，即便在夜晚，也看得清楚着呢。

　　“你这畜生，竟敢践踏我的烟草！”

　　魔鬼挥着手臂，用睡意蒙眬的声音怒吼着。可能刚刚入睡就被吵醒的缘故，他的脾气大得很。

　　可是，对藏在田地后窥探的牛贩子而言，魔鬼的这句话，却仿佛是上帝的声音一般。

　　“你这畜生，竟敢践踏我的烟草！”

　　像所有类似故事一样，接下来故事的发展极为圆满。牛贩子顺利说出了烟草的名称，赌赢了魔鬼。田地里生长的烟草全部归他所有。

　　可是，我一直觉得这个传说有着更深的含义。魔鬼虽然没能得到牛贩子的身体和灵魂，却得以使烟草普及日本全国。因此，牛贩子的得救，同时伴随着堕落；同样，魔鬼的失败，同时也伴随着成功。魔鬼是不会白白吃亏的。当人们认为战胜诱惑的时候，却没想到自己也在某种意义上失败了。

　　顺便简略说说魔鬼的下落。方济各神父回来后，依靠神圣五芒星的威力，终于把魔鬼赶出了这片土地。可是那之后，魔鬼依然化作传教士四处逡巡。有记载，在天主教堂建立的前后，他还屡次在京都出没。捉弄松永弹正的那位果心居士^[7]，据说就是这个魔鬼。关于这件事拉夫卡迪奥·赫恩^[8]先生曾经写过，在此恕不赘述。后来，丰臣、德川二人颁令禁遏外教，魔鬼起先还时有露面，最后终于彻底离开了日本。有关魔鬼消息的记载，大致到此为止。明治之后，他再度来到日本，但对此间的情形，我就一无所知了，实在遗憾得很。

作者：芥川龙之介（1916年10月） 译者：赵玉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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