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SURA ZOILI
MENSURA ZOILI[1]
我在轮船的休息室正中间，隔着桌子，与一个古怪的男人相对而坐。
且慢，我说是轮船的休息室，其实并不确切，我只是根据房间的样子以及窗外的海洋，才勉强做出这个判断，也许只是一个更平常的地方。不，还是轮船的休息室。如果不是的话，不至于这么摇晃。我不是木下杢太郎[2]，所以不明白什么叫几厘米的摇晃。但是的确在摇晃。要是认为我瞎说，你看一下窗外的水平线一上一下，就会立刻明白。在灰蒙蒙的阴天下，一望无际的大海呈现出一片含混不清的青绿色，圆形的窗框一直以各种各样的弦线切割出海水与灰云交接的地方。其间有与天空一样的颜色轻飘飘飞翔的东西，大概是海鸥之类的海鸟吧。
与我相对而坐的古怪男人戴着高度近视眼镜，似乎百无聊赖地看着报纸。他大胡子，方下巴，好像在哪里见过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从那一头乱蓬蓬的长头发来看，觉得属于作家、画家这个阶层的人。不过那身茶色西服总觉得不合身。我一边偷偷瞧他，一边一点一点品尝着小酒杯里的甜洋酒。我也正觉得无聊的时候，本想和他聊聊天，可是对方的长相显得冷若冰霜，于是我犹豫着没有开口。
这时，方下巴先生使劲伸直两条腿，用忍住哈欠的声音说道：“啊，真没劲儿！”然后从眼镜里瞟我一眼，又继续看报。这时，我更是感觉到肯定和他见过面。
休息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一会儿，这个古怪的男人又重复一遍“啊，真没劲儿！”然后把报纸扔在桌子上，茫然地看着我喝酒。于是我说道：“怎么样？陪我喝一杯，好吗？”
“哦，谢谢。”他不说喝还是不喝，略低下头，说道：“啊，太没劲儿了。这样子，船到那边，也许没劲儿得要死去。”
我表示同意。
“要踏上ZOILIA[3]的土地，大概还需要一个多礼拜吧。我坐船已经坐够了”
“是…………ZOILIA吗？”
“是呀，ZOILIA共和国。”
“有ZOILIA这个国家吗？”
“这就怪了。您不知道ZOILIA吗？我真没想到。我不知道您究竟打算去哪里。不过，这条船是驶往ZOILIA港的啊，这早就已经是惯例啦。”
我感到困感。仔细一想，自己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乘坐这条船。更何况ZOILIA这个国家，从来没有听说过。
“是吗？”
“当然是啊。ZOILIA是一个很有名的古老国家。您大概也知道，被荷马骂得一塌糊涂的也是这个国家的学者。现在在ZOILIA的首府，还有很漂亮的他的颂德碑哩。”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这方下巴还这么博学。
“这么说，那是相当古老的国家啦。”
“嗯，很古老。据神话说，原先那里只有青蛙，是智慧女神雅典娜把它们变成人的。所以有人说ZOILIA人的声音像青蛙。不过，我觉得这说法不正确。根据现有的记录，被打败的那个豪杰是最早的ZOILIA人。”
“那么，现在也还是具有相当高度文明的国家吗？”
“那当然。尤其是在首府的ZOILIA大学，集中该国出类拔萃的学者，不亚于世界的其他任何大学，最近这所大学的教授发明的价值测定仪，获得了高度的评价，可以说是现代科学的奇迹。当然，我这是从ZOILIA出版的《ZOILIA日报》上看到的信息。”
“价值测定仪是什么东西？”
“就是字面所说的，测定价值的仪器。好像本来是用来测定小说、绘画价值的。”
“什么价值？”
“主要是艺术价值。当然也可以测定其他价值，在ZOILIA，因为这关系到祖先的名誉，所以命名为MENSURA ZOILI”
“您见过那东西吗？”
“没有。只看过《ZOILIA日报》上的插图。从表面上看，与普通的计量器一模一样。只要把书或者绘画放在上面就行了，画框或者装帧对测定会有所影响，但把这些误差修正过来，问题不大。”
“这倒是很方便。”
“非常方便。这就是所谓文明的利器”方下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朝日牌香烟，叼在嘴里，说道：“有了这个东西，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作家和画家就不得不销声匿迹了。因为作品的价值如何，可以通过数字明明白白地显示出来。尤其是ZOILIA国民，立刻把这些数据存储在海关里，我认为这是最聪明的做法。”
“这又是为什么呢？”
“外国进口的书籍和绘画每一件都通过这个仪器测定，没有价值的东西，就绝对禁止进口。听说最近对日本、英国、德国、奥地利、法国、俄国、意大利、西班牙、美国、瑞典、挪威进来的作品都进行测定，其中日本的作品成绩最差。可是在我们偏袒的眼光里，日本也有不少出色的作家和画家啊。”
我们这样闲聊的时候，休息室的门打开了，一个黑人男童服务生进来。他穿着蓝色的夏天衣服，看上去很敏捷机灵。服务生将夹在腋下的一叠报纸默默地放在桌子上，然后立刻消失在门后。
方下巴一边嗑烟灰，一边拿起一份报纸。那是所谓的《ZOILIA日报》，他看得懂这像楔形文字一样稀奇古怪的文字，我对他的学识渊博又一次感到吃惊。
“还净是MENSURA ZOILI的事。”他看着报纸，说道：“这里刊载对日本上个月发表的小说的价值的公开意见，还附有测定工程师的记录”
“有关于久米[4]的吧？”我惦念着我的朋友。
“久米吗？是一篇名叫《银币》的小说吧？有。”
“价值如何？”
“不行。这上面是这么写的：他的创作动机是发现无聊的人生，而且整个格调过于老成，使作品总体显得低俗卑微。”
我听了以后，心里很不痛快。
“可惜啊。”方下巴冷笑着说：“也有你的《烟管》。”
“怎么写的？”
“也差不多，说是没有任何常识性以外的东西。”
“哦……”
“还有这么一句话：该作者很快就开始粗制滥造…………”
“哎呀呀……”
不快的感觉过后，我开始觉得有点受到愚弄。
“不仅仅是你，所有的作家和画家，只要用测定仪一测，全都完蛋。因为弄虚作假根本不管用。不管对自己的作品怎么欣赏，价值反映在测定仪上，完全不行。当然，互相吹捧也改变不了测定的事实。所以啊，只有下苦功夫精心创作具有真正价值的作品。”
“可是，怎么判断这种测定仪的评价是正确的呢？”
“只要把名著放在上面就知道了。如果把莫泊桑的《女人的一生》放在上面，指针立刻显示出最高价值。”
“就是这个吗？”
“就这个。”
我没有说话，因为觉得方下巴的话里含有一种荒谬的逻辑。可是，我又产生一个疑问。
“那么，ZOILIA的艺术家创作的作品也要通过测定仪评判吧？”
“ZOILIA的法律禁止这样做。”
“为什么呀？”
“因为ZOILIA的国民不同意，这没办法。ZOILIA自古就是共和国，严格奉行Voxpopuli，voxDei （人民的声音即神的声音）。”
方下巴表情神秘地微笑起来，继续说道：“听说把他们的作品放在测定仪上，指针指向最低价值。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就会左右为难，要不否定测定仪的准确性，要不否定他们自己作品的价值。不论哪一种，对他们都不是一件好事。——不过，这只是传闻。”
这时，轮船忽然剧烈颠簸摇晃起来，方下巴一下子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而且桌子也倒下来，压在他身上。酒瓶、酒杯也翻倒下去。报纸也掉下来。看不见窗外的水平线。传来盘子破碎的声音、椅子倒地的声音，接着是波浪撞击船舷的声音——咣唧！咣唧！还是海底火山的喷发？
我忽然惊觉醒来，发现自己正坐在书房的摇椅上一边看着St.John Ervine（约翰·耶威因）[5]的脚本《The Critics （评论家）》，一边打瞌睡。我刚才一直以为自己在轮船上，大概是因为摇椅摇晃的缘故吧。
方下巴好像是久米，又好像不是久米，至今还不清楚。
作者：芥川龙之介（1916年11月） 译者：郑民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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