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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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气

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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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气

  缝隙粗疏的帘子挂在门口,所以即使在作坊里,也能清楚地看见街道上的情形。这条街道通往清水,一直人来人往。手敲金钲的僧侣走过去了,身穿“壶装”[1]的妇女走过去了。接着,罕见的、黄牛拉着的“网代车”[2]也过去了。这一切都是透过宽叶香蒲草帘子稀疏的缝隙看到的,有的从左往右,有的从右往左,来来往往。只有被暖和的春日午后阳光烘烤的狭窄街道的土色没有变化。

  从作坊百无聊赖地看着街道上行人来往的一个年轻武士,突然心血来潮似的对作坊主人陶匠说:“看来去参拜观音菩萨的人还是不少啊。”

  大概陶匠正专心于工作,觉得徒弟的问话有点儿妨碍他,便简单回答道:“是啊。”

  这个老头儿眼睛很小,鼻子上翘,长得有点滑稽,但无论长相还是表情,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坏心眼。他身穿麻布单衣,头戴皱皱巴巴的软乌漆帽,倒像是最近声名大震的鸟羽僧正描绘的画卷中的人物。

  “我也想每天去参拜,这样子不能出人头地,我受不了。”

  “别开玩笑了。”

  “不是开玩笑。只要能得到好运,我也会很虔诚的。每天参拜也好,宿寺[3]参拜也好,没什么了不起的。换句话说,就像和神佛做一笔买卖吧。”

  年轻武士毕竟年少,说话的语气浮躁轻率。他舔着下唇,东张西望地环视着作坊。——这作坊十分简陋,背靠竹林,稻草葺顶,屋里窄小得几乎鼻子碰壁。门帘外面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充满活力,而屋子里不论瓶瓶罐罐,都是赭红色的陶器,沐浴着舒缓的春风,如百年前就一直这样宁静安详。似乎连燕子都不愿意在这家的房梁上做窝……

  年轻武上见老头没有回答,继续说道:“老爷子,你活到这个岁数,各种见闻肯定知道很多。你说,观音菩萨真的会给人好运吗?”

  “是的。以前我听说过这种事儿。”

  “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不是简单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不过,您即使听了这故事,也不会觉得很有意思。”

  “别这么说,我还是有一点虔诚之心的。要是给我好运,明天就去……”

  “您是有虔诚之心,还是买卖之心?”老头挤着眼角皱纹笑起来,手里的泥土已经捏成壶的形状,心情显然开朗起来,“我就是把神佛的意图告诉您。像您这个年龄,也听不明白。”

  “大概听不明白。正因为不明白,才问你啊。”

  “不是神佛给不给运气的事,而是给的是好运还是坏运的事。”

  “好运也好坏运也好,给了以后不是就知道了吗?”

  “这种事,恐怕您难以明白。”

  “我不是不明白运气的好坏,而是不太明白这个道理。”

  太阳开始西斜,落在街道上的影子变得比刚才稍微长一点。两个头顶木桶的叫卖女人拖着长长的身影,从门帘外面走过。其中一人手里拿着樱花树枝,大概是送给主人的礼物。

  “现如今在西边市场上开麻纺线店铺的女人也是这样。”

  “所以我不是一直想听你说这些故事吗?”

  两人沉默片刻,年轻武士用指甲一边拔下巴的胡子,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街道。街道上泛着贝壳般的白色亮光,大概是刚才樱花映照的吧。

  “老爷子,你不想说啊?”年轻武上的声音带着困意。

  “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说一个吧。虽然还是老掉牙的以前的故事。”

  老头先是这样表白一句,然后开始慢慢讲述,用那种只有对日子的长短漫不经心的人才有的慢条斯理的调子娓娓道来。

  “说起来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那个女人当时还是姑娘,去清水观音寺乞愿,希望自己一生平安,生活安乐。这个姑娘死了母亲,每天的日子十分艰辛,所以向观音菩萨许这个愿,也是很自然的。

  她的母亲原先是白朱社的巫婆,有一阵子非常红火,可是后来传说她会降伏狐狸的巫术,就门庭冷清,很少有人来找她。再加上她脸上有一些白色的浅麻子,长得又年轻水灵,与实际年龄大不一样,个子高大。瞧她那模样,别说狐狸,降伏男人也不在话下······”

  “你最好别讲老太婆,我爱听姑娘的事。”

  “别急,这是开场.——母亲死后,靠姑娘一个人支撑家庭,不管她怎么拼命干活,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这么聪明漂亮的姑娘去宿寺参拜,因为穿着破烂,都不好意思见人,觉得丢脸”

  “哦,这么漂亮的姑娘啊……”

  “是啊,无论是气质,还是外貌、连我这样挑剔的人,都觉得她实在是百里挑一,到哪儿都毫不逊色”

  年轻武士稍微拽了一下褪色的蓝“水干”袖口,说道:“真可惜啊,生在那个时候。”

  老头儿不由得从鼻子里露出笑声,又继续慢慢说下去。屋子后面的竹林传来阵阵黄莺清脆的啼叫。

  “姑娘在寺院里参拜三七二十一天,到结愿的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她觉得同样在大殿参拜的一个驼背和尚正唠唠叨叨地念着什么陀罗尼经。大概由于精神作用,尽管很困,迷迷糊糊地想唾觉,耳边却一直萦绕着念经的声音。接着,仿佛听见蚯蚓在廊檐下面鸣叫。——一会儿,那声音不知不觉地变成人的声音,对她说道:‘你回去的路上,有一个男人会和你说话。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姑娘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却听见和尚还在念陀罗尼经。她竖起耳朵,却不知道念的是什么意思。她不经意地朝那边看了一眼,只见昏暗的长明灯映照出观音菩萨的坐像,那表情依然如白天参拜那样的端庄神妙。但不可思议的是,仿佛有一个人在自己的耳边低声说道:‘那个男的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于是,姑娘一心认为这是观音菩萨的神谕。”

  “真是怪事。”

  “夜深以后,姑娘离开寺院,沿着缓缓的山坡下去,打算前去五条街。果然在路上,一个男人突然从背后把她抱住,那时正是温暖的早春,在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更不知道对方穿的是什么衣服。只是当她甩开对方的手时,不经意地碰到对方嘴边的胡子。哎呀呀,结愿之夜,果然很灵,遇见这种怪事。”

  姑娘问男人叫什么名字,对方没有回答;问他住在什么地方,对方也没有回答。男人只是说‘照我说的办’,便连抱带拽地沿着下坡路一直往北。姑娘又哭又叫,但三更半夜,路上没有行人,实在无可奈何。”

  “噢,后来呢?”

  “后来,姑娘终于被他拽到八坂寺的塔里面。当天晚上就在塔里过的夜。——这一夜的详细情况,就没必要我这个老头儿讲述了吧?”

  老头儿又挤着眼角的皱纹笑起来。街道上来往行人的影子越来越长,微风轻拂,把飘落委地的撄花逐渐吹到这边来,粉白的花瓣点点零落在屋檐下的滴水石上。

  “你别自己胡编乱造啊。”年轻武士拨着下巴的胡须,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这就完了?”

  “要是光这些,就没必要特地对您讲了。”老头儿摆弄着手里的陶壶,继续说道,“天亮以后,那个男人对姑娘说:‘不管怎么说,我们能够这样,也是前世姻缘,我要娶你妻’”

  “哦,是吗。”

  “要不是神佛托梦,姑娘肯定不会答应,但是她认定这是观音菩萨的神渝,必须遵从,所以终于点头答应。于是,两人做着样子喝过交欢酒。接着,男人从塔的内室拿出十匹绫罗、十匹丝绸,对她说:‘这些先拿去用吧。’——别瞧您这么神气,恐怕做不到这样子吧?”

  年轻武士嘻嘻地笑着,没有回答。黄莺也不再啼叫。

  “男人说,自己在黄昏时候回来,就把姑娘一个人留在塔里,慌慌张张地走出塔外,不知去哪里了。姑娘觉得非常寂寞,实在难以忍受,即使再聪明伶俐,到这个时候,心里也会发慌害怕。姑娘闲着无聊,就走到塔的内室去看看。一看不要紧,只见里面不仅有绫罗绸缎,还并排着好几个箱子,有的装着珍珠宝玉,有的装着金沙。连这个性格沉着坚强的姑娘看见这些东西,也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拥有这么多的金银财宝,可以肯定地说,他不是劫匪,就是偷贼。想到这里,刚才寂寞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恐惧害怕,觉得自己一刻也不能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万一倒霉被捕快抓住,不知要遭多大的罪。”

  “姑娘正要返回塔口,赶紧逃走,却突然听见从箱子后面发出一个人嘶哑的声音,把她叫住。她本来以为塔里没有其他人,不禁大为惊吓。只见一团既像人又像海参一样圆圆的东西坐在堆积起来的金沙袋子当中。姑娘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满脸皱纹、烂眼角、弯腰驼背、个子矮小的六十开外的老尼姑。不知道她是否看出姑娘想要逃走的意图,伸出膝盖,用一种与外表极不相称的妩媚温柔的声音和姑娘打呼。”

  “姑娘觉得这时不能叫嚷,她害怕自己想溜走的意图要是被对方觉察出来,事情就会很麻烦,了是勉强把手臂支在箱子上,心不在焉地和老尼姑聊天。听这老太婆的话,好像她以前是那个男人的做饭女佣。可是对男人做的什么生意,她却只字不提。姑娘心里着急要设法离开这儿,可老太婆说自己耳背,同样的话翻来覆去要问好几遍,急得姑娘简直想哭。”

  “她们一直聊到中午时分,什么清水樱花已经开了,什么五条街的桥靠大家捐助已经建起来了。幸好,大概因为年龄不饶人,另外也是姑娘说话有一搭无一搭地不太热心,老太婆支撑不住,开始打盹。于是姑娘趁着老太婆睡着的时候,悄悄爬到塔囗,把门打开一道细缝,往外一看,恰好一个人影也没有”

  “要是姑娘立刻就逃出去,那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了。她忽然想起男人早晨送给自己的那些绫罗绸缎,又回到内室取这些东西,可是一不小心,脚绊在金沙袋子上,一个趔趄,手不由得碰到老太婆的膝盖上。老尼姑惊醒过来,起先不明白怎么回事,惊愕地瞪着眼睛,接着突然像发疯一样紧紧抓住姑娘的脚,用半是哭泣的声音大声叫嚷起来。她说得很快,从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大概意思是说要是姑娘逃走了,自己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可是姑娘心里明白,自己要是留在塔里,恐怕生命难保,所以根本不会听老太婆的话。于是两个女人开始互相扭打起来。”

  “她们又打又踢又扔金沙袋子,闹得天翻地覆,连房梁上的耗子差一点都要掉下来。两个人疯狂地扭斗,老太婆毕竟年老力裒,不是姑娘的对手。很快,姑娘腋下夹着绫罗绸缎,气喘吁叮地从塔口偷偷溜了出去。这时老尼姑已经说不出话来。后来才听说,老尼姑的尸体仰面躺在昏暗的角落里,鼻孔出血,脑袋上压着金沙袋子”

  “姑娘溜出八坂寺后,还是害怕人多的地方,就到五条京极附近的朋友家里暂避。这个朋友也是穷人。姑娘送给他一匹丝绸,于是朋友为她烧水煮粥,安排周当。姑娘终于松了一口。”

  “这下子我也放心了。”

  年轻武士拔出插在腰带里的扇子,眺望着门帘外的夕阳,轻松地摇起扇子。这时,五六个人打闹嬉笑着从帘外走过,他们长长的身影还拖在街道上……

  “这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吧?”

  “还没有哩。”老头儿动作夸张地摇摇头,“姑娘住在这朋友家里,家门口的行人突然增加起来,而且还听见大家七嘴八舌谩骂的声音:‘快看、快看,就是这家伙!’姑娘本来心中有鬼,听大家这么一嚷,更是心慌意乱。害怕那个盗贼来报复,或者自己落入捕快之手。这么一想,连喝粥都心神不定。”

  “哦,是吗。”

  “于是,姑娘打开一道门缝,偷偷观察外面,只见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五六个放免,还有一个狱官气势威严地从门外走过。他们押着一个绳索捆绑的男人。那个男人身上的衣服被撕得四分五裂,头上也没戴乌漆帽,被拖着走过去。像是抓到一个小偷,现在被带到家里去起获赃物。”

  姑娘定睛一看,这个小偷不就是昨天夜里在五条坂向她搭话的那个男人吗?不知何故,姑娘不由得泪水盈眶。后来,她本人亲口这样对我说,并不是自己爱上这个男人,而是一见他被五花大绑的样子,自己一下子觉得痛苦万分,情不自禁 地流下眼泪。我听到她这个故事,心里很有感触……”

  “什么感触?”

  “向观音菩萨许愿也要慎重考虑啊。”

  “不过,老爷子,那个女人后来生活过得还可以吧?”

  “岂止还可以,她把那些绫罗绸缎卖了做本钱,现在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舒服得很。观音菩萨就这一点说到做到。”

  “要是这样的话,吃那么点苦头,那也值得啊。”

  外面的阳光不知不觉变得暗淡下来,黄昏将至,只有风吹竹林的轻微声音,街道上似乎也不见过往的行人。

  “杀人、做盗贼的老婆,本来并没有这些打算,可是都做了,实在没有法子。”

  年轻武士把扇子插在腰带里,站起来。老头儿也在水桶里清洗沾满泥土的双手。——两个人似乎都从春日黄昏和对方的心情中感觉到没有获得满足。

  “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还是幸福的。”

  “您开玩笑吧?”

  “没有。老爷子,你也这么认为吧?”

  “我吗?这种运气我坚决不要。”

  “哦,是吗?要是我的,二话不说,立刻要。”

  “那您就虔诚信仰观音菩萨吧。”

  “是啊,从明天开始,我也去宿寺参拜。”



作者:芥川龙之介(1916年12月) 译者:郑民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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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壶装,平安时代至镰仓时代中流阶层以上妇女徒步外出的装束。
  2. 网代车,一种牛车。大臣、纳口、大将等外出时乘坐。车厢外面包有用竹子或扁柏木片编织的网状罩。
  3. 宿寺参拜,即“参笼”,在神社、寺院里居住数日,昼夜参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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