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祖问答
道祖问答
你听好。所谓‘生死即涅槃,烦恼即菩提’,都意味着遍观自身之佛性。此肉身即三身和一之本觉如来;烦恼业苦之三道,即法身般若外脱之三德;娑婆世界,即常寂光土;我道命虽是无戒比丘,却已通晓三观三谛即一心的醍醐之味。因此,和泉式部在我道命眼中即摩耶夫人。男女交合实乃万善功德。我所卧之处,便是久远本地之诸法,无作法身之诸佛悉数现身之所。道命住所乃是灵鹫宝土,并非尔等小乘持戒粪臭之徒能妄自涉足之所。
天王寺别当[1]、道命[2]阿阇梨[3]悄悄从被褥中爬出来,膝行到经卷桌前,就着灯火展开法华经第八卷。丁字形的小灯台上结成一朵花似的火苗,明亮地映照着镶有螺钿的经卷桌。耳边传来的呼吸声,大约是来自睡在帷帐对面的和泉式部[4]。春夜的曹司越发沉寂下去,就连老鼠的叫声也听不见。阿阇梨在白锦镶边的蒲团上坐好,用不会吵醒式部的不高不低的声音,诵起法华经来。
这是他多年来的一个习惯。身为傅大纳言藤原道纲之子、天台座主慈惠大僧正之徒,却不修三业不持五戒,甚至过着“天下第一好色”的Dandy(颓废)阶级生活。但令人惊异的是,在这种生活的间隙,他一定会诵读法华经,自己却完全不觉得矛盾。今日自然也不是以修验者的身份造访和泉式部,不过是作为她众多情人中的一位,偷偷前来与之共度春宵的。在第一声鸡叫还未响起的时候,他口中还残留着酒味的,却还是爬起来诵读起宣扬“一切众生皆成佛道”的妙经……
阿阇梨正了正偏衫[5]的领口,专心致志地读着。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小灯台的火光渐渐暗了下去。火焰的尖端渐渐发青,光芒也逐渐减弱。丁字形的灯台四周,煤烟一般的黑暗蔓延开来,火苗也逐渐变得细如丝线。阿阇梨见状特意挑了几次灯芯,还是无济于事。他收回手,忽然注意到,随着灯火不断变暗,灯台对面的一处空气,逐渐凝聚成了一个人形的影子。
“是谁?”他停止诵读,问道。
“抱歉,我是住在五条西洞院附近的老翁。”那个影子发出朦胧的回应。
阿阇梨的身子稍稍后仰,凝神仔细观察起这个老翁来。那老翁身着白色水干[6],衣袖合拢,像煞有介事地坐在经卷桌对面。模模糊糊地只见他乌帽带结长长垂下,也不像是狐狸所化。尤其是所持的那把黄纸扇,纵使在昏暗灯光之下也看得出是上品。
“老翁?是哪里的老翁?”
“噢噢,光说老翁您确实无从知晓,我实乃五条大街的道祖神[7]。”
“那么道祖神你是为何而来啊?”
“闻您诵经,不胜欢欣,必要前来道谢。”
“道命我诵读法华经是常事,并非仅仅今夜一次。”
“那么,”道祖神欲言又止,慵懒地歪了歪满是稀疏黄发的头,仍然用宛如呢喃的轻声细语说道:“您身心清净诵经之时,上自梵天帝释,下至恒河沙数之诸佛菩萨,皆来近观倾听。翁苦于卑贱之躯,便无法靠近。不过今夜——”
道祖神的语气突然变得讽刺起来:
“今夜您亲近女色,未尝净身便诵读,诸佛神皆忌讳,便未曾前来。如此一来我才能安心拜谢闻经之礼。”
“什么!”阿阇梨颇为震怒,大声喝道。
可道祖神仍不为所动:“惠心大师曾经也告诫过,切勿破念佛诵经四威仪。我的幸运未尝不意味着您将堕狱之恶趣[8]。往后……”
“闭嘴!”阿阇梨捻着手腕上的水晶念珠,锐利的目光瞥向老翁,“道命我虽不才,可也遍观经文论释,诸般戒行德目更是未曾落下。你以为我没有注意过你所说的这些吗?”
道祖神没有回答,只是蹲在小灯台的阴影里,静静地低着头,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听阿阇梨的话。
“你听好。所谓‘生死即涅槃,烦恼即菩提’,都意味着遍观自身之佛性。此肉身即三身和一之本觉如来;烦恼业苦之三道,即法身般若外脱之三德;娑婆世界,即常寂光土;我道命虽是无戒比丘,却已通晓三观三谛即一心的醍醐之味。因此,和泉式部在我道命眼中即摩耶夫人。男女交合实乃万善功德。我所卧之处,便是久远本地之诸法,无作法身之诸佛悉数现身之所。道命住所乃是灵鹫宝土,并非尔等小乘持戒粪臭之徒能妄自涉足之所。”
语毕,阿阇梨一甩念珠,片刻不容地斥骂道:
“业障!速速退去!”
于是乎那老翁打开黄纸扇掩住面孔,渐渐隐去身影,同那宛如萤火的灯光一同消失了。远处,第一声鸡鸣清亮地响彻开来。
正是到了所谓“春日曙最佳,渐染天际白”[9]之时。
作者:芥川龙之介(1917年1月) 译者: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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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解读】
佛祖在我心,我即成佛。成佛的境界,不在于和尚的各种戒律,也不在于供在佛堂的菩萨金身,而在于我心。欲望是一切苦恼的根源,脱离无边苦海并不是完成某一件事,而是达到一种心态,可以以佛陀的视角俯看世界,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有当下。当内心成佛,也就自然不在意外在的形式,是否食素是否戒色,都不会影响已经成佛的内心。而道祖神还在被表面的行为所迷惑和禁锢,并未真正领悟到佛祖所在的境界,并不是真正修行之人。
注:脚注找不到只好暂时放弃(哪本书都忘了,可根据译者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