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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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盗

偷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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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盗

这篇小说真长,再看一遍并校对编辑排版就花了一下午….

  “婆婆,猪熊婆婆。”

  在朱雀绫小路的十字路口,一个二十出头、面貌丑陋的独眼武士,身着不起眼的藏青水干[1],头戴黑纱软帽,手持平骨折扇,喊住了过路的老太婆。

  那正是七月里的大日头天,缭绕着夏日闷热云霞的天空,屏气凝神般盘踞在家家户户上空。在男人驻足的十字路口,有一株枝叶稀疏、细长瘦高的长叶柳,那样子就像染上了这阵子流行的瘟疫,只身片影投落在地,就连这儿,都没有一丝风来摇撼早已被烈日晒得枯干的叶子。更别提那酷日当头的大路上了,许是酷暑难耐,好一阵子都不见半个人影,只有之前牛车经过留下的弯曲绵延的车辙,还有被车轮轧成两截的小蛇,截断处还泛着青,开始尾巴还一颤一颤的,不觉间就已肚皮朝天,一动不动了。这里也好,那里也罢,在这浸浴着炎日尘灰的十字路口,若说有那么一点湿润,想必也只能是从蛇的截断处流出的,骚腥恶臭的腐水了。

  “婆婆。”

  “……”

  老太婆慌忙转身。她看上去也就刚到六十岁。身穿一件脏兮兮的深棕色水干,枯黄的头发披散着,脚上趿拉着一双没后跟的草鞋,手拄一根长长的蛙腿形拐杖,圆眼大嘴,不知哪儿总是让人联想到癞蛤蟆,就是这样一个卑贱的女人。

  “哎呀,是太郎啊。”

  老太婆的声音像是被阳光噎住一般说道。她拖着拐杖往回走了两三步,开口前,先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

  “有什么事吗?”

  “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独眼在他那浅麻子脸上挤出一丝生硬的微笑,用不无勉强的声音快活地说:

  “我只是琢磨着,沙金这段日子人在哪呢。”

  “你呀只要找我,就一定是我女儿的事。这可全靠乌鸦窝里出了金凤凰哟。”

  猪熊婆婆讽刺地咧开嘴唇一笑。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还不知道今晚的安排呢。”

  “什么,安排哪会有什么变化?在罗生门集合,时间是亥时上刻[2],一切照旧。”

  老太婆言毕,狡猾地左顾右盼一番,见没有行人便安下心来,舔了舔厚厚的嘴唇:

  “宅子里的情况,我女儿已经打探得差不多了。而且侍卫也没有中用的。详细情况,今晚我女儿会告诉大家。”

  听到这,这个叫太郎的男人,在遮阳的黄纸扇下,讽刺地歪了歪嘴:

  “这么说,金沙又跟那的哪个侍卫搞在一起了?”

  “说什么呢,好像是扮作女商贩之类去打听的。”

  “扮成什么,她这人啊,可不打准儿。”

  “你呀,还是疑心这么重。就是因为这样,我女儿才讨厌你。就算是嫉妒也要有个限度呀。”

  老太婆轻蔑地一笑,举起拐杖,捅了捅路边的死蛇。不知何时聚集而来的绿头苍蝇嗡地轰然而起,随后又落回原处。

  “这个事儿呀,你要是不上心,小心被次郎夺走了哟。被他夺走也倒无所谓,只是如果那样的话,这事儿可就没那么轻易了结了吧。就连老爷子都会时不时甩个脸色,你就更不用提了。”

  “明白。”

  他眉心深锁,憎恶地往柳树根上啐了一口。

  “其实你一点儿都不明白。就说现在,你看着满不在乎似的,可当时发觉我女儿和老爷子的关系时,你简直像发了疯一样。老爷子要再强势一点儿,马上就要跟你动刀动枪了呀。”

  “都是一年前的事了。”

  “不管是几年前,都是一样。人不都说有一必有三嘛。如果只有三次,倒也还好。就拿我来说,活到这把年纪,同样的糊涂事不知干了多少回呀。”

  老太婆说到这,露出稀疏的牙齿笑了起来。

  “这倒不是开玩笑。话说回来,今晚的对手不管怎么说也是藤判官[3]家,人已经安排妥当了?”

  太郎那晒黑的脸上浮出一丝焦躁的神色,转换了话题。正在这时,一座云峰挡在太阳前面,四周倏忽暗了下来。其间只有那死蛇,肚皮上的油光更显耀眼。

  “什么呀,说是藤判官,最多也就四五个资历尚浅的青衣侍卫,我可是宝刀未老呢。”

  “哼,婆婆,口气可真是不小呀。那么,我们这边有多少人?”

  “跟平常一样,男的有二十三个,然后就只有我和女儿了。阿浓那个身体,只能等在朱雀门接应。”

  “这么说来,阿浓怕是快生了吧。”

  太郎又轻蔑地歪了歪嘴。与此同时,云影不见了,道路转眼又恢复了原样,亮得人眼睛发疼。猪熊婆婆挺直腰板,发出一阵乌鸦般的笑声:

  “那个傻瓜呀,也不知是跟谁搞在一起了——不过阿浓对次郎可是痴心一片,该不会是他吧。”

  “孩子的父亲是谁姑且不论,挺着个大肚子总归会有种种不便吧。

  “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但是她不答应,可真愁人。拜她所赐,现在只能我一个人去通知大家了。真木岛的十郎、关山的平六、高市的多襄丸,往下还得再去三家呢——哎呀,光顾着跟你闲聊,都快到未时了。你也是,听够我唠叨了吧。”

  拐杖随着这句话也动了起来。

  “那,沙金呢?”

  这时太郎的嘴唇几乎不被察觉地抽搐了一下。而老太婆似乎并没有注意。

  “今天大概是在我们猪熊家午睡吧。昨天之前都没在家。”

  独眼一直盯着老婆婆,然后平静地说:

  “那,就这样吧,太阳落山了再见面吧。”

  “好嘞。在那之前,你也好好睡个午觉。”

  猪熊婆婆一边麻利地答着话,一边拄着拐杖迈开步来。

  她沿着绫小路往东去,披着水干的样子就像一只猴子,草鞋跟扬起灰尘,无惧烈日地向前走去。武士目送她离去,渗着汗水的额头蒙上一层戾气,朝着柳树根又啐了一口,然后缓缓转过身走了。

  两人分开后,那死蛇上停着的绿头苍蝇仍在日光中发出微微的振翅声,似乎要飞起来,却还是停住不动。


  猪熊婆婆泛黄的发根已经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她顾不得脚上的夏日尘灰,拄着拐杖步步向前。

  虽说是常走的路,但与自己年轻时候相比,这条路到处都发生了难以置信的变化。她想起了自己在大户人家厨房做婢女——不,是想起了自己竟被身份相差悬殊的男人勾引、最终生下沙金的事。现今的都城已是徒有虚名,全然没有曾经的风貌了。曾经络绎不绝过着牛车[4]的街道,如今只剩蓟花讽刺地在温暖的阳光中孤独绽放。东倒西歪的断壁残垣中,结着无花果的青果。成群结队的乌鸦一点也不怕人,大白天的也聚集在枯干的池塘里。而自己也不知不觉头发斑白,皱纹纵横,弯腰驼背,俨然变成一个老者。都城不再是曾经的都城,自己也不再是曾经的自己喽。

  而且变化不止发生在外貌,还发生在内心。记得刚刚发现女儿和现任丈夫的关系时,自己也是又哭又闹的。但是事已至此,又只觉得理所当然。盗窃也罢,杀人也罢,习惯以后其实都跟家业一样。就像都城的大街小巷都长满杂草一般,自己的心已变得麻木不仁,再也不会对这炎凉的生活感到痛苦。但是若换个角度来看,一切似变却未变。女儿现今的行事,和自己曾经的行事惊人地如出一辙。就连太郎和次郎,也不过就是在重蹈现任丈夫的覆辙。如此看来,人这东西,不过是一直周而复始罢了。这样想来,都城也还是曾经的都城,自己也还是曾经的自己呀。……

  猪熊婆婆心中漠然浮现这样的想法。也许是这孤独的心境使然,她圆圆的眼睛变得目光柔和,癞蛤蟆般的脸也在不知不觉间缓和了下来。这时,她那皱纹嶙峋的脸上突然来了精神,浮现一抹诡异的笑容,然后拄着拐杖,开始加速疾行。

  她这样做是有她的原因的。在前面四五间[5]远的地方,有一道快要坍塌的土墙,将道路和芒草丛生的原野(这里或许曾经是谁家的庭院)隔开,里面长着两三棵繁盛不再的合欢树,太阳暴晒下的青苔色墙瓦上,垂落着蔫巴巴的红花。在那下面,无精打采地立着一间奇怪的小屋,四角立着枯竹柱子,挂着旧草帘作为墙壁。这地方,这情形,怎么看都像是叫花子的藏身之所。

  而特别吸引老太婆目光的,是在那小屋前面,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武士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他身穿赤黄色水干,腰际横挎着一把黑鞘长刀,不知怎的,正煞有介事地窥视着小屋里的情况。看着他眉宇间的不谙世事,和他稚气未泯的消瘦脸颊,老太婆一眼就认出那是谁了。

  “干什么呢,次郎?”

  猪熊婆婆走到他身边,停下拐杖,扬起下巴喊道。

  对方一惊,回过身来,看着她霜鬓下癞蛤蟆般的脸上,正伸出舌头舔着厚厚的嘴唇,太郎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不声不响地朝小屋里指了指。

  小屋里,有一张残破的草席直接铺在了地上,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矮个女人枕着石头躺在那里。而且,她身上得以蔽体的只有腰间的一件麻布汗衫,几乎就是全身赤裸。只见她胸腹黄肿发亮,仿佛用手指轻轻一按就会流出脓水似的。更有甚者,借着从草帘的裂缝射进的阳光可以看见,在她的腋下和脖颈处,有一块如烂杏般的瘆人黑斑,似乎正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别样臭气。

  枕边仅一件边缘破损的陶器(从底部粘着的饭粒来看,里面似乎曾经盛过粥),似乎被扔在那里弃之不用,也不知是谁的恶作剧,里面整齐地码着五六块沾满泥巴的石块。在那正中间,立着一枝合欢花,花和叶都已干枯殆尽,大概是模仿在高脚盘上垫彩纸供花枝的心境吧。

  见到此情此景,就连一向胆子壮的猪熊婆婆也锁起了双眉,向后退步。而且就在那一瞬间,她的脑海中猛然浮现了刚才那条死蛇。

  “怎么回事儿?这人莫不是染上传染病了?”

  “像是这么回事儿。可能实在是不行了,所以被这附近哪户人家扔到这了吧。这副样子,在哪都无济于事了。”

  次郎又微微一笑,露出皓齿。

  “那你在这看个什么劲呢?”

  “什么呀,我刚刚经过时,有两三条野狗像是觅得美食似的想要吃掉她,我就用石头把狗赶跑了。如果没有我,她现在恐怕都被啃掉一条胳膊喽。”

  老太婆用拐棍支着下巴,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那女人的身体。刚刚被狗咬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吧。只见在那张残破的草席上,在从路上飘落的沙土之中,有两条胳膊斜放在那里,浮肿的土黄色皮肤上,印着三四个锐利的齿痕,上面还残留着紫色淤青。那女人始终紧闭双目,都看不出是否还在呼吸。老太婆再次感到一股强烈的厌恶之情迎面扑来。

  “到底她是活着呢,还是已经死了?”

  “谁知道呢。”

  “这人可真是自在。如果已经断气,被野狗吃掉有什么不好呢。”

  老太婆这么说着,伸出拐杖,从远处用力地捅了一下那女人的脑袋。只见她的脑袋跌下石头,头发拖在沙土上,就那么不省人事地掉落在草席上。而这个病人依然紧闭双目,连脸上的肌肉都没有一丝颤动。

  “你这么做也没用。刚刚就算被狗咬了,她都一动未动。”

  “那不就是死了么。”

  次郎第三次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起来。

  “就算是死了,喂狗吃也太不像话了吧。”

  “有什么不像话的。一旦断气,就算被狗啃也不会觉得疼。”

  老太婆倚在拐杖上直起身,眼睛瞪得溜圆,冷笑道:

  “就算还没断气,与其这样苟延残喘,或许还不如一狠心,让狗咬断喉咙的好。反正看她这副样子,就是活也活不了多久了。”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人被狗吃掉呀。”

  一听这话,猪熊婆婆舔了舔上嘴唇,厚颜无耻地佯装听不见。

  “话是这么说,不过看到人杀人的时候,你倒是满不在乎呀。”

  “这么说也是啊。”

  次郎搔了搔鬓角,第四次露齿而笑。然后温和地看着老太婆的脸问道:

  “您这是要去哪呀,婆婆?”

  “真木岛的十郎、高市的多襄丸——啊,对啦,你去帮我给关山的平六捎句话吧。”

  说话间,猪熊婆婆已经倚着拐杖迈出两三步了。

  “啊,我会去的。”

  次郎总算是把病人的小屋抛在了脑后,跟老太婆并肩往烈日下的路上悠悠踱步而去。

  “看到那样的玩意儿,整个心情都变差了。”

  老太婆夸张地皱起脸,

  “那个,平六的家你知道吧?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到立本寺门前,然后向左拐,那儿就是藤判官的宅子。平六家就在那前面一条街。你到了之后,顺便在藤判官家宅子周围转一转,为今晚的行动踩踩点。”

  “我本来就是这么盘算着,才来这边的。”

  “是这样啊。这么说来,你小子算是机灵。你大哥那副模样呀,一不留神可能就会让对方看出破绽,所以踩点他是派不上用场了。不过要是你小子就没问题了。”

  “真是可怜呀,大哥哪里架得住被婆婆这张利嘴。”

  “哪里,我还是嘴下留情呢。要是换了老爷子,那些话毒辣得都没法跟你说。”

  “那是因为有过那件事。”

  “就算有,他也没说你的坏话呀。”

  “这么说来,你们基本上还是把我当孩子呀。”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在这狭窄的小路上慢悠悠地走着。两人一步一步向前迈进,都城街头的荒凉便一步一步在四周展开。房子与房子之间艾蒿丛生,蒸腾出一阵阵热气,到处都是断断续续的古老旧址残墙,仅有留存下来的松树和柳树还一如往昔——不管看向那一处,这座偌大的城市都给人一种行将就木之感,四处弥散着一股微弱的死亡气息。一路上只遇到一个残疾的乞丐,将木屐套在手上向前爬行。

  “不过,次郎你可要小心了。”

  猪熊婆婆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太郎的脸,苦笑着说道。

  “你大哥也对我女儿非常着迷。”

  此言一出,似乎给次郎的心造成了超出想象的影响。他俊朗的眉宇间骤然笼上了一层阴云,不快地垂下眼睛。

  “这件事我也在注意着。”

  “注意又能怎么样。”

  见次郎的情绪发生了如此激烈的变化,老太婆微微吃了一惊。她照例舔了舔嘴唇,小声嘟囔道:

  “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呀。”

  “但是,就算大哥有大哥的想法,他又能把我怎么样。”

  “你这么说未免太直接了。其实我昨天见过女儿了。她不是说今天未时下刻要在寺院门口和你见面么。而且她已经有半个月没在你大哥面前露面了,你让太郎知道这事儿试试看。到时保准又要跟你闹别扭。

  次郎像是想要打断老太婆的絮絮叨叨,默默地、烦躁地点了好几次头。可是,猪熊婆婆可没那么容易闭上嘴。

  “刚才我在对面的十字路口遇到了太郎,我也跟他说得清清楚楚。不过那样一来,我们不是要对自己人刀兵相向了么。我只是担心,如果你们一旦发生冲突,会伤到我女儿。我女儿反正也就那么个性格,太郎又是一根筋,我琢磨着这事儿还是拜托你比较好。因为你心地善良,连死人被狗啃都看不下去。”

  说到这,老太婆像是要把这份不知何时升起的不安强压下去,故意哑着嗓子干笑起来。而次郎依然面沉似水,若有所思,低眉垂目的走着。……

  “希望别闹出什么乱子才好。”

  猪熊婆婆拄着拐杖加快脚步,并从此刻开始在心底深深祈祷。

  前后也不过这个时候,有三四个市井孩童拿着树枝挑起死蛇,从病人的小屋外经过,其中一个调皮的孩子远远弯下腰来, 将蛇扔到那女人的脸上。那微青泛着油光的肚子啪哒一下,不偏不倚正落在女人的脸颊上,而渗着腐水的尾巴就耷拉在她下巴上——孩子们哇哇惊声尖叫着,四下奔逃开去。

  一直形同死尸的女人,此时突然挑开松弛泛黄的眼睑,腐烂蛋清般的双眼,浑浊的目光投向天空,一根沾满沙土的手指微微一颤,从她那干裂的嘴唇深处,游出一丝细微的声响,不知是声音还是呼吸。


  太郎跟猪熊婆婆分开后,时不时摇扇扇风,也不躲避在阴凉下,只是一味沿着朱雀大街,无精打采地向北走去。

  晌午的街上,行人少得可怜。路上有一匹栗色的马,马背上置着一个平纹漆器马鞍,鞍上骑了一个武士,身后跟随着一个仆人提着铠甲柜,武士身着斜纹蔺草斗篷遮阳。他们慢悠悠地走过之后,只有燕子闪耀着白白的肚皮,不时地从大道的沙土中匆忙掠过。聚拢在木板屋顶、柏树皮葺的屋顶上的卷积云从头至尾都纹丝未动,似乎要将金银铜铁都熔化一般,丝毫不肯动摇。大道两侧,每家每户都悄无声息,这叫人禁不住怀疑,住在这些木板窗和草帘背后的城中人们,莫不是已经死绝。

  就像猪熊婆婆所说,沙金被次郎夺走的危机终究还是迫在眉睫了。那个女人现在连养父都肯委身,更何况弟弟乃年轻气盛,晒得黝黑却眉目周正,她看不上满脸麻子、独眼丑陋的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只是……次郎——那个从小敬慕我的次郎——我一直坚信他能察觉到我的心意,即使沙金对他出手,他也不会陷入那诱惑,而是会谨慎行事。不过,现在想来,是我高看他了,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不,与其说怪自己高看了他,倒不如说是低估了沙金风骚献媚的招数。不单是次郎一人。只要那女人一个眼神,就肯为她粉身碎骨的男人简直多过夏天飞舞的燕子。就连话出此言的我,也是在见到那女人的一瞬间,就沦落到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田地。……

  正在这时,在四条坊门的十字路口,一辆张着红线帘子的侍女牛车静静地从太郎前方穿过,向南驶去。看不见车里的人,不过绢丝的幔帐从上到下渐次染红,在这四下荒凉的街上,尤其妖艳显眼。随行的牛童和杂役看了看形迹可疑的太郎,只有牛低垂牛角,黑漆也似的宽阔背脊端然起伏,目不斜视地慢腾腾向前迈步。但是太郎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不得要领,只看到车上的金属装饰在晃眼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姑且停住脚步,让车经过,然后又将一只眼睛的视线投向地面,默默开步走去。

  想我在右京监狱做放免[6]的时候,感觉已经遥不可及了。那时的我与现在相比,连我自己都觉得简直判若两人。那时的我既不忘尊僧礼佛,又恪守法道。而现在,偷鸡摸狗、杀人放火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啊,过去的我呀,总是跟同伴们一起赌赌钱,玩得不亦乐乎。现在看来,那时的我呀不知有多快活。

  虽说想来就像是昨天,但其实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那个女人因盗窃,经检非违使[7]之手送到这右京监狱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开始隔着牢房栅栏跟她聊天。然后随着聊天次数越来越多,我们彼此之间也更加了解了。最终,当猪熊婆婆带着同伙的贼人劫狱将那女人救出去时,我就装作没看见,将他们放走了。

  从那一晚起,我开始频繁出入猪熊婆婆的家。沙金估摸着我该来了,就从半悬窗中间望着黄昏时分的大街。看到我的身影,就娇声招呼让我进门。除了女仆阿浓,家里谁都不在。然后我们撂下窗板,点上油灯。在几张榻榻米上,一个挨一个地摆满木餐盘和高脚盘,仅我俩二人在此饮酒作乐。最后两人时哭时笑,一会儿翻脸吵架,可很快又和好如初——我们就像世上所有普通的恋人一般,总是这样闹到天亮。

  日暮时来,夜明时归——这样持续了一个月。在这段日子里,我知道了沙金其实是猪熊婆婆前夫的孩子,而且她现在已经是二十几个盗贼的头头儿,时常在京城里作奸犯科。不止如此,她平素还会出卖美色,过着妓女一般的生活——这些事,我都渐渐知道了。可是,这些事反而使那个女人看上去像故事中的人物一样,笼罩在一个神秘光环之下,让人一点也提不起轻视她的念头。当然,那个女人时不时就叫我入伙,但是我一直都没有应承。她就说我是胆小鬼,瞧不起我。我常常因此而恼火。……

  “驾、驾……”,赶马的声音传了过来,太郎赶忙让开了路。

  只见一个身着汗衫的下人牵着一匹马,马背上左右各驮了两袋装米的草包,他牵着马转过三条坊门十字路口,连汗都顾不上擦一把,沿着这热天的大道南下而来。马的影子黑漆漆地烙在地面上,一只燕子披着光闪闪的羽毛,敏捷地斜冲入空,又像落石一般掉落下来,笔直掠过太郎的鼻尖,飞进了对面的房檐下。

  太郎走在路上,然后像突然想起似的,哗嗒哗嗒扇着黄纸扇。

  这样的日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过着,我偶然发觉了那个女人和她养父的关系。其实本来我也不是不知道,沙金不止有我这么一个男人,就连沙金自己都不止一次向我吹嘘过跟她有关系的公卿和法师姓甚名谁。不过我一直这么想,这个女人的肌体可能早被很多男人熟知,不过占据她心灵的,只我一人。对,女人的贞操不在于肉体——我一直这样坚信着,以此来压抑自己的妒火。当然,这也许不过是那个女人不知不觉渗透给我的想法而已。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想,我痛苦的心绪就能轻松几分。但是,那女人和她养父的关系可就不一样了。

  当我察觉到他们的关系时,心里说不出地不痛快。如此苟且的父女,就算诛之也难为快。而明知一切却默不吭声的亲娘、那猪熊婆婆,更是残忍至极、畜生不如。我这样想着,看到那个醉醺醺的老家伙的脸,不知多少次把手伸向长刀。可是每当这时,沙金都会故意当着我的面,狠狠地嘲弄她的养父。这显而易见的诡计不知怎地,每每都能奇妙地让我心软。只要她一说“我简直讨厌死我那个爹了”,不管我有多么憎恨她的养父,却都没法对她生出半分恨意。所以我和那个养父,尽管互相敌对,但也一直都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如果那个老家伙更有勇气一点,不,要是我更有勇气一点的话,那么我们之间应该早有一人命丧黄泉了吧。……

  抬头一看,太郎不知不觉已拐过两条路,来到了耳敏川上的小桥前。干涸得只剩下一条涓涓细流的小河,如淬火的长刀一般反射着日光,穿过疏疏密密的翠柳和人家,水声潺潺。在远处下游,有两三个黑影,像水鸟一样扰乱了流淌的光带。大概是这附近的孩子在水里洗澡吧。

  一瞬间,儿时的记忆突然涌上太郎心头——和弟弟一起在五条的桥下捉大马哈鱼的记忆——就像是这热天里的一缕清风,伤感而又亲切,向着太郎席卷而来。只是,如今他也罢弟弟也罢,都早已今非昔比了。

  太郎一边过桥,凹凸不平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厉色。

  突然有一天,我得到通知说,在筑后的前任国司处做喂侍童的弟弟,因涉嫌盗窃被关进左京监狱。身为放免的我,比谁都清楚监狱中的苦楚。想到弟弟的体格还没长结实,我就像对待我自己的事一样担心不已。于是我去找沙金商量,那个女人若无其事地说道:“劫狱不就得了?”猪熊婆婆也不断地从旁敲着边鼓。最终我下定决心,跟沙金一起召集了五六个贼人。就在那晚大闹监狱,将弟弟顺利救出。那时受伤留下的伤疤,至今仍留在我的胸口。但是,比这更让我难以释怀的,是在那时候,我第一次砍死了一个放免。那男人尖锐的惨叫声和血的气味,至今都徘徊在我的记忆里,不肯离去。就连现在,在这闷热的空气中,我似乎也能感觉得到。

  从那第二天开始,我和弟弟为了掩人耳目,躲在了猪熊沙金的家里。只要犯过一次罪,在检非违使的眼里便再难翻身,不管你之后是清白度日还是为非作歹。如若早晚都难逃一死,那么多活一天也是好的。这么一想,我也最终顺了沙金的话,跟弟弟一起加入了盗贼的团伙。从那以后,我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当然,开始的时候我也是不情不愿的。不过做着做着,就发现其实没那么麻烦。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觉得,或许人之初,性本恶吧。……

  太郎几乎毫无意识地转过十字路口。在十字路口边有一座坟冢,四周围着一圈石头,坟冢上并排立着两块墓碑,在午后的阳光中暴晒着。墓碑底部趴着几只壁虎,身体像煤炭一样黑漆漆的,看着让人恶心,一听到太郎的脚步声,这些壁虎惊恐地乱作一团,不等太郎的影子落地,就向四处奔逃而去了。但是太郎都没心思看它们一眼。

  随着我的罪孽愈见深重,我对沙金的爱意也愈见浓厚。无论是杀人还是盗窃,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女人。就连劫狱,都不只是为了救出次郎,还因为怕沙金会嘲笑自己对唯一的弟弟见死不救。这样一想,不管用什么来交换,我都不想失去那个女人。

  如今,我的亲生弟弟要夺走沙金,那个我拼了命救出来的次郎要夺走沙金。是准备夺走,还是已经夺走,我都不得而知。我从不怀疑沙金的心,她勾引别的男人,我想是为了行事方便,因此都包容了她。还有她跟养父发生关系,我认为是那个老东西仗着父亲的威势,在她懵懂无知的时候诱惑了她,这样一想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了。但是,她和次郎的关系却是另当别论。

  我跟弟弟,看上去性格相去甚远,可事实上并不像外表那样差那么多。在七八年前,我们俩害了天花,我的病重,弟弟的病轻,所以次郎得以保持那副天生的容貌,长成一个俊美的男子,而我却因此瞎了一只眼,成了后天的残疾。如若这样一个独眼又丑陋的我能一直抓住沙金的心(也许是我太自恋了吧),那必定是仰仗内在的人格魅力。而与我同根生的弟弟,也有着跟我一样的人格魅力。并且不管在谁看来,弟弟都比我英俊。所以沙金被弟弟吸引也是情理之中。而在我和那个女人的诱惑之间,显然后者在次郎心里占了上风。不,是我始终以自己丑陋的容貌为耻,所以在与沙金的情事中,我一直自然而然地畏手畏脚。可是即便这样,我依然像个疯子一般恋着沙金。何况深知自己长相俊美的次郎,如何能抗拒那个女人的妩媚呢?

  这么一想,次郎跟沙金越走越近也不无道理。可是,就是因为不无道理,就是因为这样才让我痛彻心扉。弟弟要从我手里抢走沙金——要从我手里夺走沙金的全部。总有一天,一定会这样的。我失去的,又岂止是一个沙金啊。连弟弟也要一并失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名叫次郎的仇敌——对敌人我绝不手软,敌人想必也不会对我客气。那么结果现在就可以预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一股死人的气息猛扑进太郎敏锐的鼻腔,他吃了一惊。但这并不是他心中所认为的死亡应当发出的气味。定睛一看,在猪熊小路旁边一片竹篱笆墙下,有两具腐烂了的童尸,尸体全身赤裸,重叠着丢弃在那里。在炎炎烈日的照射下,已经变色的皮肤上皮开肉绽,到处青一块紫一块,上面停着许多绿头苍蝇。不仅如此,一个脸朝下趴着的孩子,脸下面早有蚂蚁捷足先登。

  太郎仿佛亲眼看到了自己的下场。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

  特别是这一阵子沙金也在避开我。就算偶尔见了面,也从没有过好脸色,有时甚至对着我恶语相向。那时我心里可真是窝火啊。打也打过她,踢也踢过她。可是,打她踢她时,我更像是在折磨自己。那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在我这二十几年的生命,都停驻在沙金的那双眸子中。所以失去了沙金,就跟失去这二十几年的自我没什么两样。

  失去沙金,失去弟弟,接着失去自己。也许已经到了我将失去全部的时刻。……

  他一边想着,来到了猪熊婆婆家悬着白布的门口。就连这里都传来那股死人的气息。门口旁有一棵树叶暗绿的枇杷树,树影稀疏,但是投到窗子上却是一阵清凉。不知多少次,从这棵树下走进这门口。那么,以后呢?

  太郎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一丝伤感油然而生,眼里浮上泪花,悄然靠近门口。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传出了尖锐的女声,和猪熊老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灌进了他的耳朵。如若是沙金,那可不能弃之不顾。

  他慌忙挑起门口的布帘,一脚踏进昏暗的屋子里。


  跟猪熊婆婆告别以后,次郎心情沉重,走到立本寺门前,一级一级数着台阶向上登着,来到红漆斑驳的圆柱子下面,疲惫地坐下身来。夏天的毒日头被斜探出头的高高瓦檐挡住,照不到这里。向后看,一尊金刚力士在昏暗中脚踩青莲,左手高举金刚杵,胸前落着燕子粪,寂然地守护着寺院的白昼。次郎来到了这,才算冷静下来,方能思考自己的心绪。

  太阳的光焰依然将眼前的大路照得亮堂堂,在阳光中飞舞的燕子,翅膀宛若黑丝绸缎般闪着光。路上一个男子撑着一把巨大的阳伞,身穿白色水干,手里拿着一个夹有文书的青竹呈文夹,炎热难耐似的缓缓走过。在那之后,对面绵延的土墙上连只狗影都不见。

  次郎拔出腰间的扇子,用手指将黑檀扇骨一根一根捻开,又再合上,思考着哥哥和自己的关系该何去何从。

  为什么我非得这么痛苦呢?唯一的哥哥却把自己当作敌人。每次照面,就算我先开口搭话,他答得也都十分不悦,将我谈话的兴头也灭了下来。不过考虑到我现在和沙金的情况,他这样的反应也是情理之中。但每次跟那个女人见面,我始 终觉得对不起大哥。特别是每次见面之后感到寂寞时,常常觉得大哥很可怜,为此我总是偷偷掉泪。实际上我甚至不止一次想过就这样离开大哥和沙金,去东国[8]。这样一来,也许大哥就不会恨我了,而我也能忘掉沙金。我本打算背地里跟大哥告别,可到了大哥的住处一见他,总是冷言冷语。而一见到沙金——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每当这时,我都自责得无以复加。

  但是,大哥他从不明白我的苦痛,只是一门心思把我当成情敌。大哥骂我也罢,啐在我脸上也罢,甚至要杀我,我都绝无二话。我只希望他能体恤我有多么憎恶自己的不义之举,而对他又是多么同情。这样的话,不管是怎么个死法,只要是死在哥哥手里,我都算是死得其所。不,与其像现在这样痛苦,我倒宁愿一死,那样不知有多幸福。

  我爱着沙金,但同时也恨着她。那女人水性杨花的习性,哪怕只是想想都让我怒从心生。不止如此,她还满口谎言。而且某些杀人手段之残忍,连我和大哥都心生犹豫,她却能泰然处之。有时,看着那个女人淫贱的睡姿,我常会想自己怎么会看上这种女人。特别是当我看到她任那些不认识的男人狎昵地对她动手动脚时,甚至会想要亲手结果了她。我恨沙金,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可是,一看到那女人的眼睛,我却还是深深地陷入她的诱惑中。再也没人像她那样,拥有着魔鬼的灵魂,天使的身体。

  我的这份憎恨,大哥似乎并不了解。不,大哥原本就与我不同,对那个女人的兽心并未憎恨至此。比如说,在看待沙金和其他男人的关系上,大哥和我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不管看到那个女人跟谁在一起,大哥都缄默不语,认为那是她一时的心血来潮,心血来潮自然可以宽容接受。但我绝对不行。对我来说,沙金的身体脏了,就意味着她的心也脏了,或者说,这比心脏了还要严重。当然,我不能容忍她将心思放到别的男人身上。但是,她委身于别的男人就更让我痛苦。正因为如此,我对大哥也嫉妒得很。一边觉得对不起他,一边嫉妒他。这么看来,大哥和我的恋爱观本就完全不同。而这种差异,无疑会让我们二人的关系愈加恶化。……

  次郎一边深深思索,一边看着大路发呆。恰恰这个时候,从路上某处突然传出一阵尖锐的笑声,仿佛震动了晃眼的阳光。随着女人的尖声一同传来的,是一个男人含糊不清的声音,两人旁若无人地开着淫荡的玩笑。次郎不由得将扇子插在腰间,站了起来。

  在他离开柱子下面,正要迈下台阶时,一对男女从他面前经过,顺着小路向南走去。

  男人穿着紫红配大红里子直垂,戴着黑纱软帽,随意地佩着一把锻花长刀,年龄在三十上下,样子像是喝醉了。女人穿着白底衬浅紫花纹的衣服,头上顶着赶集斗笠,从声音和言谈举止来看,那女人正是沙金。次郎走下台阶时,一直紧咬嘴唇,别开视线。不过,那两个人谁都没有瞧次郎一眼的意思。

  “那说好了,千万不能忘哟。”

  “没问题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我可是拼上了性命的呀。不能不这么千叮咛万嘱咐。”

  男人张开长着些许红须的大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仿佛能看得到喉咙。他用手指戳了一下沙金的脸颊说:

  “我也一样啊,都是拼了命的。”

  “说的比唱的好听。”

  两人通过寺院门前,走到刚刚次郎和猪熊婆婆分开的十字路口,两人在此驻足,不顾他人眼光地打情骂俏。最后,那男人在十字路口路口向东折去,边走还不断回头,几次三番地调戏着沙金。沙金也转过身来,尚在吃吃发笑,又回到这边来。次郎伫立在石阶下,心中涌动着一股情感,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沙金像孩子一样涨红了脸,从斗篷里朝外看,次郎迎上了沙金那大大的黑色眸子。

  “看到那才那家伙了?”

  沙金把斗篷解开,露出汗津津的脸,笑笑地问。

  “没看见。”

  “那家伙呀。哎呀,就坐这儿吧。”

  两人肩并肩,坐在了石阶的最后一层。幸运的是,门外仅有的一棵纤细扭曲的赤松,将树影投落在了这里。

  “那是藤判官家里的侍卫。”

  沙金如是说,一边脱下赶集斗笠,一边准备坐到石阶上。她身材小巧,手脚动起来像猫一样敏捷,身材不胖不瘦,年龄大概二十五六。她的脸可以说汇聚了惊人的野性与脱俗的美丽,她额头窄小,脸颊丰满,牙齿洁白,嘴唇充满风情,眼光锐利,鹰眉入鬓——这一切,本不可能合为一体,但是它们却奇迹般地聚在这一张脸上,而且聚合得天衣无缝。特别是那一头披肩长发,在日光的照耀下乌黑泛青,宛如鸟儿的羽毛一般。对这个女人无论何时都不曾改变的媚态,次郎甚至感到了一丝憎恨。

  “他还是你的情人吧。”

  沙金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天真无邪地摇了摇头。

  “那家伙愚蠢至极。只要是我说的话,不管什么,他都像狗一样言听计从。多亏了他,我把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

  “你都知道些什么?”

  “什么?还不是藤判官宅子里的情况呗。他对我大说特说。就在刚才,连那里最近买了马的事都跟我说了。对啦对啦,要不要让太郎把那马偷来呢?说是在陆奥出产的三岁马驹,还算凑合。”

  “是啊。大哥什么都依你。”

  “讨厌。我最讨厌吃醋了。说起太郎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对他有些想法,不过现在完全没有了。”

  “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这么说我了吧。”

  “那个,我可不知道。”

  沙金又高声娇笑起来。

  “生气啦?那我跟他们说你不来了?”

  “你内心就是个母夜叉。”

  次郎紧锁双眉,拾起脚边的石子扔了出去。

  “说不定我还真是个母夜叉。只是,迷上我这么个母夜叉,也算是你的因果报应了。——你还在怀疑么?那我可就不管了。”

  沙金这么说完,盯着大道片刻,然后突然将锐利的目光转向次郎,一丝冷笑忽地在嘴角一闪而过。

  “既然你这么怀疑,那我就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

  “好消息?”

  “对呀。”

  女人把脸凑到次郎旁边,淡淡的脂粉味混着汗味扑鼻而来。次郎感到一股强烈的冲动,身体里都痒痒的,不自觉地将脸别向一边。

  “我呀,把所有的事都告诉那家伙了。”

  “什么事?”

  “今晚大家要去藤判官宅子的事呀。”

  次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令人呼吸困难的感官刺激也瞬间烟消云散。——他只一脸狐疑、茫然错愕地回头看着女人的脸。

  “你用不着这么吃惊吧。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沙金声音里满是嘲弄,低声细语道,

  “我是这么说的:‘我的卧室正好挨着朝向大路的栅栏,昨晚在栅栏外,我听到有五六个男人的声音,肯定都是盗贼。他们商量着要到你们那去呢。而且就在今晚。咱俩关系好我才告诉你的,你要不小心一点,怕是有危险。’所以今晚对方一定有所部署。那家伙现在已经去召集人马了。今晚必定能找来二三十个侍卫。”

  “你为什么跟他说这些多余的话?”

  次郎依然心绪难平,困惑地看着沙金的眼睛。

  “一点儿都不多余。”

  沙金微笑的样子让人心头发毛。她左手轻抚次郎的右手:

  “还不都是为了你。”

  “这话怎么说?”

  此话一出,次郎心里感到某种恐惧。难道说——

  “你还不明白?我先这么跟那家伙一说,然后再让太郎去偷马——的话。再怎么样,他一个人都于事无补。不,就算去搬救兵,也就是那几个老相识,成不了什么气候。这样一来,对你对我岂不都好么。”

  次郎感觉自己像是全身被浇了水一样。

  “你要杀了我大哥!”

  沙金一边拿过扇子在手中把玩,一边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

  “不能杀么?”

  “不是能不能的事——只是这样设圈套陷害大哥——”

  “那你能下得了手?”

  次郎感觉到沙金的目光像野猫般锐利地盯着自己,而且那目光中有一股可怕的力量,渐渐麻痹了他自己的意志。

  “可是,这么做也太卑鄙了。”

  “不卑鄙,又有什么法子呢?”

  沙金扔开扇子,静静用两手捉起次郎的右手,穷追不舍。

  “而且,只干掉大哥一个也就罢了,还要让同伴们都陷入危险——”

  此言一出,次郎就觉得不妙。这个狡猾的女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干掉他一个人就可以呗?为什么?”

  次郎松开她的手,站了起来,脸色阴沉,沉默不语。在沙金前来回踱步。

  “既然你连太郎都能下得去手,那么杀几个同伙更是不在话下吧。”

  沙金仰头望向次郎的脸,扔出这么一句话。

  “那婆婆怎么办?”

  “死了再说死了的事吧。”

  次郎停下脚步,俯视着沙金的脸。那女人的眼中燃烧着侮蔑与爱欲,像炭火一般灼热滚烫。

  “为了你,我可以去杀任何人。”

  这句话中,仿佛暗藏着蝎子蜇人的毒针。次郎再次感到一阵战栗。

  “可是,大哥——”

  “我可是连爹娘都不要了呀。”

  说完这句话,沙金垂下眼睛,一直紧绷的表情突然松弛下来,眼泪和着日光,扑簌簌地低落在炎热的沙地上。

  “再怎么样我都跟那家伙说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事儿要是被他们知道了的话,我……我一定会被同伴们,被太郎杀死的。”

  伴随着沙金断断续续的话,次郎心中自然地涌起一股绝望的勇气。他面无血色,沉默地跪在地上,冰冷的双手紧紧抓着沙金的手。

  他们两人都能感觉到,这交握的手意味着一个可怕的承诺。


  太郎掀开白布,一脚刚踏进屋里,就被眼前这意外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不甚宽敞的房间里,一扇通往厨房的拉门斜倒在竹编屏风上,可能被拉门带倒,熏蚊香的陶器滚落在地,碎成两半,周围到处都是烧剩下的青松叶和着烟灰。一个胖胖的十六七岁女佣,卷发上沾满烟灰,脸色极差,她的头发被一个酒满肚肥的秃老头攥在手中,身上的麻布单衣已经被抓乱,袒胸露怀,两脚拼命乱蹬,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而那个老头左手抓住女人的头发,右手拿着一个缺口的瓶子举到半空中,要将里面的黑褐色液体强行灌倒进女人嘴里。那液体在女人脸上肆意横流,眼睛和鼻子都留下了浅黑色痕迹,不过似乎没流到嘴里。于是老头愈发气急败坏,试图强行掰开女人的嘴。女人大力挣扎着,几乎头发都要脱落般拼命摇头,一滴都不肯喝。两人的手啊脚啊,一会儿缠作一团,一会儿又分开。一下子猛地从光亮的地方进到昏暗的屋子里,太郎都看不清那是谁的手谁的脚。不过,这两个人是谁可是一眼就能一清二楚。

  太郎顾不上脱鞋,慌忙地纵身跳进房间里,瞬间抓住老头的右手,一把夺下瓶子,怒喝道:

  “你干什么?”

  面对着太郎的厉声责问,老头立马顶撞回去:

  “倒是你,你想干嘛?”

  “我?我是想要这样。”

  太郎把瓶子扔开,然后把老头的手从女人头发上扯开,抬脚就把老头踹倒在拉门上。不曾想到会有人来救自己,阿浓一惊,慌慌张张地爬出一段距离,看到老头已经向后倒下去了,便像拜佛一样在太郎面前双手合十,哆哆嗦嗦地给他磕头。之后,也顾不上整理那一头乱发,就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赤着脚丫敏捷地钻过白布帘子,到廊檐去了——猪熊老头想要起身去追,又被太郎一脚踹倒在灰堆里。此时,阿浓已经连呼带喘、连滚带爬地从枇杷树下往北去了。……

  “救命啊!杀人啦!”

  老头早已没有了开始时的气势,他大喊大叫着踩倒竹编屏风,向厨房逃窜——太郎把长臂利落地一伸,一把抓住他浅黄色水干的领口,将他拽倒在地。

  “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啊——杀亲爹啦!”

  “少胡说八道了。谁说要杀你了?”

  太郎用膝盖制住老头,高声嘲弄道。而与此同时,太郎心中升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强烈冲动,想要杀掉这老东西。杀他自是易如反掌。只要一刀——在他那松弛的红脖子上,只要来那么一刀,那就万事大吉了。刀锋扎穿他的脖子插进榻榻米的手感,从刀把上感受到他垂死的挣扎,还有逆着刀势喷涌而来的血腥味。想象着这些,太郎的手不自觉地就探向了缠着藤条的刀把。

  “你撒谎,撒谎!你小子一直都想宰了我——喂,谁来救救我啊?杀人啦!杀亲爹啦!”

  猪熊老头好像看穿了太郎的心思,又是一阵挣扎,一边扑腾还一边拼死嚎叫。

  “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待阿浓?你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要是不说……”

  “我说,我说。我说归说。可就算说了,你也未必就不杀我啊。”

  “少废话!你是说,还是不说?”

  “我说、我说、我说。不过,你能不能先放开?不然我喘不过气来,没法开口啊。”

  太郎仿佛没听见一样,用杀气腾腾的声音焦躁地重复了一遍:

  “你说还是不说!”

  “我说。”猪熊老头声嘶力竭地,边挣扎边说道:“我说还不行么?刚才我只是想让她喝药。可是,那个蠢货阿浓说什么都不肯喝。最后我也只好动粗了。就是这么回事儿。不,还有。药是老太婆弄的。可跟我没什么关系啊。”

  “药?那是堕胎药吧。不管她有多蠢,在她不愿意的情况下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都是你这老东西的错!”

  “你看。这是你让我说的,我说了你却还是想要杀了我。你才是杀人的歹徒呢。”

  “谁说要杀你了?”

  “你不想杀我,为什么要握着刀把?”

  老头仰起汗湿的脑袋,抬眼看着太郎,嘴角都起了泡沫,大叫着。太郎心中一动。一个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要想杀他,现在正是时候。他不自觉地往膝盖上使劲,同时紧握刀把,眼睛盯盯地注视着老头的脖子。只见他后脑勺上还残留着些许花白头发,下面有两条不大明显的肌腱,在粗糙暗红的皮肤下延伸而去。太郎看着他的脖子,不可思议地产生了一丝怜悯。

  “杀人啦!杀亲爹啦!你个骗子——杀亲爹啦!杀亲爹啦!”

  猪熊老头不停地大喊大叫,最后终于从太郎膝盖底下挣扎了出来。起身后他马上拿起倒在地上的拉门当成挡箭牌,贼眉鼠眼地东张西望,想要伺机而逃。

  看着他那满脸红胀、眼歪鼻斜的狡猾样子,太郎真后悔刚刚没有杀了他。他缓缓将手从刀把上拿开,唇上浮起一丝自怜自哀的苦笑,不情愿地坐在了旁边破旧的榻榻米上。

  “要用来杀你的,可不是这把刀。”

  “你要是杀了我,那就相当于弑父。”

  看着太郎的样子,猪熊老头放下心来,终于从拉门后面缓缓挪蹭出来,忐忑不安地坐在太郎斜对面的榻榻米上。

  “杀你,怎么就成了弑父呢?”

  太郎将视线转向窗外,气急败坏地说道。窗子将天空切割成出一个四方形,枇杷树叶聚集在寂静无风的树稍上,前前后后在日光的照射下忽明忽暗,呈现深深浅浅的绿色。

  “可不就是弑父么——为什么这么说呢?沙金是我的继女,那这么一来,以你跟她的关系,可不就是我的孩子么?”

  “那你霸占自己的孩子做老婆,算什么东西?是畜生还是人啊。”

  老头瞅着刚刚争斗中扯破的衣袖,哼哼唧唧地说道:

  “就算是畜生,也没有杀自己丈人的。”

  太郎歪了歪嘴冷笑道:

  “你还是这么舌尖嘴滑。”

  “什么舌尖嘴滑呀?”

  猪熊老头突然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太郎的脸,少顷,从鼻子里哼笑道:

  “那我来问问你,你啊,当不当我是父亲?不对,你能不能把我当成父亲啊?”

  “这还用问?”

  “做不到吧。”

  “嗯,做不到。”

  “这可不是你能作得了主的。你给我听好了。沙金是老太婆带来的,可不是我的孩子。不过我跟老太婆成了夫妻,就不得不把沙金当成我的孩子,同样的,如果你跟沙金成了亲,也必须把我当成父亲。可是你却根本不把我当父亲看待。非但如此,还三不五时对我又打又骂的。那么你凭什么只单方面要求我把沙金当成孩子看待?我把她当成老婆又有什么不对?我把沙金当老婆是畜生所为,那你要杀自己的爹不更是畜生了?”

  老头一脸得意,用皱巴巴的食指指着太郎,眼放贼光,滔滔不绝。

  “怎么样。到底是我没理还是你没理?再怎么样这点事儿你总能想得明白吧。而且我跟老太婆两个,在我还是左兵卫府下人的时候就是青梅竹马。我不知道那时老太婆她怎么想我,不过我可是惦记着她的哟。”

  在这样的情况下,从这个酗酒又卑鄙狡猾的老狐狸口中听到这样一番往事,太郎感觉像在做梦一样。不,太郎之前甚至都怀疑这个老东西根本不具备常人的情感。爱着猪熊婆婆的猪熊老头和被猪熊老头爱着的猪熊婆婆——想着这两个人,太郎感到自己脸上浮上一丝微笑。

  “后来,我发现老太婆有了情人。”

  “那是因为婆婆讨厌你了吧。”

  “有了情人也不证明她讨厌我啊。你要是再插话,我就不说了。”

  猪熊老头一本正经地说道。说罢,他跪着蹭到太郎身边,咽了咽唾沫,开口说道:

  “再后来,老太婆怀了那个情人的孩子。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让我吃惊的是,这个孩子生下后不久,老太婆就不知所踪了。跟人打听,有人说染了瘟疫死了,有人说去了九州。后来得知她去投奔了奈良坂[9]的熟人。从那以后,我就觉得呀,活在这世上是一点儿滋味也没有了。于是我就开始酗酒、赌博。最后被人拉下马,沦落成一介强盗。见金偷金,见银偷银,得过且过,满脑子都想着那老太婆。就这样过了十年、十五年,终于又辗转跟老太婆见了面。”

  老头跟太郎坐在一张榻榻米上,话说到这儿,情渐浓时竟潸然泪下,有好一阵子只是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太郎抬起他的独眼,像看陌生人那样,注视着老头啜泣的脸颊。

  “见了面后才发现,老太婆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她了。而我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我了。可是,她带来的那个孩子,沙金,却跟年轻时的老太婆一模一样,看上去就像曾经的老太婆又回到我身边一样,于是我琢磨着,现在如果离开老太婆,那就必须离开沙金。如果不想跟沙金分开,那就只有跟老太婆在一起这么一个法子了。好,这样的话,我就娶老太婆为妻—— 这决心一下,才有了现在这潦倒的猪熊一家……”

  猪熊老头将自己哭泣的脸凑到太郎的脸边,泪水哽咽地说着。他一凑近,之前全然没有注意到的酒气猛地扑鼻而来。太郎一惊,用扇子遮住鼻子。

  “所以啊,从过去直到今天,我爱得死去活来的都只是曾经的老太婆,也就是现在的沙金。为此你每每骂我是畜生。你就这么恨我这把老骨头吗?如果你真的这么恨我,那不如索性杀了我吧。就今天,在这杀了我吧。能死在你手上,我也算死而无憾了。只是,你若杀了我,就成了弑父的畜生了,这样你也不在乎吗?畜生杀畜生——真有意思。”

  随着泪痕渐干,老人又变回之前那副别别扭扭的讨厌嘴脸,他用力摇着皱巴巴的食指喊道:

  “畜生杀畜生。那来杀我呀。你这个胆小鬼。哈哈,刚刚我给阿浓灌药,看你那副火冒三丈的样子,难不成是你让那蠢货大肚子的?你不是畜生谁是畜生啊。”

  老头一边说着,一边迅速跳到拉门后面,“哎呀”一声大叫,状要逃跑,青紫的脸上面目可憎。太郎不堪他满口的污言秽语,站起身来,用手握住了刀把,可又停了下来,嘴唇一动,将一口痰啐在老头脸上。

  “像你这样的畜生,只配这么对待。”

  “叫我畜生,你还是免了吧。沙金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老婆呀。她不也是次郎的老婆么。那么你偷弟弟的老婆,也是名副其实的畜生啊。”

  太郎再一次开始后悔自己刚刚没有痛下杀手,同时又对自己心中涌起的杀意感到恐惧。他那仅剩的一只眼中怒火熊熊,一言不发,转身就要愤愤离去——可是在他身后,猪熊老头又指手画脚地骂骂咧咧。

  “你小子以为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那都是我骗你的。说老太婆是我的青梅竹马是假的,说沙金像老太婆年轻时候也是假的。你听好喽,那些都是骗你的。你奈我何?我就是个骗子,是畜生,是差点被你宰了的混蛋……”

  老头就这么一直谩骂不休,慢慢地口齿都含糊不清了。但是他浑浊的眼中仍积聚着仇恨,像要跟谁拼命似的,两脚跺得直响,不知所云地大叫不绝。太郎感到一份难耐的厌恶之情直向他袭来,于是捂住耳朵,匆匆出了猪熊家。外面日头已经西斜,唯有燕子还在那落日的余晖中轻盈地飞流而过。

  “去哪好呢?”

  走出门来,太郎不由地侧首思忖。突然记起来自己是为了见沙金才来了猪熊家。但是,到哪才能见到沙金呢?他心里 也没有答案。

  “算啦。还是去罗生门,等着太阳落山吧。”

  当然了,他这么决定也是隐隐含着几分期待能在那见到沙金。沙金一般在晚上行窃时,喜欢扮做男装。那些装束和兵器都在罗生门楼上的皮箱子里。他打定主意,沿着小路向南阔步而去。

  他从三条大街向西一拐,沿着耳敏川对岸走到四条大街——正巧在他走到四条大街时,太郎隔着一条街,看见一对男女从立本寺的土墙下走了过去,沿着大路向北去了,两人边走还边有说有笑的。

  赤黄色水干和浅紫色衣服的两个身影重重叠叠,走过一条条小路,身后留下一串串明朗的笑声。在纷飞的燕影中,男人的黑鞘长刀在阳光下寒光一闪,很快两人就消失了踪影。

  太郎脸上阴云密布,不觉停在路边,痛苦地小声嘀咕道:

  “都是畜生。”


  夏日的夜很快就深了,亥时上刻很快就到了。

  月亮还未升上天际。在这一望无际的深重的黑暗里,整个都城都在无声地沉睡。加茂川的水面在点点星辰的映照下,泛着微弱的白色光芒。大街小巷,灯影尽熄。宫殿也罢,原野也罢,住家也罢,全都在静谧的夜空下模糊了颜色,朦胧了踪影,连成一片,无边无际地延展着。右京和左京都别无二致,万籁俱寂,除了偶尔掠飞而过的杜鹃之外,什么都没有。如若说这其中能看到一点让人稍感慰藉的火光、能听到什么微弱的声响,那可能就是在香火弥漫的寺院正殿里,描金画绿、斑迹点点的孔雀明王的画像前,在长明灯光下祈祷参拜的人们,或是那四条大街和五条大街桥下、籍着焚烧垃圾的火光度过短短夏夜的叫花子。再不然就是朱雀门上的狐狸,每晚为了吓唬往来路人而在瓦上、草间点起的忽明忽暗的鬼火。除此之外,北到千本,南到鸟语街道,整个城市都埋在夜色深处酣眠,空气中只弥漫着驱蚊香的味道,河滩的微风也不知去向,连艾蒿的叶子都一动不动。

  这时,在都城北面朱雀大街地处偏僻的罗生门旁,响起一阵不合时宜的拉弓声,就像蝙蝠拍打着翅膀,声音此起彼伏相互应和。之后一些装束古怪的人,或一,或三,或五,或八,渐次从各处聚集而来。借着朦胧的星光再一细看,只见这些人有的挎刀,有的背弓,有的执斧,有的持矛,大家都带着称手的兵器,腿上绑着绑腿,脚上穿着草鞋,一身行头干净利落。众人来到罗生门前的石桥上,黑压压聚集到一块,列队前进——走在最前面的是太郎。接下来是猪熊老头,他仿佛早已将之前的争吵抛在脑后,手中长矛的锋口在黑暗中闪着凛然的光。再接下来是次郎和猪熊婆婆,稍远一点是阿浓。沙金在大家的围绕下,穿着一身黑色水干,挎着长刀,背着箭囊,手里拄着弓,她环视着大家,轻启朱唇。

  “听好啦。今晚这一票,对手比以往都难缠。大家一定要在心里做好准备。前面这十五六个人跟着太郎,从后面进去;剩下的跟着我从前面进去。宅子后面的马厩里有一匹陆奥马,特别值钱。那匹马,太郎,就交给你了。没问题吧。”

  太郎正默默地看着星星,听到沙金这么一说,抿唇点了点头。

  “还有,咱们话说在前头,不许抓女人和孩子做人质。之后处理起来太麻烦了。人都到齐了的话,就出发吧。”

  说罢,沙金扬起手里的弓,向众人发出指令。然后回头看看咬着手指、一脸落寞的阿浓,又温柔地补上一句:

  “你就在这等着吧。过个一两刻,大家就都回来了。”

  阿浓像个孩子一样,呆呆地望着沙金的脸,静静点了点头。

  “那就出发!可不要大意啊,多襄丸。”

  猪熊老头挟着长矛,回头对着身边的同伴说道。那个身穿紫红水干的同伴把长刀的护手弄得直响,只是“哼”了一下,没有应声。倒是一个扛着斧子、满面青须,一身清爽的男人从旁发了话:

  “倒是你,别再被影子什么的吓倒了。”

  此话一出,一行的二十三个贼人都一起嗤嗤窃笑,他们把沙金围在中间,就像一团雨云,笼着杀气,一窝蜂向朱雀大街压将去了。就像从水沟里溢出来的泥水流向洼地一样,这群人仰仗着夜色,不知去向何处,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

  剩下的,只有在皎皎月光下,背着微亮夜空的罗生门,罗生门上高高的飞檐正寂然地俯视着大道,还有杜鹃的叫声忽远忽近。刚才一直站在七丈五级大石阶上的阿浓此刻也不知所踪了。——不过,不一会儿,门楼上朦朦胧胧地亮起了灯,一扇窗应声而开,窗子里露出了一张小小的女人的脸,正眺望着远处月亮升起。阿浓这样一边俯视着渐渐亮起来的都城的街道,一边感受着腹中的胎动,脸上浮现出喜悦的微笑。


  次郎与两个侍卫和三条狗厮杀着,挥舞着鲜血淋漓的长刀,沿着小路往南后退了两三条街。现在他已经连沙金安危与否都无暇顾及了。侍卫们仗着人多势众,步步紧逼追砍。还有那些皮毛倒竖的大狗,一只只不分前后,猛扑过来。恰在此时,月光下,大道上虽然朦胧,但足够让人看清双方交错的长刀——这当中,次郎正被人和狗团团包围,拼死劈砍。

  杀人或是被杀,只能两者取其一,别无他法。他的心中随着这样的觉悟涌出一股逸出常轨的凶猛勇气,力量每时每刻都在增强。他搪开对方劈来的刀,反向对方劈砍而去,同时猛地向旁边一闪,躲开脚下大狗的撕咬。这些动作,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完成的。不止如此,他还要不时将挥出去的刀就势抡回来防备背后袭来的犬齿。尽管如此拼尽全力,次郎不知何时还是受了伤。借着月光,只见一道暗红和着汗水从左鬓流了下来。只是此刻的次郎已是拼死一搏,压根不觉痛。他脸上血色尽失,两道剑眉拧成一字,就像整个人被刀驱使一般,帽子也掉了,衣服也破了,只顾着与纵横的刀刃交错相交。

  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突然一个武士举刀朝上砍来,但又猛地将上半身向后仰去,痛声尖叫。说时迟那时快,太郎的长刀已经迅速向那男人侧腹斜砍过去,直中腰眼。只听一声砍到骨头的钝响,那横劈过去的长刀冷光一闪,撕开了淡薄的黑暗——接着,那把刀在空中一舞,一刀便将正从下方挥刀而来的侍卫的手肘砍断,那侍卫立马顺着来时的路逃了回去。次郎紧追上去,正举刀要砍,几乎同一时刻,一条猎犬像皮球一样一跃而起,张开大嘴咬向他的手腕。他急忙向后退了一步躲开,挥舞的血刀之下,仿佛全身的肌肉一下子都松弛了下来,倍感沮丧,眼睁睁地看着对手向着微黑的月夜里逃将而去。这时,次郎就像从噩梦中刚刚醒来一般,发现自己正是在立本寺的门前啊。

  那不过是半刻钟之前的事。从前门攻入藤判官宅中的一群盗贼意外地遭遇中门左右和车棚内外的伏击,从天而降的箭矢着实让大家大为震惊。走在头里的真木岛的十郎,大腿深深地挨了一箭,一下滑倒在地。这之后一眨眼的功夫,又有两三个人或是划破了脸,或是伤了胳膊,众人慌忙向后退去。弓箭手的人数,自是不得而知。只见白羽箭和彩羽箭交错乱飞,中间甚至还夹杂着箭镞了不得的呼啸声。就连退到后面的沙金,也被流箭射穿了黑色水干袖子。

  “不能让头儿受伤!快射箭,射呀!我们的箭也不是作摆设的!”

  交野平六叩响斧柄喝道。接着听到了几声“噢”、“噢”的应答,很快贼人中也开始响起弓箭手的吆喝声。手握刀把、退到后面的次郎感到平六的这句话里似乎带着一种苛责,他偷偷从旁瞟向沙金的脸。只见如此混乱的局面中,沙金依旧冷冷地站在那里。她故意背着月光,手拄长弓,丝毫不掩饰她嘴角的微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双方箭矢飞错。这时,只听平六又焦躁地在一旁喊了起来。

  “为什么丢下十郎不管呀?你们怕挨箭,就打算对伙伴见死不救么?”

  十郎大腿上中了箭,想站也站不起来,只能拄着长刀跪起来往前蹭,就像一只被拔光毛的乌鸦,左躲右闪地在箭雨中挣扎。次郎看着此情此景,感到一阵异样的战栗,不由自主地拔刀挥起来。平六瞧出了他的想法,斜睨着他的脸,轻蔑地嘲笑他道:

  “你还是跟着头儿吧。十郎还是交给我们这些个小喽啰吧。”

  次郎听出话里暗藏的讽刺和鄙视,他紧咬着嘴唇,目光锐利地朝着平六脸上瞪了回去——正在这时,几个贼人分别奔向十郎,想要将他救起,可是对方却先发制人,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号角,门内扑出六七条耳尖齿利的猎犬,直冲进纷乱的箭阵之中,即使在夜里也能看到它们卷起的白尘。紧随其后的是十到十五个侍卫,个个手里都拿着家伙,争先恐后地拥挤着夺门而出。盗贼这一方也没有坐以待毙。平六抡着斧子冲在最前面,刀戟如林,寒光闪闪,其间人兽齐鸣,难辨你我,众人浑不似开始时的胆怯,重振旗鼓,蜂拥而至。沙金也搭弓射箭,那微笑不绝的美丽面庞上浮现出一股杀气,她迅速躲到路边的土墙的豁口掩护起来,摆好架势准备迎战。

  很快双方打成一团,敌我难分,狂呼乱叫,围着十郎倒下的地方混战了起来。中间还挟着了猎犬那嗜血的尖利叫声,双方打得难舍难分,一时之间竟难分胜负。这时,派去后门同伙中有一个人赶来,身上沾满汗水和尘土,血迹斑斑,似乎受了两三处轻伤。他肩上扛着的长刀已刀刃缺损,可见他们那边也是一场恶战。

  “那边要撤啦。”

  那个男人借着月光来到沙金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太郎领着我们冲进门去,却被那些混蛋包围了,打得不可开交。”

  沙金和次郎在土墙暗黑的阴影中,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被包围了?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们也不知道呀。不过就现在看来——以太郎的本事,绝不会出错的。”

  次郎背过脸去,离开沙金身边。不过,那个小喽啰自然没有在意。

  “还有老爷子和老太婆眼看也要败下阵来了。看那情形,被杀死的同伴怎么说也得有四五个。”

  沙金点点头,从后面追上次郎厉声说道:

  “那,咱们也撤吧。次郎,你来吹口哨。”

  仿佛所有的表情都在次郎脸上凝固了,他把左手手指含在嘴里,吹出两声尖利的哨声。这哨声是通知同伴们撤退的暗号,只有同伴才知道。可是,这些贼人听到口哨声却都没有后退(事实上大概是因为他们被人和狗团团围住,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口哨声划破闷热的夏夜空气,空洞地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在那之后,人的叫声、狗的吠声、还有刀刃撞击声轩然而起,直冲云霄,似乎连星星都摇了三摇。

  沙金仰头望月,轻挑黛眉如一道闪电。

  “没办法啦。那我们俩先撤了吧。”

  她话还没说完,次郎就像完全没有听见一样,又把手指含入口中想要再次发出信号,但见几个贼人突然乱了方寸,左右散开,从他们中间窜出一人一狗,向二人直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只听沙金手中弓弦一响,一支箭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正中打头逼近的那条白狗的肚子上,白狗哀嚎着应声倒地。一眨眼的功夫,从肚子里淌出的黑血就把沙地染得血迹斑斑。在白狗身后紧随了一个男人,他对眼前的惨象毫不畏惧,挥舞着长刀向次郎横劈下来。次郎近乎下意识地接下了那一刀,两人短兵相接,刀刃铿锵作响,火星四溅。月光下,那人红色的胡须被汗水湿透,紫红配大红里子的直垂也在打斗中破烂不堪,次郎看着眼前的人认出了他。

  立本寺门前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同时,可怕的疑虑猛地向他侵袭而来。沙金会不会和这个男人狼狈为奸,不只要杀了我哥,还想置我于死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次郎深陷此种疑虑之中,感到一阵狂怒,两眼发黑。他在对方的刀下动若脱兔,东钻西躲,然后两手牢牢握住长刀,奋然向对方胸口刺去。男人不敌应声倒地,次郎狠狠地将草鞋踩在他的脸上。

  次郎感到那男人的血温热地沾到了自己手上。刀尖直抵男人的肋骨,传来一阵强烈的抵抗。那男人死到临头,几次三番在次郎的草鞋之下张嘴撕咬。当然,这一切都给他的复仇之心带来了快意的刺激。但与此相伴的,他又被心中那难以名状的疲惫感侵袭着。若条件允许,他定要往那里一扑,酣畅淋漓地睡上一觉。可是,当他踩着那人的脸,将滴血的大刀从对方胸口拔出时,已有好几个侍卫从四面八方拥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不对,正有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从后面靠上来,将锋利的矛头瞄准了他的后背。不过这个男人却冷不防地向前栽了下去,矛头划破了次郎的衣袖。原来一支箭凛然破风而来,正深深插入那男人的后脑。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对于次郎来说都像是做梦一样。他在前后左右纷至沓来的长刀之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不管对手是谁,都死命相拼。四周尽是鼎沸的人声物响,血汗淋漓的面孔此出彼没——除此之外,次郎眼中再无他物。不过,就算如此,留在他身后的沙金还是像长刀迸出的火花一样,时不时在次郎心中闪现。不过这一闪而过的思绪马上就在刻刻逼近的生死危机面前消失殆尽。接下来,刀枪剑戟的声音如同遮天蔽日的蝗虫一同振翅而飞,无休无止地回荡在土墙拦截的小路上。次郎在这种局势地胁迫下,被二人三犬紧追不放,时战时退地一步步沿着小路向南撤去。

  次郎杀死一人,杀退一人,想来对付三条狗自是不在话下,可是事实证明他想得太天真了。虽说狗只有三条,不过都是不可多得的良犬,个头大,茶斑点,跟小牛犊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个顶个嘴边都粘着人血,像之前那样从左右两边向次郎腿上袭来。只见他刚刚踢开一条狗的下颚,另一条就一跃而起扑向他的肩头,与此同时,第三头又险些咬上他握刀那只手。之后,三条狗又把次郎团团围在中间,尾巴高高竖向空中,下颚靠在前脚上,像是在闻着沙土的气息,口中汪汪大叫——本以为杀掉对手后能松一口气,没想到这些狗执拗地胡搅蛮缠,这让次郎更为恼火。

  而且次郎怒气愈盛,挥出的刀愈没有准头,甚至连脚下都不那么稳固了。三条狗趁这个机会,呼着热气,无休无止地向他逼近。事已至此,次郎只剩一计可施。他想着若是这些狗追得倦了,说不定就能逃出生天,抱着这样一丝希望,次郎提着砍偏的大刀,见机跳过向他脚上袭来的大狗,借着月光拼死逃窜。可是这个主意本身就跟溺水时抓住救命稻草别无二致。这些狗一见他逃了,一律紧紧地卷起尾巴,后腿往沙土上一蹬,直线追将而来。

  他的逃跑计划不只是单纯的失败了,事实上这个举动反而将他推入了虎口。次郎险从立本寺的路口向西遁去,还没跑过两条街,蓦地听到前方一阵狗叫划破夜空,那声音听起来似乎比身后追赶他的狗数量更多。洒满青白月辉的小路上拥挤着一群狗,它们就像是长了脚的一团黑云,左来右往,横闯乱撞,状似抢食。最后不消片刻,一条猎犬迅速追赶上来,呼朋唤友般高声吠叫,那狂乱的狗群立刻悉数响应狺狺狂吼,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被卷入了这攒动着、,散发着腥臊恶臭的兽皮漩涡中。深夜在这小路上聚集这么多的狗本不是寻常事。这十几二十条嗜血狂犬聚集于此,在这废墟中为所欲是因为争夺那个被丢弃的病妇,那病妇无疑就是它们的一餐宵夜,它们扬起獠牙,将那病妇身上的肉一块一块撕扯下来。这时候,太郎闯了进来。

  眼见又有新的饵食,这群狗就像被暴风吹动的稻穗一样,瞬间从四面八方飞扑向次郎。先是一条健壮的黑狗从他的长刀上一跃而过,紧接着又有一条无尾狐似的大狗从背后直掠过他的肩膀。它染血的胡须凉飕飕地扫过次郎的脸,紧接着沾满沙土的腿毛又斜斜拂过次郎眉间。次郎不知该砍还是该刺,甚至都不知道该由哪一条开刀。无论前后左右,所见之处都是闪着绿光的眼珠子和喘息不止的嘴。而且那无数的眼睛和嘴塞满整条小路,步步紧逼。次郎挥舞着大刀,突然想到猪熊婆婆的话“横竖都是个死,那就索性死得痛快”。他心中这样呼喊着,干脆闭上眼睛。可是当狗要咬到他的脖子,温热的气息扑到他脸上时,他又不由自主地张开双眼,横着挥出刀去。也不知这样来来回回重复了多少次。可渐渐地他的腕力越来越弱,挥出去的刀也越来越重了。现在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了。可是,越来越多的野狗群从草原对面和土墙的豁口源源不断地聚集而来,远远超过被他斩杀的数量。

  次郎绝望地一瞥天上那轮小小的月亮,手握长刀,电光火石间,他一下子想起大哥,想起沙金。本来想要杀死大哥,不料自己却反而死在狗嘴里。这就是天谴啊。想到这,他的泪水不由得浸湿眼角。可是那些狗却不给他时间感怀。之前的一条猎犬摇了摇褐色斑点的尾巴,敏捷地扑了上来,下一秒次郎已感觉到左腿上一排锋利的牙齿。

  是时。从两京二十七坊朦胧的月夜深处,远远地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盖过了这狂躁的狗叫,像风一样扬上苍穹。……

  在这期间,唯有阿浓一人脸上浮着一抹安和的浅笑,在罗生门的楼上倚楼长驻,远远地眺望月出。东山之上,天幕微亮透青,在暑气中消瘦了身形的月亮缓缓地寂然爬上半空。加茂川上的桥在盈盈的水光上昏暗地浮现出它的轮廓。

  不只是加茂川。直到刚才都藏匿在黑暗的死亡气息中的都城街道,都一瞬间镀上了清冷的光芒,就像越国[10]人见到的海 市蜃楼一样,塔顶的金环和伽蓝院的屋顶都笼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一切物象都包裹在模糊的光与影中。环绕着城市的群山似乎要将白天的余热还击回去,自将山顶朦胧的月光晕开来,若有所思地从浅浅的雾霭上静谧地守望这荒凉的城市。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一丝凌霄花的香气。原来在大门左右两侧的草丛中,簇簇凌霄花正伸展藤蔓,沿着古旧的门柱向上攀爬,将落的瓦片上和挂着蛛网的椽子间到处可见它们的身影。……

  凭窗而立的阿浓深深呼吸,贪婪地吸着凌霄花的香气,惦念着次郎,又想着腹中微动的胎儿能早些出世,阿浓想想东又想想西,思绪无边无际。她不记得自己的双亲,出生的地方也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小时候有那么一次,自己被人或背或抱地走过一个像罗生门一样的红漆大门。当然,这段记忆有几分真实、是不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她都全无把握。不过,总算还是记得懂事之后发生的事。可懂事之后又净是发生一些让人想要忘怀的事。有一次,城里的孩子欺负她,将她从五条的桥上倒推到河滩上。还有一次,自己饥饿难耐去偷东西吃,结果被扒光衣服,悬在地藏堂的屋梁上。不曾想被沙金所救,于是也就自然而然地落草为寇了,可是痛苦的遭遇却未减分毫。就算她天性愚钝,感知苦痛之心还是有的。阿浓只要稍不顺猪熊婆婆的意,便会招来一顿毒打。而猪熊老头又总是借着酒劲胡搅蛮缠。甚至平时对她体贴照顾的沙金,一旦惹恼了,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拖着她的头发到处转。更何况其他那些贼人,下手更是毫不心软。每次受到欺侮,阿浓总是逃到这罗生门上来独自啜泣。如若不是次郎出现,不时说些温柔宽慰的话,想必她早已从城门上一跃而下,命丧黄泉了。

  什么东西像烟灰一样在月光中飞舞飘荡,从屋檐下飘向窗外蓝蓝的天际。毫无疑问,这正是蝙蝠。阿浓望着天空,如痴如醉地眺望着稀疏的星辰。此时腹中的孩子又是一阵胎动。她赶忙侧耳倾听,悉心感受孩子的动静。她的心挣扎着想要逃离人间疾苦。而她腹中的孩子却是挣扎着想要来品尝这世上的苦难。不过阿浓并没有考虑这些。即将成为母亲的喜悦,以及可以成为母亲的喜悦,就如同这凌霄花的香气一样,一直填满她整个心房。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胎儿躁动不安可能是由于睡不着的原因。正因为睡不着,孩子现在说不定正伸手踢腿地哭泣呢。“好宝宝,乖乖睡吧,天要亮了呢。”—她对着胎儿喃喃细语道。腹中的动静却将息未息,渐渐地,甚至疼痛都在一点点加剧。阿浓离开窗边蹲了下来,背对着油灯昏暗的灯光,抚慰着腹中的孩子,细声细气地哼起了歌谣。

  我若弃君而去,

  我若三心两意,

  就让海浪没松山呀,

  就让海浪没松山。

  阿浓的记忆时断时续,歌声也随着油灯摇曳的灯火颤颤悠悠,断断续续。这是次郎最喜欢的歌了。每次酒过三巡,他必要用扇子打着拍子,眯缝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首歌。沙金总是说他怪腔怪调,拍手笑话他。肚子里的孩子怎么会有理由不喜欢这首歌。

  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次郎的骨肉。阿浓自己对这件事绝口不提。若是有贼人坏心眼地打听孩子的父亲,她便用双手在胸前搅结,害羞地垂下眼帘,愈发沉默。这时她脏兮兮的脸上总是会添上一抹女人特有的血色,睫毛上凝出泪花。贼人们眼见如此,更是大肆起哄,嘲弄她连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种,真是个蠢货。不过,阿浓在心中确信这孩子就是次郎的。她坚信自己恋慕的次郎的骨肉落生在她的腹中自是理所当然的。每当自己在这楼上孤枕独眠的时候,次郎都会到梦中与自己相见,如果他不是孩子的父亲,那么谁还会是呢。阿浓此时轻声吟唱,目眺远方,连蚊虫叮咬都不自知,流连梦境难以自拔。这凄美的梦似乎能使她将世间的一切苦难都抛诸脑后,却又给世间的苦难抹上了浓重的色彩。

  (这梦绝非不知眼泪为何物的人能见到的)。在那里,所有的恶都从眼前驱散,消失殆尽了。

  徒有世间的悲苦——那如洒满天际的月光般巨大的世间悲苦,仍孤独而庄严地存于天地之间。……

  就让海浪没松山呀,

  就让海浪没松山。

  歌声像火光一样,渐渐变弱直至消失。与此同时,一阵无力的呻吟声微弱地流泻出来,像是要将黑暗招致与此。阿浓歌唱到一半,突然感到下腹一阵尖锐的疼痛。

  话说众盗贼因为对方早有准备而阵脚大乱,从后门进袭的群贼也是迎面遭遇箭阵的重创,接着从中门里杀出来的侍卫们又给他们迎头痛击。打前锋的几个贼人本来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以为他们都不过是低级武士,此刻却乱了方寸,扭头逃窜——尤其是猪熊老头这个胆小鬼,比谁逃得都快,却不知怎的弄错了形势,搞错了方位,竟误入拔刀相迎的侍卫阵中。无论是他那啤酒桶般壮硕的身形,还是他手持骇人长矛的模样,都让人觉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侍卫们一见他,互相使了使眼色,便有两三个人提刀从前后两侧一步步向他逼近。

  “你们别激动。我可是这家的仆人。”

  猪熊老头情急之下如是喊道。

  “你撒谎。你当我们好糊弄是吧?你这个老东西,死到临头还狡辩。”

  武士们骂骂咧咧地把刀挥了上来。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避无可避。猪熊老头面如死灰。

  “什么撒谎啊,什么撒谎啊。”

  他双目圆瞪,环顾四周,焦急地寻觅着是否有路可逃。额上冷汗直流,双手颤抖不止。可是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惨烈的生死交战,贼人和侍卫混战在一处。静谧的月光下,双方杀得难舍难分,刀剑声和哀嚎声不绝于耳。猪熊老头意识到自己已经绝无可能逃出生天了,于是眼睛凝视着对手上方,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凶相毕露,龇牙咧嘴,敏捷地架起长矛,气势汹汹地骂道:

  “老子就是撒谎了怎么样?蠢货、败类、畜生!你们来啊!”

  正说着,矛头已飞溅出了火花。原来其中一个孔武有力,有一颗红痣的侍卫率先从一侧聚力劈砍下来。猪熊老头本就上了年纪,怎么可能敌得过这身强体壮的侍卫。才不过战了十个回合,眼看着猪熊老头的矛头愈发凌乱,渐渐向后退去。不久便退到了小路正中,那武士大吼一声举刀劈了下来,猪熊老头的矛柄应声从中间断成两截。接着又一刀从他的右肩斜砍到胸口。猪熊老头一屁股坐倒在地,眼珠子都快要弹了出来,一时之间惊恐不堪,苦痛难耐,惊慌失措地边爬边喊道:

  “我上当啦!上了你们的当啦!救命啊!我上当啦!”

  红痣侍卫从后面踮起脚来,又一次抡起那染血的大刀。这时,若不是从哪跑来一个猴子一样的东西,在月光中挥舞着水干的下摆窜到他们中间,猪熊老头无疑已经惨死刀下了。可是,那个猴子一样的东西将二人隔开,小刀寒光一闪,刺穿了对方的胸膛。与此同时,也被那侍卫横挥的长刀砍中,这猴子一样的东西马上发出恐怖的叫声,像踩到烧红的火筷子一般猛地向上蹿了起来,就那样死死抓住武士的脸,两人一同倒在了地上。

  于是两人仿佛丧失了人类的理智,剧烈地扭打作一团。时打时咬,时而又拉扯对方的头发,一时打得难舍难分。不久,那个猴子一样的东西占了上风,小刀再次一闪,于是被他按倒在地的侍卫眼看着失去了血色,只有那颗痣还跟原来一样红。那猴子似乎也抽去了最后一丝气力,仰面朝天地叠在武士身上。这时,才看清这个沐浴在月光下、半死不活、满是皱纹像癞蛤蟆一般的脸正是猪熊婆婆。

  老太婆大口喘气,横在侍卫的尸体上,左手还是死死地抓住他的发髻不放,不断痛苦地呻吟,接着白眼一翻,勉强动了动干瘪的嘴唇:

  “老头子,老头子。”她声音微弱,却满怀恋慕地呼唤着自己的丈夫。可是无人应声。猪熊老头一见老妇来搭救他,早就把兵器什么都丢得一干二净,连滚带爬地从血泊之中落荒而逃了。当然,这之后仍有几个贼人在小路各处挥舞着兵器和敌人殊死搏斗。不过,对于这个垂死的老太婆来说,他们和敌方的侍卫们没什么两样,不过就是路人罢了。——猪熊婆婆声音越来越弱,一遍一遍呼唤着丈夫的名字。得不到回应的凄凉,要比她身上的伤痛更加尖锐。她的眼睛已经模糊不清,周围的光景也渐渐朦胧。目之所见只有自己头上那一片广辽的夜空和那弯小小白月,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老头子。”

  老太婆口中含着一口血水交杂的唾沫,喃喃自语着,就这样神智恍惚,直至不省人事,也许她将就此混混沉入深眠的谷底,再也无法转醒。

  此时,太郎正骑着一匹没有马鞍的栗色大马,嘴里叼着鲜血淋漓的长刀,手拉缰绳,如风暴一般席卷而过。不用说,这匹马正是沙金看中的那匹陆奥出产的三岁良驹。贼人们被杀得四下奔逃,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在月光的照耀下,小路上宛如降了一层白霜。微风吹拂着他的乱发,他在马背上回转头去,洋洋得意地望向身后骂骂咧咧的人群。

  这也不是不无道理。他眼见己方败退,就下定决心,想着就算不能大有所得,至少也要夺来这匹马。既下了这个决心,他便握紧缠着藤条的刀把,将阻截者一一杀退,独自一人闯入门中,毫不费力地踢开马厩的门,一刀砍断缰绳,似乎连飞身上马的时间都觉得浪费就一溜烟地冲出重围,风驰电掣而去。为了夺得这匹马,他身上已经伤痕累累。衣服袖子被扯破了,帽子耷拉在带子上,衣服下摆也是破烂不堪,沾满腥臭的鲜血。可是太郎却不管不顾,在刀光剑影中穿梭,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想着冲出敌营后的场景太郎喜不自禁,心中无有半点遗憾。他不断回头向身后眺望,嘴角附上一丝明朗的微笑,昂首挺胸地策马而去。

  他的心中想着沙金,同时也想着次郎。一边怒斥自己自欺欺人的软弱,一边又在心中描绘着沙金再次对自己倾心的美梦。除了自己,又有谁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夺得这匹马呢。对方占尽地利人和。如果是次郎的话——他的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弟弟惨死侍卫们刀下的情形。当然,这想像对他来说并非全然不愉快。不,倒不如说在他心中的某一个地方甚至在祈祷它能成为事实。如果不用自己动手就能杀了次郎,那么一来他的良心不需受到煎熬,二来归根究底,沙金也不会因此而憎恨自己。虽是这样想,不过他还是为自己的卑鄙而感到羞耻。于是他用右手取下嘴里衔着的长刀,徐徐拭去刀上的血渍。

  擦拭完毕后,太郎收刀入鞘。恰在此时,他转过十字路口,发现在前方的月光之下,说不上有二十条还是三十条狗正汪汪狂叫。不止如此,在那其中有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影,正高举长刀,背靠半塌的土墙。太郎正在思忖着,那匹马高声嘶叫着,将长长的鬃毛一甩,四蹄刨起烟尘,眨眼之间便如疾风般驮着太郎前去了。

  “次郎?”

  太郎忘我地大叫出声,一脸杀气地蹙眉看着弟弟。次郎单手擎着长刀,也扬起脖颈看向自己的大哥。就在那一瞬间,兄弟二人都在感知到了潜藏在对方眸子深处的可怕念头。不过就像文中说的这样,也仅仅就是一刹那。马似乎被狂吠的狗群惊着了,它仰头向天,前蹄划着大大的圆圈,比方才更加焦急地腾空跃起。只剩下蒙蒙的灰尘舞动着升上夜空,犹如一根白柱。次郎依然浑身是伤地困在野狗群中。……

  一时间,太郎脸上血色尽失,方才的笑容早已失去了踪影。在他的心中,一个声音高叫着:“快跑,快跑。”哪怕只是跑出去一会儿,哪怕只一小会儿,就万事大吉了。他自己要做的事,总有一天要做的事,现在由狗来代替他完成了。

  “快跑啊,为什么不跑?”他的耳畔一直回荡着这个声音。是啊,反正早晚自己都要下手。或早或晚又有什么区别呢。“快跑吧,罗生门不远了。”太郎的那只独眼病态地闪着狂热的光芒,他几乎半无意识地踢了马肚子。只见马的尾巴和鬃毛长长的随风飘舞着,马蹄一踏,火花四溅,一股脑儿地狂奔而去。一条街,两条街,这洒满月光的小路像湍急的河流一般从太郎脚下向后流淌而去。

  可是忽然,他嘴唇微动,一个亲切的词溢了出来,那就是“弟弟”。那是跟他血脉相连、无法忘怀的“弟弟”。太郎紧紧抓住缰绳,脸色大变,牙关紧咬。在这个词面前,一切是非对错都从他眼底消失殆尽。这不是要他在弟弟和沙金之间做出选择,只是当下这个词如电光火石一般击中了他的心。他看不见天,看不见路,更看不见月亮。他所能看到的,只有无尽的黑夜,还有那如黑夜般深重的爱憎。太郎像疯了一般,大声喊出弟弟的名字仰身一侧,只手拉紧缰绳。一眨眼的功夫,马头已改变了方向。雪白的泡沫在它栗色的嘴边四溢,马蹄似乎要将大地击个粉碎。一瞬间,太郎面色惨淡,独眼仿佛燃烧一般又再次催着汗血宝马向来处奔去。

  “次郎。”

  太郎靠近弟弟时大声喊道。在他心中狂风暴雨般激荡的感情,都借着这句话,一并喷涌而出。那声音如同锻打烧红的铁块一般,尖锐地贯穿次郎的耳膜。

  次郎蓦地看向马背上的大哥。这不是平日所见的大哥。不,这甚至不是刚刚策马而去,对自己不管不顾的大哥。从那紧蹙的眉头、紧咬下唇的牙齿和那异常热切的独眼,次郎看到了大哥身上燃烧着一股接近憎恨的爱——那迄今为止自己都不曾知晓的爱。

  “快上马。次郎。”

  太郎以陨石之势驱马来到野狗群中,在小路上斜斜地绕着圈子,大声喊道。情势紧急,容不得半刻犹豫。次郎猛地将长刀极力掷向远处,趁着野狗扭身去追刀的间隙,敏捷地一窜,抱住马脖子。太郎也在那一刹那伸出长臂,揪住弟弟的衣领,拼死把他拉上马来。马头摆动,马鬃在月华下流光溢彩,当马头扭转三次后,次郎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背上,当胸紧紧地抱住大哥。

  这时,突然一条满口鲜血的黑狗狂躁地卷土而来,大吼着扑向鞍座。尖利的牙齿险些咬到次郎的膝盖。在这紧要关头,太郎飞脚猛踢栗毛马的肚子。马儿一声嘶鸣,摇头甩尾地扬长而去,——结果马尾巴尖一掠而过,那条黑狗只咬到了次郎的绑腿布,便一个倒栽葱跌在黑压压的野狗群之中。

  次郎仿佛做着美梦一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在他的眼中,天地都不复存在,唯有怀抱自己的大哥的脸——那一半沐浴在月光之中、紧盯前方的大哥的脸——看上去又温柔又庄严。他感到无边无际的安祥正缓缓填满自己的心房。自从离开母亲膝下,他已经经年未曾感受过如此宁静且可靠的安祥。

  “哥。”

  次郎甚至忘了两人此时正在马背上,他紧紧地抱住大哥,高兴的微笑着,将脸颊贴在大哥藏青色袍子的前胸,簌簌掉泪。

  不消一会儿工夫,俩人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朱雀大街,静静地策马前行。大哥默不作声,弟弟也缄口不语。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只有嗒嗒的马蹄声盘旋回响,悬在两人头上的是那清洌的天河。


  罗生门夜未央。从下面看,沾满冰冷夜露的屋瓦和红漆斑驳的栏杆上,还有倾斜而下的月光徘徊不定,欲去还留。不过门下高高的斜檐阻断了风月,闷热湿暗,呆在这里既要忍受数不胜数的斑脚蚊放肆叮咬,又要忍受酸涩凝滞的空气。从藤判官的宅子撤回的一群贼人,在这片黑暗中围绕在微弱的火把周围,三五成群,或站或卧或蹲坐在圆柱底下,从方才起,一直忙着处理各自的伤口。

  这一众人中,伤势最重的当属猪熊老头。他把沙金的旧衣服铺在地上,仰面躺下,双目微闭,时不时像受到惊吓一般发出嘶哑的呻吟。一时间,他疲惫不堪的心甚至有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一年以前就已经这样躺在这里了。眼前出现的种种幻觉像是要嘲弄濒死的他,络绎不绝地来来去去,那些幻象和罗生门下正发生的种种,对于他来说最后又归于同一个世界。他已分不清时间地点,在深度的昏迷中,他以准确且超越理性的顺序再一次鲜明地回顾了自己丑陋的一生。

  “喂。老太婆,老太婆怎么样了。老太婆。”

  他被生于黑暗又消于黑暗的恐怖幻象吓得够呛,扭身挣扎着,并这样呻吟着。交野平六正在一旁用汗衫袖子包扎额头伤口,闻言探过脸来:

  “老太婆呀。老太婆早就上西天了。现在八成坐着莲花台等你等得着急呢。”

  说完他又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边笑边转头看着对面角落里为真木岛十郎包扎腿伤的沙金,扬声问道:

  “头儿,老头子看样是抗不过去了。看他这么痛苦怪让人觉得不忍心的。不如我给他个痛快?”

  沙金娇笑连连。

  “别开玩笑了。反正他横竖都是一死,就任他自生自灭吧。”

  “也对啊,那就这么办。”

  猪兄老头听到这段对答,某种预期和恐惧同时向他袭来,一时之间感到周身像是被冻僵了似的,随后又大声地呻吟起来。别看他在敌人面前胆小如鼠,但到目前为止,他用跟平六一样的理由,不知用矛尖结果了多少濒死的同伴。而且其中大多数时候只是以杀人为乐,或是仅仅为了向他人彰显自己的勇气,手段何其残忍。而事到如今——

  有人似是对他的痛苦无知无觉,在灯影下哼起了歌:

  黄鼠狼吹笛

  猴子和着曲

  蝗虫打拍子

  蟋蟀鸣嘤嘤

  接着响起“啪”的一声打蚊子的声音。中间还有人“吼,嘿”地打着拍子。有两三个人抖动肩头,屏息低笑着。猪熊老头浑身打颤,但似乎又要证明自己确实还活着,奋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双眼直直地盯视着火光。灯火旁晕出无数光圈,在执拗的黑夜锲而不舍的进攻下,小心翼翼地发着光。一只小小的金龟子嗡嗡地飞来,刚一进到光圈里,翅膀就被瞬间烧掉跌落下来。一股烧焦的味道直冲鼻翼。

  就像那虫子一样,用不了多久自己也要一命归西了吧。一旦死去,我这一身血肉免不得喂了蛆虫苍蝇。这样一个我就要死去了。可是我的这些同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欢声笑语,好不热闹。想到这,猪熊老头感到一股未可名状的愤怒与苦痛啃噬着他的骨髓。同时又感到有一个辘轳状旋转不止的东西正带着四溅的火花来到他的面前。

  “畜生。不是人。太郎。喂,你个败类。”

  这些话自然而然地从他那已不灵活的舌尖断断续续迸出。真木岛十郎避开腿伤,轻轻地翻过身来,喉咙嘶哑地跟沙金低声耳语:

  “他真是对太郎恨之入骨呢。”

  沙金秀眉微蹙,朝猪熊老头那边望了一眼,点了点头。接着哼歌的那个声音问道:

  “太郎怎么样了?”

  “估计没能得救吧。”

  “是谁说亲眼看见他死了的?”

  “我说的,我亲眼看见他跟五六个人对战呢。”

  “啊呀啊呀,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次郎也不见了啊。”

  “说不定也是一个下场。”

  太郎已经死了,老太婆也撒手人寰,我也很快就要随他们而去了吧。死……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无论如何,我都不想死,可是,却终将死去。就像刚才那虫子一样,死得悄无声息。

  这些漫无边际的想法如同黑暗中嗡嗡作响的斑脚蚊一样,从四面八方袭来,坏心眼地刺痛着他的心。猪熊老头感到那无形又恐怖的“死”正耐心地从红漆柱子后面窥探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残忍而又沉着地遥望着自己的痛苦。接着,他感到那“死”就像渐渐消逝的月光一样,缓步向他爬来,直至枕边。无论如何,我都不想死啊。

  漫漫长夜,与谁同枕眠

  同枕眠者,常陆介

  肌肤相亲,周身愉悦

  男山峰上,红叶美如画

  美名定将天下传

  又有人哼起了歌,歌声和榨油棍般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这时有人在猪熊老头的枕畔啐了一口,说道:

  “怎么没见阿浓这个蠢货?”

  “还真是的,没见到呢。”

  “八成是在上面睡着了。”

  “呀,上面有猫在叫呢。”

  大家一时间都鸦雀无声。只听见猪熊老头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和微弱的猫叫声。微暖的风在柱子间徘徊流转,不知从哪飘来了凌霄花微甜的香气,静静侵袭着大家的鼻翼。

  “这猫是成了精了吧。”

  “阿浓的男人想必就是猫妖变的老头吧。”

  这时沙金的衣襟悉悉索索作响,轻叱道:

  “哪是什么猫啊。你们谁上去看看。”

  交野的平六应声而起,刀鞘正碰在柱子上。通往楼上的梯子有二十几节,平六走到柱子对面拾阶而上。在场的人都被一阵莫名的不安所笼罩,一时间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此间,只有带着凌霄花香的晚风再次轻轻地拂过。忽然,楼上的平六大喊一声。接着,便听到了他慌忙下楼的脚步声,慌张地扰乱了这沉闷的黑暗——看来事情不简单。

  “你们猜怎么着?阿浓把孩子生下来了。”

  平六从梯子一下来,就快步来到火把下,将一个破斗蓬包着的圆鼓鼓的东西给大家看。这块又臭又脏的破布中裹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这婴儿与其说是个人,倒不如说像只剥了皮的青蛙,沉重的大脑袋东摇西晃,丑陋的小脸皱成一团,正大声啼哭。无论是稀疏的胎毛还是细弱的手指,无不唤起众人的嫌恶,同时又勾起大家的好奇。平六环顾左右,晃动着怀里的婴孩,得意地开口说道:

  “我上去一看,就看见阿浓趴在窗下,像死去一般正不停呻吟,虽说她是个傻瓜,可毕竟还是个女人。我以为她身上哪里疼,便走到了她的身边,这一看可把我吓了一跳。只见一团鱼肠一样的东西被翻了出来,在黑暗中嗷嗷啼哭。我用手摸了摸,那东西竟然动了起来。我见他身上没毛,并不是猫。然后我猛地抓住他,借着月光一瞧,原来是一个刚刚出生的 婴孩啊。你们看。他好像被蚊子咬了,前胸和肚子都红斑。阿浓从今以后就是妈妈了。”

  平六站在火把前,有十五六个盗贼将他围在中间,或站或卧,每个人都像变了个人似的伸长脖子,脸上都挂着一丝温柔的微笑,守望着这个刚刚被赋予生命的丑陋的红色肉团。这婴儿一刻也不安宁,又是伸手,又是踢腿。最后把头往后一仰,又响亮地啼哭起来。每个人都能看见他那没有牙齿的小嘴。

  “呀!我看见舌头了!”

  之前哼歌的男人突然惊叫道。接着,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忘掉了伤痛,哄堂大笑起来——像是要追逐这阵笑声一样,这时猪熊老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大家身后大喊出声:

  “让我看看那孩子。哟!让我看看!你不给我看看吗?喂,你这混蛋!”

  平六用脚轻轻踢了踢他的脑袋。吓唬他说道:

  “你想看就看喽。混蛋?你才是个混蛋吧。”

  平六猫下腰来将婴孩抱到他面前,猪熊老头将他那浑浊的双眼睁得老大,像是要把孩子吃掉一样紧盯着不放。看着看着,他的脸色渐渐变得像蜡一样苍白,满是皱纹的眼角蓄满了泪珠,颤抖的嘴唇边荡起了一丝不可思议的微笑,从未出现过的纯真表情使他脸上的肌肉都松弛了下来。而且,原本多嘴多舌的他,此刻却沉默不语了。于是大家知道,“死”终于将这个老人捏在手里了。可是,他脸上的微笑究竟是何含义,谁都无从知晓。

  猪熊老头躺在那里,缓缓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婴孩的手指。那婴孩像被针扎似的,可怜兮兮地大哭起来。平六本想呵斥他几句,可还是作罢了。因为在老人的脸上——在老人那肥头肥脑却血色尽失的脸上,此刻闪耀着一副和平素全然不同、不可侵犯的庄严神情。在他身前,沙金也像是在等待他交代什么似的,屏息凝神地盯着养父的脸——那也是她情人的脸。但他还是没有开口。只是,在他的脸上有一抹神秘的喜悦,就像黎明将近时适时吹来的一阵清风,静谧而愉悦地荡漾出来。他此时正穿过黑夜的另一边,那目不可及的远空,他看到了清冷而孤寂地慢慢变亮,且永远不消不灭的黎明。

  “这孩子——这孩子,是老子的种啊。”

  他的话字字清晰,然后又一次摸了摸婴孩的手指,那只手疲软无力,似乎随时都会落下。沙金在一旁轻轻托住他的手。那十几个盗贼像是没听到那句话一样,每个人都咽了咽唾沫,纹丝未动。交野平六正抱着孩子站在一边,沙金抬起头望向平六的脸,点了点头。

  “痰堵在嗓子眼了吧。”

  平六嘟嘟囔囔地没有特别向着谁说。猪熊老头在婴孩怕黑的啼哭声中,延续着些微的苦闷,如同渐渐燃尽的火把那样,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老头子终于还是死了。”

  “好歹知道是谁强暴了阿浓。”

  “尸体就埋在那边的竹林里吧。”

  “要是被乌鸦吃了,还真是有点于心不忍。”

  盗贼们你一言我一语,冷淡地合计着。这时,轻微的鸡叫声从远处传来。不知不觉中,天已经渐渐亮了。

  “阿浓呢?”沙金问道。

  “我把身边的衣服都盖在了她的身上,让她睡上一觉。她那个身体,不会有事。”

  平六的回答中也带着一丝不同往日的温柔。

  两三个盗贼将猪熊老头的尸体抬出门外。罗生门外仍是幽暗一片。拂晓的月光轻薄幽然,萧瑟的竹林里,竹梢沙沙作响,凌霄花香浮动,愈发浓郁香甜。时不时传来细微的声响,想必是滑落竹叶的露珠吧。

  “生死有命。”

  “世间无常啊。”

  “这张脸,死了之后看起来比活着的时候顺眼多了。”

  “现在总算像个人样了。”

  猪熊老头的尸体血迹斑斑,在这样的议论声中,慢慢被抬进了竹林和凌霄花的深处。


  第二天,在猪熊家中发现了一具被残忍杀害的女尸。这个女人年轻、丰满而又漂亮,从受伤的情况来看,她似乎曾进行过激烈的抵抗。留下的证据只有尸体口中衔着的赤黄色衣袖。

  另外,还有一件事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家的婢女阿浓也在同一地点,可是却毫发无损。这名女子在检非违使厅接受调 查时,大致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大致交代”是因为阿浓天生跟白痴没什么两样,想要让她说得更详尽确是有些难为她了。

  那天夜里,阿浓在深夜猛地惊醒,只听得太郎次郎两兄弟正在跟沙金高声争吵着什么。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次郎便突然拔刀砍向沙金。沙金边逃边喊救命,可是还没来得及逃跑,太郎又补了一刀。一时之间只听见两兄弟的谩骂和沙金痛苦的呻吟。不久,女人没了声息,兄弟二人猛地抱在一起,缄默地啜泣良久。阿浓从拉门的缝隙目睹了这一切,可是怕伤到在她怀里睡觉的宝宝,所以她并没有出去救她的主人。

  “还有啊,那个叫次郎的,就是这个孩子的爸爸。”

  阿浓突然脸涨得通红,如是说道。

  “杀了沙金之后,太郎和次郎来到我的房间,让我多多保重。当我让他们看看孩子的时候,次郎笑着抚摸孩子的头,双眼满含泪水。我多么希望这样的时间能多停一会儿,不过他们俩都非常匆忙,很快就出门去了。马大概是拴在了枇杷树上,两人出门后骑上了马,不知跑去哪了。他们并不是骑了两匹马。我抱着孩子,从窗户往外看,他们两个人合乘着一匹马,因为有月亮,所以看得很清楚。他们走了以后,我也没动主人的尸体,又悄悄地爬上了床。因为经常能看见主人杀人,所以她的尸体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可怕的。”

  这样检非违使总算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了,并且查明阿浓确实是无辜的,很快还了她自由之身。

  十几年过去了,阿浓已削发为尼,并将孩子养育成人。有一次,她看到丹后国某位长官贴身侍卫从路上经过,这男人以骁勇善战著称,她告诉别人那就是太郎。那个男人脸上确实长着淡淡的雀斑,而且也是一只独眼。

  “如果是次郎的话,我肯定会跑去见他,可是那个人有点可怕……”

  阿浓像个小姑娘一般娇羞地说道。至于那人是不是太郎,谁也无从知晓。不过后来又传出些风言风语,说那个男人也有个弟弟,为同一个主人效力。



作者:芥川龙之介(1917年4月) 译者:佚名

内容来源网络,侵删



注:脚注找不到只好暂时放弃(哪本书都忘了,译者又不知,没法继续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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