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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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作三昧

戏作三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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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作三昧[1]

这时,他的像王者似的目中,既无利害的观念,也无爱憎的感情,干扰心情的毁誉,早已不在他的眼里,有的只是一种奇妙的愉悦,一种恍恍惚惚的悲壮的激情。不知道这种激情的人,是不能体会戏作三昧的心境的,是无法了解戏作者严肃的灵魂的。在此,洗净了一切“人生”的渣滓,像新的矿石,美丽晶莹地出现在作者的眼前……

  天保二年[2]九月某日午前,神田同朋町的松汤澡堂,照例从一早起就来了许多洗澡的客人。几年前出版的式亭三马的滑稽小说《包罗神道、佛教、爱欲和无常的浮世澡堂》[3]中描写的情景,至今还没有什么两样。一个老婆髻[4]在浴池里唱祭神歌;一个本多髷[5]坐在池岸上绞浴巾;一个圆脑门大银杏[6]往刺花的脊梁上浇水;一个由兵卫奴从一开头就光洗脸;还有一个和尚头,坐在水槽边用水淋脑袋。还有一大群飞虻,很起劲地在竹桶和瓷金鱼上飞舞。一条狭狭的流水边,便是这些各色人等,光赤着水淋淋的身体,在蒙蒙蒸汽和从窗中射入的朝阳光中,模模糊糊地活动。浴池的水声,浴桶搬动声,讲话声,唱戏声,吵成一片。最后是掌柜的一次次用拍子木拍柜台的声音。因此,石榴口[7]内外,闹得简直像一个战场,外加有人从外面推进软帘,进来做小买卖的,讨小钱的,当然还有新到的洗澡客人,加入到这片混乱中来。

  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小心地走到犄角上,独自在乱杂杂的人群中,静静地擦身上的泥垢。这人年过六十,两鬓已见枯黄,眼睛也好像不大方便,可是瘦削的身子骨,还很硬朗、结实,臂腿的皮肤已经发皱,却还有一股抵抗衰老的力量。那脸也一样,突出颚骨的面腮,略显阔大的嘴角,显出旺盛的精力,差不多和壮年人一样。

  老人专心擦净上身的泥垢,也不用手桶浇水,又洗起下身来,可是用发黑的绸巾擦了半天,在失了光泽的皱皮肤上,却擦不出什么污垢来。可能这使他忽然感到凄寂,只把左右脚轮流泡在水桶里,好像有点乏力了,停止了浴巾的摩擦,把眼睛落在混浊的水桶面上鲜明映出来的窗外的天空,挂在屋顶边上鲜红的柿子,点缀着疏落的树枝。

  此时老人忽然想到了“死”,但这“死”并不使他觉得可怕和讨厌,而是像映在水桶中的天空,是静得动人的平和寂默的意识,倘使能脱去一切尘世的烦恼,安眠于“死”的世界——像天真烂熳的孩子进入无梦的酣睡,那该多么高兴呀。他不但感到生活的烦劳,而且对几十年没完没了的写作生涯,也实在感到疲倦了。

  老人感慨地抬起眼来,四周依然是热闹的谈笑和大群光腚子在浓浓蒸汽中活动,石榴口的祭神歌中,又添上“啊啊”、“嗨嗨”的声调,在这里,当然没一件东西能在他心中留下长远的印象。

  “啊唷,先生,在意外的地方碰见您了,曲亭先生来洗早汤,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哪!”

  老人被这突然的招呼吓了一跳,原来身边有一个红光满身、身材酌中、梳小银杏发的人,正坐在水桶边,用湿浴巾擦脊梁,精神十足地笑着。这人刚从浴池上来,在用净水淋身。

  “你倒还是很好呀!”

  马琴·泷泽琐吉笑了一笑,俏皮地回答了。


  “哪里的话,一向都不好呀。要说好,只有您老啰,《八犬传》不断地写出来,愈出愈奇,写得真好呀!”

  这小银杏把肩头浴巾扔进桶里,唠叨得更有劲了:“船虫扑到瞎婆身上,打算杀死小文吾,一朝被逮住审问,结果救了庄介,这一段写得实在没说的,以后又成了庄介和小文吾重逢的机会,到底不是坏人嘛。我近江屋平吉,虽然没出息,开个小杂货铺,可是对小说也算懂行。您老这《八犬传》,我看就是没说的,真正了不起。”

  马琴又默默地洗脚。他一向对自己小说的热心的读者是怀好意的,可并不因有好意,便改变对人的看法。这对于头脑清醒的他,完全是当然的。更妙的是他也完全不因对人的看法,影响对人的好意。因此他对同一个人,既可轻视,又怀好意。这位近江屋平吉,也正是这样的一位读者。

  “总而言之,写出这样的东西,费的力量实在非同小可,难怪目前大伙都说,您老才是日本的罗贯中哩——不不,对不起,我说得太直率了。”

  平吉说着,大声笑起来,可能这笑声惊动了旁边一个正泡在池里的黑瘦的小银杏的独眼龙,他回过头来向两人扫了一眼,做了个怪脸,呸的一口痰吐在水沟里。

  “你还在热心地做发句[8]吗?”

  马琴巧妙地换了话题,倒不为留意了那独眼龙的怪脸,他自己的视力,幸而(?)也衰弱得没看清。

  “承蒙提起,惶恐惶恐,我只是爱好,瞎胡诌,今天诗会,明天诗会,到处老着脸皮胡诌几句,搞不出什么好诗。您老不大爱作歌写发句吧?”

  “哪里,写这玩艺儿,我可不行,虽然有一个时期也搞过。”

  “您太客气啦!”

  “不,不合性情嘛,到现在还写不好哩。”

  马琴把“不合性情”四字说得特别重。他不认为自己不能写短歌和发句,自信对此道也不乏了解,可是他对这艺术形式一向轻视,以为把全部精力费在这种写作上,未免大材小用,不管一句一行表现得多出色,抒情也罢,写景也罢,只够充当他小说中的几行,认为这是第二流的艺术。


  他把“不合性情”四字说得特别重,已含有轻视的意思,可是不幸得很,近江屋平吉却没有听出来。

  “啊,那就对了,我看像您老这样的大家,写什么都行呀——大伙都盼您写些好诗出来哪。”

  平吉把浴巾绞干,使劲把皮肤擦得发红,似乎有些顾虑地说了这一句话。可是马琴自尊心强,见对方把自己的客气当实话,心里便不快了,特别平吉那带顾虑的口气,更使他不对胃口。他把浴巾和体垢撩到水流中,慢慢站起半身,做出苦脸,傲然地说:

  “当然啰,像目前那种诗人宗师的水平,我是可以写的。”

  可是刚说出口,立刻感到自己这种孩子气的自尊心,有点难为情了。刚才听平吉用最高的赞语吹捧自己的《八犬传》,也没特别感到高兴,可是这回被人看做不能写诗的人,马上就不高兴了,这明明是一个矛盾。在一刹那的反省中,好像要掩饰内心的狼狈,他慌忙用手桶淋自己的肩膀。

  “那当然啰,没有那种才气,怎能写出这样的杰作,您老要是写起诗歌来,我看也是了不起的,这点眼力我倒是有的嘛。”

  平吉又大声笑起来,刚才那独眼龙此时已不在旁边,他吐的那口痰,也同马琴的浴汤一起冲走了。当然马琴听了平吉那句话,比刚才更感到惶惑了。

  “哎哟,光顾上说话了,我得进池里泡一泡呀!”他不好意思,随口敷衍了一句,对自己有点生气,缓缓站起身来,终于在这位老好人热心读者的面前打退堂鼓了。平吉看他那副傲然的神气,觉得自己作为他的热心的读者,也是很有面子的。

  “那么,您老,最近请您写些短歌发句吧,行吗?可别忘了。我也得就此告辞了。知道您挺忙的,几时请过来谈谈,我几时也准备来打扰您哪!”

  平吉追上去说了几句,又把浴巾在水桶里揉了一揉,眼望马琴向石榴口走去的背影,心里在想,今天回家去,得和老伴儿吹一吹,碰见了曲亭先生。


  石榴口内部昏如夕暮,再加腾腾水汽比雾气还浓,眼睛不大方便的马琴,小小心心从人缝里挤进去,才到浴池的犄角,将皮肤发皱的身体泡了进去。

  浴汤太热点,脚趾头有些发烫,他深深地吁出口长气,抬起脑瓜一望,阴暗中有七八个脑袋漂在水面,说话的说话,唱戏的唱戏,溶化着人体脂肪的油光光的水面,反照着从石榴口射入的混浊的光线,闷沉沉地波动着,一股难闻的浴汤气味冲进鼻子管。

  马琴的幻想有浪漫的倾向,在浴池的汤气中他想象着自己要写的一个小说镜头,好像身子坐在篷船上,篷外的海上暮色苍茫,吹来一阵阵的海风,听到油脂般浓重的海浪打着船舷的声响。船篷吃了风,像蝙蝠翅膀似的拍拍有声。一个船老大从船边往外望去,雾气蒙蒙的海空上,挂着一轮红沉沉的娥眉月……

  他的想象突然破碎,听到石榴口中有人在评论他的小说,声音很大,好似故意说给他听的。马琴原准备离开池子了,听了这话声便留下来,想听听人家说些什么。

  “曲亭先生自称著作堂主人,口气很大,可是他写的东西都是拿别人的作品改头换面的。比方那《八犬传》,便模仿中国的《水浒传》,粗看似乎不错,实际还是中国货,只要仔细一读就可以看出来。更其没有道理的,他还剽窃山东京传[9]的作品。”

  马琴眯起眼睛远望这个讲坏话的家伙,在水汽中看不大清楚,好像就是刚才那梳小银杏头的独眼龙。可能他刚才听平吉大捧《八犬传》,起了反感,这回特地当着马琴的面发泄出来了。

  “马琴写东西,第一就是绕笔头,没有什么内容,好像三家村老学究讲四书五经,同当前世界毫无关系。只消看他写的全是古代的事,就可以证明了。比方阿染久松,他不叫阿染久松,偏偏叫做松染情史秋九草。马琴大人这种调调儿,还可举出许多例子。”

  马琴对自己一向抱优越感,听了这恶意的攻击,也不想生气,他一边对这种话感到触心,一边对说话的人也并不憎恨。他只是要表白表白对这种批评的轻视,可是大概由于年龄的关系,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同他比起来,一九[10]和三马[11]就了不起,他们写出来的人物,就是活生生的,决不卖弄学问,玩小手法,究竟跟这位蓑笠轩隐者[12]大不相同啰!”

  照马琴的经验,听人讲自己作品的坏话不但不痛快,而且也有不少危险。并非听了坏话就丧失勇气,倒是为了否定别人的意见,在以后创作动机上,会增添一种反感的情调;从这不纯的动机出发,便有产生畸形艺术的危险。对于一味迎合读者的作家不去说它,凡是多少有点气魄的作家,是容易犯这种毛病的。所以对于那不好的批评文章,他一向尽可能不去看它,可是另一方面,倒还是受到诱惑,想听听这类批评。这回在浴池里听到这小银杏头的恶骂,大半也出于这样的诱惑。他这样想时,觉得自己泡在池里也太愚蠢了,便一面听小银杏头的话声,一面使劲站起身来,跳出了石榴口。走到外边,望见窗外的青空和阳光下的红柿子。马琴便在水槽前,平心静气地洗起来。

  “总而言之,马琴不过是一个文丐,也算什么日本的罗贯中了。”

  浴池里那家伙,还当马琴仍在池子里,依然继续猛攻。可能他由于只有一只眼睛,没瞧见马琴已出了石榴口吧。


  可是从澡堂出来,马琴的心情是沉闷的。那独眼龙的恶骂,至少在这点上已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在秋高气爽的江户街头,缓缓地走着,把澡堂里听到的批评过细一琢磨,觉得无论从哪点说,都可以马上证明那是不足挂齿的愚论,可是被扰乱了的心情,一时却不容平复下来。

  他抬起不快意的眼,望望两边的店铺,这些店铺同他现在的心情全不相干,他们都正忙着自己本月份的营业。那些“各地名烟”的柿色布帘,“道地黄杨”的黄色梳形市招,“轿灯”、“卜易算命”的旗子……乱杂杂排了一街,在他眼里溜过去。

  “干吗要为这种无聊的攻击去操心呢?”

  马琴又想:“使我最不快的首先是那独眼龙的恶意。被人抱恶意,不管是什么原因,总是叫人不舒服的。”

  他这么一想,觉得自己太沉不住气,有点不好意思。实际像他这样目中无人的人是很少的,而像他这样对别人的恶意如此敏感的人,也是很少的。他也觉察到自己这两种相反的情况,实际出于同一原因——同样是神经作用。

  “使我不痛快的还有另外一点,是我同独眼龙处在了对立的地位。我一向不爱同人对立,所以从来不爱比输赢,也是出于我的本性。”

  他这样一分析,心情更发生了意外的变化,只看他紧闭的嘴唇,忽然松了下来,便可以看出来了。

  “最后一点,同自己处在对立地位的,是那个独眼龙,这事实便更使自己不快,如果对方是高一点的人物,倒一定还能挑起自己对这种不快的反抗心,现在对方是那个独眼龙,那真是无话可说了。”

  马琴苦笑了一下,抬眼望望天空,空中一群鸟雀叫,同阳光一起,同雨一样落到头上来,他的沉闷的心情渐渐觉得开朗了。

  “让那独眼龙去大肆攻击吧,也不过叫我不痛快一下罢了。乌鸦尽管乱嚷嚷,太阳还是照样在转动。我一定得把《八犬传》好好写完,那时候,日本就有一部大传奇了。”他好不容易恢复了自信,然后徐步拐进小巷,向自己的家走去。


  回到家里,走进阴暗的门间,见踏阶上放着一对熟悉的木屐,马琴的眼里立刻出现那客人的一张平板的脸,心想,时间又得给糟蹋了。

  “今天这半天白白浪费了。”

  这么想着,跨上了台阶,女佣阿杉慌忙跑出来迎接,两手托地,抬眼望着他说:

  “和泉屋先生正在书房里等您回家。”

  他点点头,把湿浴巾交给阿杉,不想马上进书房。

  “阿百呢?”

  “拜佛去了。”

  “阿路也一起去了吗?”

  “是,哥儿也一起去了。”

  “小子呢?”

  “到山本家去了。”

  家人一个也不在,他觉得有点失望,没奈何推开大门边书房的纸门。

  一进屋,只见一位脸色白净、油光闪闪、神色安详的客人,正叼着一只细细的银烟袋,端坐在蒲团上。他的书房,除了屏风和板间里挂着两条红枫黄菊的条幅,是什么装饰也没有的。靠墙是五十多只书箱,发出古老的桐色,悄悄排列在一起。糊着的窗纸已过了一冬,灰白的窗纸上,映着秋阳所照出的破叶芭蕉摇摇摆摆的影子,跟客人华奢整洁的服装,显得更不调和。

  “哎哟,先生回来啦。”

  客人见他进来,马上流畅地招呼着,恭恭敬敬低下脑袋来。这客人是当时出版风行一时、仅次于《八犬传》的《金瓶梅》的书店老板,叫和泉屋市兵卫。

  “劳您久等了,今天难得去洗了一个早汤。”

  马琴本能地皱皱眉头,照例有礼貌地坐上主座。

  “嗨嗨,洗个早汤,原来如此!”

  市兵卫发出十分同感的声音。不管遇到什么小事,像这样容易同感的人是不多的,不,不是同感,只是做出同感的样子。马琴徐徐地抽起烟来,然后,照例向客人问明来意,他特别不爱看和泉屋那张动不动就表示同感的脸。

  “那么,今天有何见教呢?”

  “嗳,是想求您写点稿子。”

  市兵卫把烟袋在指尖上轻轻一晃,发出女人似的软绵绵的嗓音。这人有一种怪脾气,外表的行动和内心的主意,大半是不一致的,不但不一致,甚至是恰恰相反的。因此他主意越坚决,发出来的口气越是软和。

  马琴一听声气,又本能地皱皱眉头:

  “要我写稿,这可是为难了。”

  “嗨嗨,倘若方便的话……”

  “不是什么方便不方便。今年要写的读本[13],大部分已经接受下来了,再写合卷[14]可没有工夫了。”

  “原来这样忙呀。”

  市兵卫说着,磕磕烟袋的灰,装作忘记了刚才的要求,忽然谈起小耗子[15]次郎大夫的话来。


  小耗子次郎大夫是一个知名的大贼,今年五月上旬被逮住了,到八月中间一直关在牢里。他专门上大名[16]人家的宅院,把偷来的钱救济贫民,当时把这窃贼叫做义贼。

  “我说先生,实在吓人呀,据说他一共偷过七十六家大名,三千一百八十三两二钱银子,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贼哪。”

  马琴听着听着,不觉起了好奇心。这市兵卫也讲得津津有味,以为现在讲这故事,可以给作家提供资料。马琴看他那得意的神气,当然也讨厌,可还是好奇地听着。艺术天才丰富的他,在这种地方是很容易受诱惑的。

  “嗬,果然厉害,我也听人说过,可没想到那么厉害呀。”

  “可说是窃贼大王吧。据说这人以前当过荒尾但马守家的下人,所以对大名宅院的门路是很熟悉的。有人在他游街示众时见过,是一个胖胖的长得很漂亮的汉子,那时他身上披一件越后绵绸外套,里面是白汗衫,倒有点像您老作品中的人物呢。”

  马琴嗯嗯地应着,又点起了一袋烟。市兵卫这个人,对于嗯嗯之类的回答,当然不会介意。

  “怎么样,可不可以请您把这次郎大夫的人物,写进您老的《金瓶梅》[17]里去?我知道您忙,还是希望您能答应。”

  讲着小耗子,又回到要稿上去了。马琴已习惯了他这套手法,仍然不肯答应,而且比刚才更讨厌他了。懊恼刚才上了他的当,带着几分好奇心去听他讲故事。他又抽了几口烟,然后讲出理由来:

  “第一,要我勉强写,是写不好的;不消说,这也与销路有关,对你没有好处,所以还是不要硬叫我写,对双方都方便。”

  “是吗?那么,请您写想写的东西,怎么样呢?”

  市兵卫说着,把眼光在马琴脸上“摸了这么一下子”(这是马琴形容和泉屋眼光的话),便从鼻孔里一缕缕地冒出青烟来。

  “实在不能写,要写也没有工夫,真是对不起得很。”

  “这个,这个可叫我为难了。”

  于是,又突然谈起作家们的逸话来,那条银烟袋还是叼在嘴上。


  “听说种彦[18]又有一部新作要出来了。他的作品写得很华丽,全是哀情小说,像那样的东西,的确是他的独门。”

  市兵卫不知何故,谈到作家们的时候,总是直呼他们的名字,马琴每次听到,总是在想,他在背后同人家讲自己的时候,一定也是“马琴”、“马琴”的。这种人很轻薄,从来就把作家当作自己的下人,真犯不着给他写稿——心里不高兴时,他就这样想。今天听他谈到种彦,一张苦脸显得更苦了,可是市兵卫一点也没有觉察。

  “我们想出春水[19]的东西,先生您是不大喜欢他吧。不过一般读者还爱读他的作品。”

  “啊,是这样的吗?”

  马琴记忆中曾见过这位春水,一脸的庸俗气,据说他公然对人说:“只要读者欢迎,我就写艳情。”因此他对这种也算作家的作家,当然是压根儿瞧不起的。现在听市兵卫提到他,依然禁不住感到一阵不快。

  “写艳情小说,他毕竟还是一位高手。”

  市兵卫说着,向马琴脸上瞥了一眼,马上把眼光移到叼在嘴巴上的银烟袋上去了。这刹那间的表情显得格外卑劣,至少马琴觉得这样。

  “他写那么多东西,拿起笔来嗖嗖地写,一口气写上两回三回,那支笔就是不停的。先生您也是一手快笔啰!”

  马琴既不高兴,又感到压力。把他同春水、种彦那种人去比出笔的快慢,对于自尊心很强的他,当然很不高兴。而且他又是一位慢笔,有时也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有些寂寞;也有时认为这是出于自己的艺术良心,倒是应当受人尊敬的。他更不愿意叫俗人去议论他。于是他把目光瞟到板间的红枫黄菊上去,毫不在意地说:

  “那得看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有时快,有时慢。”

  “看时候,看场合,对啰,对啰!”

  市兵卫又第二次表示同感,当然仍不是真正的同感。然后,他又回到老题目上去。

  “那么,多次求您写了,无论如何得答应呀,比方春水……”

  “我跟为永先生不同!”

  马琴一生气,下唇就歪到左边去,这时候已歪得更厉害了:

  “啊,实在抱歉——阿杉,阿杉,把和泉先生的木屐收拾好了吗?”


  马琴赶走了和泉屋市兵卫,独自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眺望小院的景物,费了好大劲,才压住肚子里那股没有消散的火气。

  阳光充满院内。破叶的芭蕉、光秃的梧桐、苍翠的罗汉松和漪漪绿竹布满了和煦的秋日的小院。水缸边的芙蕖只剩了几朵残花,短垣外的丹桂,散发出阵阵的芳香,空中的鸟雀,不时地送来了鸣叫。

  对照自然的景色,他更感到世间的卑俗和生活于这俗世的人们的不幸。一天到晚被包围在卑俗的气氛中,连自己也不能不做出许多卑俗的行径。现在自己赶走了和泉屋市兵卫。把人赶走当然不能算高尚的行径,可是由于对方的卑俗,迫使自己也不得不卑俗,终于还是把他赶走了。可见自己也同市兵卫一样卑俗了。总之,就是这样堕落了。

  想到这里,他又记起不久以前发生的一件同样的事。去年春天,他收到一封信。来信人想当他的入门弟子,是在相州朽木上新田一个叫长岛政兵卫的人。信中说,本人自二十一岁成了聋子,现在二十四岁,立志从事文笔,希望博得闻名天下,专门写作读本。不消说,他是《八犬传》、《巡岛记》的热心的读者。因为生活在偏僻的乡下,缺少学习的条件,所以想到您家来当食客。信外寄来六册长篇的稿子,请加斧正后,介绍书店出版。大体就是说了这些话。对马琴来说,这样的请求实在太冒失了。他自己眼睛有毛病,对耳聋的人,多少也有点同情,虽然他不能接受来信人的请求,还是郑重地写了回信。结果,第二封信来了,从头到底,是一片谩骂,别的什么也不说。

  你那又长又臭的《八犬传》、《巡岛记》,我还花了极大的耐心读完了。可是我的稿子只有五册,你却连看一看也不肯,这说明了你人格的卑鄙——信是这样开头的。最后的结尾是说,一个前辈不肯收后辈当食客,正看出你的卑鄙和吝啬。马琴大为生气,马上又写一封回信,说我的作品给你这样轻薄人去看,实在是莫大的耻辱。这信发出以后,再也没有消息了,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还在写读本,梦想有一天全日本人会读他的大作……

  马琴记起此事,既觉得长岛政兵卫这种人太无聊,同时也感到自己的无聊,而觉得难言的寂寞。可是阳光中还散发着丹桂的幽香,芭蕉和梧桐的叶子寂然不动,而鸟雀则还在高声地啼鸣——到十分钟后,女佣阿杉来请他吃午饭,他一直像做梦似的靠在廊柱上。


  独自冷清清吃完了午饭,终于进了书房。为了使不快的心情平静下来,他拿起了好久不翻的《水浒传》,一打开便见到豹子头林冲风雪山神庙,从酒店出来,望见草料场失火。这个戏剧性的场面,引起了他平时的兴趣,可是再往下看,心里反而不安静了。

  出去拜佛的家人还没有回来,屋子里鸦雀无声,他收起阴郁的脸,把《水浒传》放在桌上,抽起了并不爱抽的黄烟。在朦胧烟雾中,想着一直留在头脑里的一个疑问。

  这是作为道德家的他和作为艺术家的他,两者之间互相纠葛的一个疑问。他一向相信“先王之道”,公开宣称他的小说是“先王之道”的艺术表现,因此这两者是不矛盾的。可是在“先王之道”给予艺术的价值和他自己的心情给予艺术的价值之间,却存在着意外的距离。因此作为道德家的他肯定的是前者,而作为艺术家的他则肯定了后者。当然不是没有一种廉价的妥协思想来克服这个矛盾。事实他就是在表面上拿这种不成熟的调和论面对群众的,可是在背地里,却偷偷掩藏着他对艺术的暧昧态度。

  但他可以欺骗别人,却欺骗不了自己。他否定“戏作”的价值,主张“文以载道”,可是一遇到汹涌心头的艺术感兴,便立刻觉得不安了。——《水浒传》的一个场面,在他心情上引起了意外的结果,原因正在于此。

  在思想上懦怯的马琴,便默默地抽着黄烟尽力把心思转到不在家的家人身上去。可是眼前放着一本《水浒传》,这不安的心情成了他思想的中心,很不容易抛开。这时候,恰巧来了一位好久不上门的华山渡边登[20]。他穿一件对襟大褂,胁下挟一个紫布书包,大概是来还书的。

  马琴高高兴兴跑到门口去迎接这位老友。

  “今天我把借去的书还来,顺便来望望您。”

  华山跨进书房,说道。书包之外还有一个纸卷,大概卷着一张画。

  “您有工夫请看看!”

  “好极了,马上就看!”

  华山压制着心里的兴奋,笑眯眯地打开纸卷里的画幅。画的萧条的寒林,林下站着两个人正在抵掌谈笑,地面散落黄叶,树梢头一群乱鸦——整个画面飘溢着寒秋的气象。

  马琴眼光落在这幅枯淡的“寒山拾得”上,渐渐射出激动的光芒。

  “您画得越来越精神了。这使我想起王摩诘的两句诗来:‘食随鸣罄巢鸟下,行踏空林落叶声。’正是这样的境界呀!”


十一

  “这是昨天画的,我自己还满意,如果您喜欢,就想送给您。”

  华山摸摸须根发青的脸腮,得意地说:

  “请您看看,比过去画得如何——难得画一张自己满意的东西呀。”

  “那太感谢了,真不好意思老是收您的礼物。”

  马琴一边看画,一边嘴里喃喃道谢。不知为什么,这时候心里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写完的大作来。华山呢,大概还是在想他的画:

  “每次看古人的画,心里总是想,怎样能画成这样子呢,木、石、人物都是同样的木、石、人物,可是其中有一种古人的心情,活生生地如在眼前,这真是了不起。像我这样,在这点上还只是一个小学生哪。”

  “古人不是说过‘后生可畏’吗?”

  马琴见华山只谈自己的画,不免有点嫉妒,便说了一句平常很少说的俏皮话。

  “这就是‘后生可畏’嘛,我是夹在古人和后生之间,挤得只能推一推,动一动罢了。这不但是我们,在古人,在后生,其实也都是这样的嘛。”

  “要是不前进,就立刻被推倒,所以最主要的,是要有进一步前进的工夫。”

  “对啰,这是最主要的。”

  主客二人被自己的谈话激动了,暂时沉默下来,倾听秋日的静寂的声音。

  “《八犬传》还在继续写下去吗?”

  华山把话题换了方向。

  “唉,一直构思不好,真是无奈,这也比不上古人嘛!”

  “您老这么说,太叫人为难了。”

  “要说为难嘛,我比谁都为难呢。不过,无论如何还是得干吧。所以近来我就是铁了心同《八犬传》拼命啰!”

  马琴说着,有点难为情地苦笑了一下。

  “所以嘛,说是‘戏作’、‘戏作’,说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画画也跟您一样,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走到尽头了。”

  “那就大家一齐拼命吧!”

  两人都大声地笑了。在笑声中,只有两人自己懂得的一种寂寞的心情,主客二人也同时在这寂寞的心情中感到一种强烈的兴奋。

  “不过您画画,比我这行好得多,它不会受到人家的非难,这就比什么都好了。”

  这会,马琴又变换话题了。


十二

  “没有这样的话……像您老写的东西,还有什么批评呢?”

  “不,大大的有。”

  马琴举出检查官检查图书时故意刁难的例子,在他一篇小说中,写到一个官僚受贿的事,就通不过,奉命改写。他又补充说:

  “检查官这种家伙,他越是刁难人,越露出自己的尾巴来,您说可笑不可笑。因为他自己是要受贿的,所以就不爱别人写官僚受贿的事。又如他们自己心眼龌龊,凡是遇到写男女的爱情,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律说做诲淫。他们自以为道德比作家高,到处找作家的茬儿。好比‘猢狲照镜子,越照越生气’,他看镜子里自己一副丑嘴脸挺不舒服嘛。”

  华山听马琴这个激愤的比喻,不觉失笑了,说:

  “这种情形可能不少,可这不是您老的耻辱,不管检查官怎样说,从来好的作品,都写这类事嘛。”

  “可是蛮不讲理的地方太多了。有一回写到牢监里给犯人送衣食,就被勾掉五六行。”

  马琴这么说着,又同华山一起吃吃地笑起来。

  “是啊,可过了五十、一百年,那检查官不知到哪里去了,而您的《八犬传》还是要流传下去的。”

  “不管《八犬传》流传不流传,可是检查官这个东西,到什么时候还是要有的。”

  “是么,我可不这样想呀。”

  “不,检查官也许没有了,可是像检查官那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不会绝种的。您以为焚书坑儒单是古代的事吗,我可不是这样看呢。”

  “您老近来老讲悲观的话。”

  “不,不是我悲观,是这个到处是检查官的世界叫我悲观呀!”

  “那,咱们就得好好儿干呗。”

  “对啰,此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在一点上,也一样得拼命嘛!”

  这回,两人没有笑,不但不笑,马琴还紧张地看着华山的脸,在华山那句随便的闲谈中,感觉到一股刺人的力量。

  “不过,青年人首先就要看清这个世界,拼命呢,处处都得拼呀。”

  过了一会儿,马琴又说了一句。他是知道华山的政治倾向的,这时候,忽然觉得一阵不安。可是华山只是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十三

  华山走后,马琴趁着留下来的一股兴奋,照旧坐在写字桌边,去处理《八犬传》的原稿。在继续写下去以前,又重读一遍昨天写好的部分,这是他的老习惯。他将几张密密的字行间里加过朱笔的原稿,慢慢地仔细地看下去。

  可是,不知什么缘故,越看越不对劲,有不少疙里疙瘩的句子,而且到处都有破坏全体结构的地方。开头,他以为是自己心情恶劣的缘故。

  “今天心情不对,已经写了的地方,暂时不去管它吧。”

  这样想着,又重读了一遍,还是平不下心来。他似乎失去了老年人的沉稳,心里有点动摇了。

  “看看再前面怎么样?”

  他又看再前面的稿子,又都是粗糙的句子,杂乱的堆积。他又看更前面更前面的,一直看上去。

  越看越觉得结构笨拙,文气混乱,满眼是缺乏形象的写景,没有实感的咏叹和理路不清的议论。花了几天工夫写成的稿子,看来是一大堆废话,他的心像刀割似的痛苦。

  “都得从头写!”

  他在心里这样叫了一声,十分懊丧地把稿纸推开,一手托起脑袋,在桌上伏倒身子。可是心里还放不下,眼睛仍不离开桌上的稿子。在这张桌子上,他写过《弓张月》,写过《南柯梦》,现在又写这《八犬传》。桌上一方端砚,一个蹲螭的文镇,一只蛤蟆形铜水盂,一张有狮子牡丹花纹的青瓷砚屏,还有一只雕着兰草的竹笔筒——这些文房用具好久以来,都是他辛勤写作生活中最亲密的伴侣,他看着这一切东西,好像觉得今天的失败,给他一生的劳作投上了阴影,对自己的才能发生了根本的怀疑,而引起一种惶惑的不安。

  “我一直想写出一部本朝独一无二的大作品,看来这也不过是庸人的幻想罢了。”

  这不安给他带来了比什么都难堪的落寞和孤独。他一向对自己所崇拜的中国和日本的天才是谦虚的,正因此,他对同时代的庸庸碌碌之辈,特别表示傲慢和不逊。这怎么能使他轻易承认,自己也不过是“辽东的白猪”,同他们没有什么两样。而且他的强大的“自我”,要他逃避到“自觉”和“绝望”中去,他的热情又太炽烈了。

  他伏身在桌子上,好像一位遭难的船主望着他沉下海去的沙船,眼睁睁瞧着失败的原稿,静静地同绝望的威力斗争。如果这时候,不是身后的纸门突然打开,听到一声“爷爷您好!”并且有一双娇嫩的小胳臂勾到他的脖子上来,那么,他陷在这种忧郁的气氛中不知何时才得解脱呢。孙子太郎刚一进门来,就以孩子的大胆和爽直,一下子跳上祖父的膝盖:

  “爷爷,您好!”

  “哎哟哟,你们回来啦!”

  《八犬传》作者说这话的同时,紧蹙着的脸立刻好像变了一个人,现出高兴的笑影来。


十四

  茶间那儿,听见老伴阿百大声嚷嚷和儿媳阿路文静说话的声音,中间还夹着粗嗄的男音,好像儿子宗伯也回家了。太郎趴在祖父膝盖上,好像要说什么话,忽然做出认真的脸色,小眼睛望着天花板。刚从外边进来,脸上也红红的,小鼻孔呼呼喘着气。

  “喂,爷爷!”

  穿着梅花图案布衫的太郎,突然叫了一声爷爷。小脑袋好像想着什么,竭力忍住了笑,脸上小酒窝忽隐忽现——把马琴逗乐了。

  “每天,每天。”

  “什么每天每天?”

  “好好地用功吧!”

  马琴噗的一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问。

  “那么,怎样呢?”

  “那么……嗳嗳,不要老是动肝火。”

  “呵呵,就是要对我说这话吗?”

  “还有呢。”

  太郎向上仰起短发齐额的小脑袋,连自己也笑起来了,眯缝着小眼睛,露出白牙齿,小酒窝一笑就变大了。看着这样的脸,真叫人难以相信,将来也会变成世上那种讨厌的脸孔。马琴全身掉进幸福的温流中,心里这样想着,觉得动心。

  “还有什么?”

  “还有好多呢。”

  “好多什么?”

  “嗳嗳——爷爷,您会变个大人物。”

  “大人物?”

  “所以,您得忍着点儿。”

  “忍着点儿?”马琴的声音认真了。

  “要好好儿,好好儿忍着呀。”

  “这话是谁叫你说的。”

  “那个……”

  太郎故意作弄似的,看着祖父的脸,笑了。

  “您说谁啊?”

  “对啰,今天你去拜佛,是寺里老和尚对你说的吧?”

  太郎连忙摇摇头,身体从马琴膝盖上挺起来,把小脸靠拢祖父。

  “谁啊?”

  “唔唔。”

  “是浅草的观音菩萨说的嘛。”

  孩子一说,发出全家能听到的大声,高兴地笑着,害怕被马琴抓住,连忙从他身上跳开去。因为蒙住了爷爷,特别高兴地拍着小巴掌,滚球似的逃到茶间里去了。

  刹那间,在马琴的心中感到一种严肃的东西,这时,他嘴上现出幸福的微笑,同时眼里含上了泪水。不管这些话是孩子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他母亲教他说的,从孩子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是奇怪的。

  “真是观音菩萨说的嘛,好好用功,别动肝火,而且要好好忍着。”

  六十多岁的老艺术家,含泪微笑,像孩子似的点点脑袋。


十五

  这天晚上。

  在光线暗淡的圆灯下,马琴又开始续写《八犬传》的原稿。在他执笔时,家里的人是不进书房来的。寂静的屋子里,只有灯芯吸油和蟋蟀鸣叫的声音,伴着长夜的寂寞。

  刚拿起笔,他的头脑里便闪烁出点点的星光,十行二十行地写下去,这光便渐渐扩大了。凭经验,马琴知道这光是什么意思。他全神贯注地运用着手中的笔,神来的灵感像一蓬火,如果不知道这火,点燃了的火便会很快地熄灭。

  “别着急,得尽量尽量地深深思索。”

  马琴小心翼翼地警惕着走动的笔,一次次对自己低声叮嘱。现在,刚才头脑中星火似的闪光,已汇成一条急湍的洪流,越流越有力地推着他前进。

  他耳朵已听不到蟋蟀的鸣声,圆灯的光也不再刺痛他的眼睛,手里的笔自己活了起来,嗖嗖地在纸上飞行。他以与天神搏斗的姿态,几乎是拼着老命写啊写的。

  脑中的河流,像天上的银河似的泛滥起来。趁着这股气势,有时他也会想到,万一自己的体力支持不住呢。于是,他把手里的笔紧一紧,又一次鼓励着自己。

  “加油,加油写下去。现在写出来的东西,此刻不写,过一会儿就写不出了。”

  可是发光的河流,一点也不减低速度,却在奔腾汹涌中淹灭了一切,向他冲击过来。他已完全成了它的俘虏,把一切都忘了,顺着这河流的趋向,像暴风雨般驱笔前进。

  这时,他的像王者似的目中,既无利害的观念,也无爱憎的感情,干扰心情的毁誉,早已不在他的眼里,有的只是一种奇妙的愉悦,一种恍恍惚惚的悲壮的激情。不知道这种激情的人,是不能体会戏作三昧的心境的,是无法了解戏作者严肃的灵魂的。在此,洗净了一切“人生”的渣滓,像新的矿石,美丽晶莹地出现在作者的眼前……

  那时候,在茶间灯下,老伴阿百和儿媳阿路,正对坐在那儿做针线活。太郎已被送上床睡着了。离开一点的地方,身体病弱的宗伯正在搓药丸。

  “爸还没睡觉吗?”

  一会儿,阿百拿缝针擦擦头油,不满地说。

  “准是又写得出神了。”

  阿路眼睛离开针线,回答了。

  “真是要命,又搞不到多少钱。”

  阿百说着,看看儿子和媳妇。宗伯只装没听见,没有做声。阿路默默地动着针线。在这屋里,在书房里,蟋蟀依然唧唧地悲吟清秋的长夜。



作者:芥川龙之介(1913年11月) 译者:楼适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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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资料:

戏作是江户时代后期对通俗小说的叫法,三昧是佛教用语,原意是指正定、正念、禅定,通过修行排除杂念使心神平静,后引申为通过进入正定的状态,既而掌握事物的精窍和要诀。

相关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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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戏作是日本德川幕府末期流行的一种小说体裁。写社会人情、风俗、怪谈和历史故事的长篇通俗读物,称为“戏作”,意为这是一种游戏笔墨,消闲文章,不登大雅之堂,其中有许多作家,如式亭三马、山东京传及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泷泽马琴,都是一时的大家。泷泽马琴名泷泽琐吉(1767—1848),别号曲亭马琴。他的最著名的长篇为《南总里见八犬传》,模仿中国的《水浒传》,却以宣传儒教的“先王之道”自命。作者在这个短篇中写他在艺术思想中的矛盾、创作生活中的甘苦和对当时封建社会的憎恶。
  2. 1831年
  3. 简称《浮世澡堂》,有周启明中译本。
  4. 当时下层社会男子的一种发式,把全头短发松松地束在头顶,突出一蓬剪齐的发来。
  5. 另一种发式,前疏后密,用纸芯卷成发卷。
  6. 又一种发式,全部向后梳,形如银杏树叶。
  7. 浴池边上装上板栏,保护水温,中留一口,入池时须屈身进去。
  8. 日本旧式诗体,发句原为和歌中的第一句,后来单独成一首,如俳句。下面说的短歌,也是一种诗体。
  9. 山东京传(1761—1816),小说家、画师,马琴曾为他的门人,后来两人闹翻了。
  10. 十返舍一九(1764—1831),小说家。
  11. 即式亭三马(1776—1822),小说家。
  12. 马琴的别号。
  13. 以文字为主,专供阅读的小说,如中国古时的“话本”。
  14. 以图画为中心的,专供文化水平较低的读者阅览的故事小说。
  15. 日本古时,一般称盗贼为小耗子。
  16. 受封的世家。
  17. 此处所说的《金瓶梅》也是马琴的作品。
  18. 柳亭种彦(1783—1842),当时的作家。
  19. 为永春水(1789—1841),也是一位作家。
  20. 华山渡边登,德川幕府末期的南画家,在政治上反对幕府的锁国政策,主张吸取欧洲文化,遭统治者的迫害,曾被禁锢乡里,后于天保十二年(1841年)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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