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
文章178
标签37
分类11
地狱变

地狱变

约 15.8k 字   预计需要 52 分钟  

地狱变

从那之后,至少在堀川府里,几乎再无人说良秀的坏话。因为看到那座屏风的人,无论平时多么厌恶良秀,都不可思议地被那庄严的心境所震撼,仿佛身临其境一般,感受到炎热地狱的大苦难。

  像堀川大人[1]这样的人物,固然是前无古人,恐怕后世也不会再有第二位了。有传言说,大人诞生前,母夫人曾梦见大威德明王出现在自己枕前,总之,他生来便非比寻常。因此,大人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件不出乎我们这等人的意料。就说堀川府邸的规模吧,那是何等宏大,何等壮丽!大人的胆魄终究不是凡庸之人所能企及的。有人因此议论纷纷,把大人的品性与秦始皇、隋炀帝做比较,那可真是俗谚所说的“盲人摸象”。大人的心思绝非仅仅使自己荣华荣耀,他思虑更多的是底下人的事,那恢弘的度量正可谓是“与天下同乐”。

  大人既然是这样的人物,所以当他遇到二条大宫的百鬼夜行[2]时,全然不当回事。而且,在那座因仿造了陆奥国盐釜风景而著名的东三条河原院中,传说源融左大臣每夜都要显灵,可就是那位左大臣的幽灵,在被堀川大人叱责之后,也隐去了踪迹[3]。大人有这般的威光,也就难怪当时京城里的男女老幼,都把大人当作佛菩萨转世一般虔敬有加。记得有一次,大人参加大内的梅花宴归来,拉车的牛脱了缰绳,碰伤了一位过路老人,那老人反而双手合十,念叨着能被大人的牛撞到,真乃三生有幸。

  因此,终大人一世,能流传后世的话题可说是要多少有多少。比如大人蒙天皇赏赐、大飨宴的赠礼是三十匹白马啦,命自己宠爱的童子站立在长良桥的桥柱上啦,让一位有华佗之术的震旦僧人切除自己腿上的疮啦……一一数说起来,可没个尽头。不过,在众多逸事之中,再没有一件比如今府邸里珍藏的那座地狱变[4]屏风的由来更可怕的故事了。就连平日里镇定自若的大人,在那个时刻,也大为震惊。更不必说我们这些在一旁侍奉的人,简直就是魂飞魄散。我侍奉大人二十年来,像那般凄厉悲惨的场景,再没见过第二回。

  不过,在讲这个故事之前,先得说说那座地狱变屏风的创作者——画师良秀的事儿。


  提到良秀,或许现在还有人记得他。当时良秀是名重一时的画师,论起绘画的才华,无人能出其右。发生那事儿的时候,他已经过了五十的关口,身材矮小,瘦骨伶仃,看上去像个坏心眼的老头。来府里拜谒大人时,他总是穿一件丁香色[5]猎衣,戴着乌布软帽。良秀的人品极为低下,而且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嘴唇红得刺眼,不像个老人,令人联想起野兽之类,怪瘆人的。有人说那是因为他老舔画笔,沾上了红颜料的缘故,谁知道呢。更有些尖嘴薄舌的人,说良秀的形容举止活像个猴子,竟给他起了个诨名叫作“猿秀”。

  说到“猿秀”,还有这么个故事。良秀有个独生女儿,年方十五,当时在堀川大人的府中做小侍女,她是个甜美可爱的姑娘,完全不像生身父亲。或许是早早失去母亲的缘故吧,姑娘小小的年纪却心思细腻,聪明灵透,比年长的人还要温柔周到,夫人和众侍女都很喜欢她。

  有一次,丹波国献上来一只驯养的小猴子,喜欢恶作剧的公子便给小猴子起名为“良秀”。那小猴子本来模样就够滑稽的,再有这么个名字,府邸里没有一个人不笑的。光是笑倒还罢了,一旦小猴子爬上庭院的松树啦,把房间里的席子弄脏啦,众人就会大叫着良秀良秀,戏弄个不休,以此来取乐。

  且说有一天,前文说到的良秀女儿手持系着书信的红梅枝条,正路过长长的走廊,忽然看到从远处拉门那边,小猴子良秀拼命地逃了过来。小猴子好像扭伤了脚,没力气像平常那样跳到柱子上,一跛一跛地拖着腿,身后公子拿着木棒追了上来,嘴里还叫道:“偷橘子的贼,站住,站住!”良秀女儿看到这一幕,稍稍犹豫了一下,小猴子已经逃到她身边,拉住她的裤脚,哀哀地啼叫。姑娘大概是忍不住怜悯之心吧,她一手举着梅花枝,一手轻轻展开浅紫色的广袖,温柔地把小猴子抱了起来,在公子面前微微俯下身,用清澈的声音禀道:“公子恕罪,它只是个小畜生,请您饶过它吧。”

  但公子是怒气冲冲追出来的,听了这话脸色阴沉,连连跺脚,道:“你为何包庇它?这猴子是偷橘子的贼!”

  “它只是个小畜生……”

  姑娘又重复了一遍,凄然一笑,像是鼓起了勇气似的,又说道:

  “而且,它还叫作良秀,就像是我的父亲受到责罚似的,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

  她如此一说,就连公子也不能不让步了。

  “是吗?既然你是为父亲求情,那我姑且饶过它吧。”

  公子勉勉强强地应允,将木棒一丢,转身回房去了。


  那件事之后,良秀女儿和小猴子变得亲密起来。姑娘把小姐赐给她的黄金铃铛,用美丽的红丝绦系在小猴子的颈上,小猴子也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肯离开姑娘身边。有一次姑娘感染风寒,躺在床上,小猴子便规规矩矩地坐在她枕头边,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一个劲儿地啃自己的爪子。

  如此一来,奇怪的是,再也没有人像从前那样欺负小猴子了。不仅如此,大家反而渐渐喜爱起它来,后来就连公子也时不时地丢柿子、栗子给它吃,一次某个侍从拿脚踢小猴子,公子甚至大发脾气。后来堀川大人特意吩咐良秀的女儿抱着小猴子上去参见,便是因为听说了公子发脾气的事。自然而然地,姑娘疼爱小猴子的缘故,也传到了大人的耳中。

  “是个孝顺女儿嘛,给她奖赏。”

  大人如此吩咐,赏赐姑娘一件红色衣衫。小猴子学着姑娘的模样,恭恭敬敬地把红衣衫举过头顶拜谢,令大人的心情越发愉快。由此可见,大人喜欢良秀的女儿,完全是因为赞赏她疼爱小猴子的孝顺之心,决不是像世间议论的是出于喜爱她的美色。不过传言兴起,也并非全无根由,这且留到后面慢慢说。在这里我只是想说,不管姑娘多么美貌,以大人的为人,是不会对一介画师的女儿起什么念想的。

  且说良秀女儿在大人面前争得了体面,她本是个聪慧的姑娘,并不会有什么不妥的举动引起侍女们的嫉妒。相反,自那以后,姑娘和小猴子都受到众人的喜爱,尤其是姑娘几乎是形影不离地陪伴小姐,连小姐出门游赏时也都让她同车而行。

  姑娘的事先放在一边,再说说她父亲良秀。虽然小猴子良秀得到了大家的疼爱,可是良秀本人却依然是人见人厌,背地里人们仍叫他“猿秀”。而且不仅堀川府里如此,就连横川的僧都[6]阁下,一提到良秀,就仿佛看见妖魔似的,厌恨得脸色都要变化。(不过,有人说那是因为良秀把僧都阁下的行为画成了滑稽画的缘故,这都是下等人的传言,当然不是那么回事。)总之,不管让谁说,良秀这人的坏名声都没什么两样。也有人不说他的坏话,但那仅限于两三个画师同行,或者是只见过他的画、不晓得他的品性的人。

  实际上,良秀这人不光是模样卑琐,他还有好些更招人嫌恶的毛病,所以只能说他全是自作自受。


  说起良秀的毛病,那就是他吝啬、刻薄、不知羞耻、懒惰、贪婪——其中最为甚者,就是自高自大、傲慢无礼,总是把本朝第一画师的幌子挂在脸上。若单单是画艺上的事倒还罢了,可那人的逞强好胜,简直把世间的习俗惯例全不放在眼里。据一个跟随良秀多年的徒弟说,有一天府里那位著名的桧垣巫女[7]幽灵附体,降下了可怕的谕旨,可良秀却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拿起手头的笔墨,仔仔细细地画出了巫女那张吓人的脸。或许幽灵作祟的事,在他看来只不过是欺骗小孩子的把戏吧。

  良秀就是这么一个人,所以他画吉祥天女的时候,摹写的是一个卑贱妓女的脸,画不动明王的时候,参照的又是一个无赖汉的模样。如此这般,他做出种种不敬之举,可当你责问他时,他又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我良秀画的神佛,若降罪给我良秀,岂非咄咄怪事”?因此,就连徒弟们也无可奈何,其中有不少人害怕以后会遭报应,匆匆离他而去。一言以蔽之,他无比狂妄自大,总以为天底下再没有胜过自己的人了。

  说到良秀在画艺上达到了多高造诣,那倒是毋庸多言的。只不过,就连他的画也怪,他在运笔和用色上与别的画师截然不同,不少和他交恶的画师评论说那简直是邪门歪道。据那些人说,像川成、金冈[8]等古代名家的画作,都有些优雅美丽的传闻,比如板门上的梅花每逢月夜便会散发清香啦,听到屏风上画的公卿贵人们吹笛的声音啦。可是良秀的画作却只有奇异可怕的传闻,比如他在龙盖寺大门上画的那幅《五趣生死图》[9],有人半夜从门下经过时,听到了天人的叹息声和啜泣声,这还不算,甚至有人嗅到了尸体腐烂的臭气。大人吩咐他为侍女们画像,可是被他画过的侍女,都在三年之内得了失魂之症而死。说句不好听的,这就是良秀的画堕入邪道的最好证据。

  总之,正如前面所说的,良秀就是这么一个不守常规、傲慢无礼的人,可是他反而以此为荣。有一次大人戏谑地说“看来你就喜欢丑恶之物”,他咧开那与年纪不般配的红嘴唇,怪模怪样地笑着,得意洋洋地答道:“正是,平庸的画师不会懂得丑恶之物中的美。”再怎么是本朝第一画师,又岂能在大人面前如此出言不逊?前面说过的那个徒弟,私下里给师傅起了个诨名叫作“智罗永寿”,以讥讽他的傲慢,这也是难怪的。如您所知,“智罗永寿[10]”是古代从震旦来的天狗的名字。

  不过,就连良秀——这个目空一切、不可言喻的良秀,身上也有一处有人情味的、充满爱意的所在。


  那就是,良秀对自己唯一的女儿小侍女,疼爱得几乎心神颠倒。方才说过,女儿脾性极为温柔,是个孝顺体贴的姑娘,而良秀溺爱女儿的心思也绝不逊色。良秀这人,不管哪里的寺庙向他化缘,都不肯布施一点,可是一提到女儿身上的衣裳、头上的钗环,他便毫不吝惜金钱,安排得齐齐整整,说来真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良秀爱女儿却是只知道疼爱,做梦也没想过要帮女儿选一个好夫婿。非但如此,若是有人打女儿的主意,他反而会雇几个街头的无赖泼皮,暗地里把人家收拾一顿。所以,当大人命女儿进府里做小侍女时,当爹的极不情愿,虽说女儿暂时是进府了,但良秀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有传言说大人为姑娘的美貌所动心,不顾人家父亲不愿意,硬把她召进府里,大约便是从良秀的那副模样推测出来的。

  不过,传言虽然是子虚乌有,但一门心思溺爱女儿的良秀,总是盼着女儿出府,倒是不假的。有一次大人命他画一幅稚年文殊菩萨像,良秀摹照着一个大人宠爱的童子的模样,画得异常精彩,大人十分满意,说出了难得的嘉勉之言:

  “你想要什么赏赐?不必顾忌,只管说来。”

  良秀恭敬领命,您猜他会说什么?原来他毫不客气地说“请您放还我的女儿吧”。若在别的府邸倒也罢了,但那是在堀川大人身边侍奉的人,不管你多么疼爱女儿,如此不懂规矩地请辞,天下有谁敢这么做?因此,宽宏大量的大人也有几分不悦,有片刻工夫只是沉默地看着良秀,末了丢下一句“不行”,蓦地拂袖而去。像这样的事,前后总有四五回。现在想来,便是在此期间,大人看良秀的眼神渐渐地愈来愈冷。而且,每当这种时候,女儿大概是替父亲担忧吧,回自己房里时,经常咬着袖子嘤嘤地哭泣。于是,大人对良秀的女儿心存绮念这一谣言,便越传越盛。甚至有人说,那座地狱变屏风的由来,其实就是因为女儿不肯顺从大人的心意所致。当然,这都是根本不可能有的事。

  依在下看来,大人不放良秀女儿回去,完全是出于对女儿的怜惜,与其让她回到顽固的父亲身边,不如在府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对那个性情温柔的姑娘,大人的确颇为喜欢,可是若说大人喜欢的是她的美色,则恐怕是牵强附会,不,甚至可以说,那都是无中生有。

  总之,为着女儿的事,大人对良秀大为不快。就在这当口,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大人忽然召见良秀,命他画一座地狱变的屏风。


  提到地狱变屏风,那恐怖的画面仿佛浮现在我眼前,一切都历历在目。

  同样是地狱图,良秀所画的与其他画师的相比,从构图上先就大不相同。屏风的一角画着十殿阎王和鬼卒们的小小身形,余下的就是满满一面像红莲、大红莲般的熊熊烈火,烈火卷起漩涡,几乎要将刀山剑树熔化。除了冥官们身上的唐风衣袍点缀着些许黄色和蓝色之外,整个画面都是烈烈火焰的颜色,黑烟飞舞着墨色,盘旋成卍字,火舌迸溅着金星,疯狂地席卷一切。

  仅仅是这些,笔法就足够骇人眼目了,此外,那些被地狱中的业火焚烧、苦不堪言的罪人,几乎没有一人与常见的地狱图相同。这是因为,众多的罪人中,上至公卿贵人,下至乞丐贱民,良秀把所有身份的人都一一描绘。束带庄严的殿上高官,五重彩衣的娇艳女官,挂着念珠的僧侣,脚踏高屐的寮生侍从,身着圆领窄袍的女童,手捧献神币帛的阴阳师……真是数不胜数。这些人在汹涌翻滚的烈火浓烟中,被牛头马面的狱卒所虐待,像被大风吹散的落叶似的,朝着四面八方惊惶奔逃。那个头发缠在钢叉上、手足比蜘蛛还蜷曲的女人,大概是巫女吧。那被长刀刺穿胸膛、像蝙蝠一样倒挂的男人,一定是某地新任的国司。此外,有人被铁鞭笞打,有人被压在千钧磐石底下,有人被叼在怪鸟喙中,有人被咬在毒龙口里——与罪人的数目相对应,刑罚也五花八门,不胜枚举。

  不过,其中最醒目、最骇人的,还要算半空中掉下来的一辆牛车,将兽牙般的刀山剑树的顶遮去了一半(剑树的梢上尸骸累累,五体皆被刺穿)。地狱的狂风卷起牛车的车帘,车内是一个遍身绮罗的女官,衣装华丽不亚于宫中嫔妃,她那长长的黑发在火焰中飘扬,白皙的颈项朝后仰起,痛苦地挣扎着。女官的身影也罢,熊熊燃烧的牛车也罢,都令人感受到炎热地狱的苦难。甚至可以说,那广阔画面中的可怖,都集中到了这一个人物身上。看到这幅画的人,自然而然地,耳中似乎听到了凄厉的呻吟惨叫之声。总之,那真是出神入化的杰作。

  唉唉,就是这样,就是为了画这座屏风,才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否则的话,纵然是良秀,又怎么能将地狱的苦难描绘得如此栩栩如生?那人完成了这座屏风画,也为此遭遇悲惨,连性命都送掉了。说起来,这幅画中的地狱,就是本朝第一画师良秀自己早晚要堕入的地狱。

  在下太急于叙说那座罕见的地狱变屏风,把故事的顺序都弄颠倒了。接下来,继续说说那良秀奉了大人之命,画地狱图的事吧。


  自从奉命作画以后,有五六个月的时间,良秀没有到府里参见,只一心画那座屏风。那么疼爱女儿的人,一旦作起画来,竟连女儿也不想见了,着实匪夷所思。不过实际上,当时有一个传言,说是良秀之所以能在画道上成名,是因为他在福德大神前起过誓。证据就是当他作画时,如果悄悄地从隐蔽之处窥察,便会发现幽暗之中有多只灵狐的身影,在良秀的周围聚集成群。因为这个缘故,一旦他拿起画笔,除了作画之外,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不管白天黑夜都关在屋子里,难得见到阳光。尤其是画地狱变屏风的时候,良秀的痴迷劲儿更加厉害。

  在下这么说,并不是指良秀大白天也要放下格子悬窗,在三叉灯台下调弄秘制颜料,也不是说他要弟子们穿上官袍或猎衣,由他来一一写生。此种程度的怪癖,即便他不画地狱变屏风,只要一开始作画,就难免有之。实际上,良秀在画《五趣生死图》的时候就这样。对道路上的尸体,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可他却悠悠地坐在尸体前,摹写那半腐烂的脸孔和手脚,连头发都画得一丝不错。那么,他那非同寻常的痴迷劲儿,究竟指的什么呢?有人也许要如此发问。在下无暇一一细说,拣主要的说来,大致有这么几件事。

  有一天,良秀的一个弟子(还是上文说过的那位)正在把颜料化开,师傅忽然走了过来,说道:

  “我想稍微睡会午觉,不过最近我老是做噩梦。”

  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弟子依然忙着手里的活,随口应了一句:“是吗?”

  可是,良秀脸上露出了平时没有的凄凉神色,有些顾虑地要求道:

  “所以,我午睡的时候,你能不能坐在我的枕头边?”

  师傅居然会在乎做梦的事,这是很反常的,弟子觉得很诧异,不过师傅要求的并非什么难事,弟子便答了一声“好的”。可 是师傅好像仍然放心不下,犹豫了一下,又吩咐道:

  “那么,你到里边来吧。不过如果有别的徒弟过来,你不要让他们进我睡觉的地方。”

  所说的“里边”,就是良秀画画的屋子。那天,那屋子照旧像夜晚一样,门关得紧紧的,点着幽暗的油灯,屋里竖着仅用炭笔描出轮廓图的屏风。良秀显然已经筋疲力尽,一进屋便枕着胳膊,立刻呼呼地睡着了。可是还没过半个时辰,坐在枕边的弟子便听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寒毛倒竖的声音。


  一开始,那声音还仅仅是单纯的声响,不大工夫,它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句子,仿佛是行将溺死的人在水中的痛苦呻吟:

  “什么?你要我去?……去哪里……去哪里?去地狱……炎热地狱。谁?……你是谁?……你是……”

  弟子不由得停住了溶解颜料的手,战战兢兢地窥探师傅的脸。师傅那满是皱纹的脸变得煞白,脸上渗出了大颗汗珠,大张着嘴唇干涩、牙齿稀疏的嘴巴,气喘吁吁,嘴巴里有个东西动得人眼花缭乱,仿佛被一根线牵着似的。定睛一看,那不就是师傅的舌头吗?那断断续续的话,就是这根舌头发出来的。

  “你是……噢,是你哪。我也觉得应该是你。什么?你来迎接我?要我去……去地狱。地狱里……地狱里我的女儿在等我。”

  听到这里,弟子毛骨悚然,眼前仿佛看到朦朦胧胧的鬼怪影子,窸窸窣窣地从屏风上成群地走下来。当然,弟子立刻拼命地摇晃良秀,可良秀依然半梦半醒地喃喃自语,不像会很快醒来的模样。弟子一横心,把旁边笔洗中的水哗啦一下浇到了师傅头上。

  “她在等着我,要我坐上这辆车去……坐上这辆车,去地狱……”说到这里,良秀的声音变成了痛苦的呻吟,仿佛咽喉被绞住了一般。就在这时,他终于睁开眼睛,像被钢针刺了似的,惊惶万分地弹了起来。可是,梦中的鬼怪似乎还没从他眼前消失,一时间他眼神惊恐,大张着嘴巴,怔怔地发呆。过了一会儿,良秀回过神来,冷冷地吩咐弟子:“好了,你出去吧。”弟子知道如果这种时候违拗师傅,以后会老是被责骂,于是匆匆地离开师傅的房间。当他看到外面明亮的阳光时,仿佛自己从噩梦中醒来,松了一大口气。

  可是,这种事倒还罢了,一个月后,另一个弟子又被师傅特意叫到里屋。弟子进去一看,良秀正在昏暗的油灯下咬着画笔,看到弟子,立即直截了当地说:

  “辛苦你,你再把衣服脱光吧。”

  在此之前,师傅也时常这么吩咐,所以弟子迅速脱掉衣服,变得赤条条的。奇怪的是,师傅却皱起了眉头:

  “我想看被锁链捆住的人,所以对不住,请你忍耐一会儿吧。”

  良秀冷冷地说着,丝毫看不出他觉得弟子可怜。这弟子本是个勇猛的年轻人,比起握画笔来,倒是更喜欢拿大刀,可是听了这句话,也不禁大为惊骇。后来提起这件事时,他反复说“我还想是不是师傅疯了,要杀死我呢”。见弟子磨磨蹭蹭,良秀烦躁起来,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细铁链,哗哗地抖动着,冲过去扑到弟子背上,毫不留情地拧住他的双臂,一圈圈缠上铁链。然后,良秀又狠狠地一扯铁链的一端,这可够弟子受的,弟子趔趄一下,咕咚一声重重地摔倒,横躺在地板上。


  弟子此时的模样,就像一个翻倒的酒桶,手脚都被可怜地捆成一团,只有脑袋能够活动。他肥壮的身体被锁链勒得血流不通,脸上也好,身上也好,都憋得红通通的。可是,良秀毫不在意,只围着那酒桶般的身体左右端详,画了好几幅相同的摹写图。这期间,被捆住身体的弟子有多么痛苦,就不必特意说了。

  不过,如果那天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话,弟子的痛苦恐怕还要延长一些。幸亏(其实,或许说“不幸”更妥当些)过了一会儿,从房间角落的一个罐子旁边,蜿蜒地流出一股细细的黑油样的东西。一开始,那东西似乎有点黏,缓缓地动着,渐渐顺畅地滑动起来,不大工夫,那东西闪着幽光,流到了弟子的鼻子尖前。弟子定睛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大叫道:

  “蛇——蛇啊!”

  弟子后来说,当时他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冻住了,这也是难怪的。实际上,蛇那冰凉的舌尖,差一点就要碰到弟子被锁链捆住的脖颈了。这情形实在骇人,就连蛮横无理的良秀,也不禁吃了一惊,连忙扔下画笔,迅速弯下腰,一把抓住了蛇尾,把蛇倒提起来。蛇被倒提着,使劲仰起头,骨碌碌地把身体卷上去,但怎么也无法够到良秀的手。

  “你这畜生,害我出了一个败笔!”

  良秀恨恨地嘟囔着,把蛇照旧扔回房间角落的罐子里,然后不情愿地解开了弟子身上的锁链。但他也仅是解开链子而已,对受惊的弟子,并没有一句抚慰的话。大概比起弟子被蛇咬,画出一个败笔更令他气愤。——后来听说,那蛇也是他为了写生,特意养在屋里的。

  听了这两件事,对良秀那种发疯似的、令人害怕的痴迷劲儿,诸位想必已略有所知。不过,最后还有一件事,就是良秀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弟子,为了这地狱变屏风吃了大苦头,差点把命都送进去。那弟子肤色白皙,像个姑娘家,一天晚上,师傅把他叫进自己屋。弟子进去一看,良秀在灯台下,手心里托着一块血淋淋的生肉,正在喂一只模样怪异的鸟。那鸟儿有猫一般大小,脑袋两侧耸起两簇羽毛,像是两只耳朵,长着一对琥珀色的大圆眼睛,看上去活像一只猫。


  本来,良秀这人不管做什么,都不喜欢说给别人听,就像方才说过的养蛇的事,他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从来不告诉弟子们。所以,他的桌上有时放着骷髅,有时摆着银碗啊泥金高脚木盘之类,根据当时画画的情形,令人大吃一惊的物事层出不穷。可是平时这些东西都收在什么地方,就没人晓得了。有传言说良秀受到福德大神的冥助,原因之一便在于确实会有此类奇怪的情况出现。

  弟子心中暗想,桌子上这只奇形怪状的鸟儿,一定又是师傅画地狱变屏风用的。他一边寻思着,一边端端正正地坐到师傅面前,恭恭敬敬地问:

  “您召唤我,有什么吩咐吗?”

  良秀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舔了舔自己那鲜红的嘴唇,朝鸟儿摆了摆下巴,问:

  “怎么样,很老实吧?”

  “这是什么鸟?我还没见过呢。”

  说着,弟子有点发怵地打量这只长着耳朵、猫一样的鸟儿。良秀像平常一样,依然是一副嘲笑的口吻,说道:

  “什么,没见过?城里长大的孩子就是这样,真没办法。这是两三天前鞍马[11]的猎人送给我的猫头鹰。不过,这么老实的倒很少见。”

  一边说着,良秀慢慢地抬起手,轻轻地从下向上抚摸着刚吃完肉的猫头鹰的背。就在这时,鸟儿突然发出一声锐利的短啸,猛然从桌子上飞了起来,张开两只利爪,冲着弟子的脸疾扑过来。若不是弟子慌忙用袖子挡住脸,肯定要被抓出好几处伤。弟子“啊”地惊叫着,挥动袖子驱赶猫头鹰,猫头鹰却更加气势汹汹,尖啸着再次朝他扑去——弟子忘记了还在师傅面前,忽而站起,忽而跌坐,忽而防御,忽而驱赶,在狭小的屋子里团团乱转,狼狈奔逃。怪鸟则忽高忽低,紧追不放,瞅着空子便蓦地朝他眼睛扑去。鸟儿啪嗒啪嗒地猛力扇动翅膀,那声音勾连起某些怪异的气氛,比如落叶的气息、瀑布的水沫,或是猿猴藏在山洞里的果实发酵后那热烘烘的酸腐味……令人毛骨悚然。据弟子说,他觉得那幽暗的油灯光仿佛朦胧的月光,师傅的屋子好像遥远深山里弥漫着妖气的山谷,心里害怕极了。

  可是令弟子恐惧的并不仅是被猫头鹰袭击,更令他毛发倒竖的,是师傅良秀冷冷地看着眼前的骚动,徐徐展开画纸,舔了舔画笔,开始摹写姑娘般的少年被鬼鸟折磨时那凄惨的模样。弟子说,他一见这番情景,心头顿时袭来一股难以言表的恐怖,那一瞬间,他真的担心自己会被师傅害死。


十一

  其实,被师傅害死的事儿并非全无可能。那天晚上,良秀特地把弟子叫过去,就是打算唆使猫头鹰追赶他,好让自己画下他狼狈逃命的模样。所以,弟子看了师傅的样子,不由得两手抱住脑袋,发出了自己也不明所以的惊叫声,蜷缩在房间角落的拉门边上不敢动弹。就在这时,不知为何,只听良秀惊呼一声,似乎站了起来,同时,猫头鹰拍打翅膀的声音也突然更加猛烈,东西的倒地声和破碎声尖锐地响成一片。弟子惊诧之下,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却发现房间里不知何时已经一团漆黑,师傅正焦躁地呼唤其他弟子。

  不大工夫,远处有人回答,随后,一个弟子拿着灯台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可以看到三叉灯台倒在地上,地板和席子上洒满了煤油,方才那只猫头鹰痛苦地拍打着一侧的翅膀,跌跌撞撞地打转。书桌对面,良秀半站起身,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这也难怪,原来那猫头鹰身上,从脖颈到一侧翅膀上,紧紧地缠绕着一条黑油油的蛇。大概是弟子在惊慌蹲下的时候,碰翻了角落里的罐子,罐子里的蛇爬了出来,猫头鹰贸然去抓蛇,结果惹出这一场大乱子。两个弟子面面相觑,一时间茫然呆立,怔怔地看着这奇异的场景,片刻之后,两人默默地给师傅行了个礼,悄悄退了出去。至于蛇和猫头鹰后来怎样了,就无人知晓了。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前面说过,大人吩咐画地狱变屏风,乃是初秋的事,随后整个冬天,良秀的弟子们不断地被师傅怪异的举动所困扰。不过,冬天将尽的时候,良秀的屏风画似乎遇到了什么障碍,他的神色比先前更加阴郁,说话的腔调也眼见地愈来愈粗鲁。屏风画的底稿已经画完了大约八成,似乎再难进行下去。不,若是看良秀的模样,就连完成的这部分画稿,都难免被他大笔一挥、抹掉不要了呢。

  不过,屏风到底哪里画不下去,却是没人知道。而且,也没人想要知道。此前发生的种种事,已经让弟子们吃足了苦头,那之后他们尽可能地离师傅远一些,恰似避免与虎狼同栏一般。


十二

  因此,关于那期间的事,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若是硬要说的话,就是那位顽固的老爷子,不知为何变得爱掉眼泪,时不时地在没人的地方独自落泪。有一天,一个弟子有事到庭院里,看到师傅呆呆地站在廊下,凝望着春日里低低的天空,眼里竟然满含着泪水。弟子看到这番情景,自己反而羞愧起来,默不作声地悄悄离开了。那个为了画《五趣生死图》,甚至不惮于去摹写路旁尸骸的傲慢之人,却因为屏风画进展得不顺利,就像孩子般哭泣起来,委实十分反常。

  就这样,为了这座屏风画,良秀神魂颠倒,痴迷得不似正常人。而另一方面,他的女儿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忧郁,甚至在我们这些人面前,都明显地露出含悲忍泪的模样。她本来就是一个多愁善感、面色白皙、谦恭文静的女儿家,此时睫毛低垂,眼眸染上愁晕,分外有凄凉之感。一开始,众人纷纷猜测,有的说是因为想念父亲,有的说是为恋情所烦扰,后来有传言说是大人想要她顺从自己。那之后,众人好像一下子忘记了这个姑娘,关于她的传言戛然停歇了。

  就在那期间,一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我独自经过廊下,忽然小猴子良秀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一个劲儿地拽我的裤脚。那是个月光浅淡的温暖春夜,梅花吐露着清香,在幽微的月光下,我看到小猴子露出白牙、皱着鼻头,发疯般的尖声啼叫。我的新裤子被拽住,不免有七分气恼,再加上三分害怕,所以打算踢开小猴子,扬长过去。可是转念一想,此前有个侍从就是因为欺负小猴子,惹得公子十分不快,而且看小猴子的举动,似乎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于是我终于下了决心,顺着小猴子拉我的方向,向前走了三四丈远。

  这时,走廊转了一个弯,夜色之中,可以看到枝叶扶疏的松树对面,宽阔的池水泛着浅浅的白光。近处某个房间中似乎有人在挣扎,那声音慌乱却又微妙地悄然传入我的耳中。周围一片静谧,分不清笼罩着的是月光还是轻雾,除了鱼儿跃水的声音,听不到半点人语声。我辨别出那异样的动静,不由得站住了,如果有人在胡作非为,我可要给他点厉害尝尝。于是我屏住呼吸,悄悄地把身体贴在了门外。


十三

  可是小猴子良秀大概嫌我慢吞吞吧,它急躁地在我脚下打了两三个转,像喉咙被掐住了似的尖叫着。突然,它一下子蹿到了我的肩膀上,我不由得仰起脖子,免得被它抓到,小猴子又咬住我的袖子,以免从我身上滑下来——在这阵闹腾中,我不自觉地摇晃了两三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门上。事已至此,再容不得片刻犹豫,我猛地推开门,就要冲进月光照不到的房间里。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挡在我眼前——不,其实莫如说,与此同时,一个女子像离弦之箭般地飞奔而出,吓了我一大跳。女子差点和我迎面撞上,就势跌倒在门外,她跪在原地气喘吁吁,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着我,仿佛在看什么可怕的东西。

  自不必说,那女子便是良秀的女儿。可是那天晚上,这姑娘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显得格外动人。她大大的眸子灿然生辉,脸颊红艳艳的,再加上衣衫凌乱,与平常的小闺女模样迥然不同,添了许多妩媚之态。这真是那个柔弱的、凡事恭谨的良秀女儿吗?我靠在门上,看着姑娘在月色中的美丽身影,听着一个人脚步慌乱地匆忙离去。我对姑娘指指那人的方向,默默地用眼神询问“他是谁”?

  可是姑娘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摇了摇头,神色十分懊恼。

  于是,我俯下身,在姑娘耳边低声问:“他是谁?”可是,她依然只是摇头,什么也不答。不过,她那长长的睫毛上却缀满了泪珠,嘴唇咬得更紧了。

  我原本生性驽钝,除了这件一目了然的事情之外,别的无奈我都难以领会。所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时间只默默听着姑娘的心跳声,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过,不知为何,我心里隐约感到歉疚,觉得不应该再多问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我关上大开着的拉门,回头看看稍稍平静下来的姑娘,尽可能温和地说“请你回屋去吧”。然后,我怀着一种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的不安,以及一种莫名的羞耻感,悄悄地顺原路返回。可是,还没走出十步远,身后似乎有人怯生生地拉住了我裤脚。我惊讶地回头一看,您猜是谁?

  原来小猴子猿秀跪在我的脚边,像人那样双手扶地,颈上的金铃铮铮作响,朝着我恭恭敬敬地磕了好几个头。


十四

  那晚的事情之后,过了约摸半个月,良秀忽然来到府里,请求谒见大人。良秀虽然身份卑微,不过平素一直得到大人青眼相加,不轻易召见外人的大人,那天也爽快地命他速速觐见。良秀照旧穿着那件丁香色猎衣,戴着瘪塌塌的乌帽子,脸色比平常更加不和善,在大人面前恭恭敬敬地拜倒,声音嘶哑地说道:

  “先前奉大人之命画地狱变屏风,在下不敢懈怠,夜以继日,勤谨执笔,如今已大致完成。”

  “可喜可贺嘛,我也很满意。”

  大人说道,但不知为何,大人的声音懒懒的,有些无精打采。

  “不,没什么可喜的。”良秀似乎有些生气,一直低垂着眼睛,“虽说大致完成了,但还有一处地方,在下却画不出来。”

  “什么,有你画不出来的地方?”

  “正是。在下作画,若是没见过的东西,便无法画出。纵然勉强画了,也无法称心满意,那岂不是与画不出来一样?”

  听了这句话,大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哦?那你要画地狱变屏风,非得下地狱看看不可?”

  “正是。不过,前些年大火灾那一次,我亲眼看到了不逊于炎热地狱中猛火的火焰。我画那幅不动明王图中的火焰,其实也是因为遭遇了那场大火灾。大人见过那幅画吧?”

  “那么罪人们又怎么画?你也没见过鬼卒吧?”大人仿佛没听到良秀的话,连连问道。

  “在下见过被铁锁捆绑的人,也细细摹写过被怪鸟追逐的人的模样,因而并非不知晓罪人们受刑的惨状。至于鬼卒……”良秀露出一丝吓人的苦笑,“至于鬼卒,在下于似梦非梦之际,不知见过他们多少次了。有时是牛头,有时是马面,有时是三头六臂的鬼怪,他们无声地拍手,无声地叫喊,前来折磨于我。这种事可以说每日每夜都在发生。——我想要画却又画不出的,并不是这些。”

  听了这番话,就连大人似乎也吃了一惊,有片刻工夫,大人只是焦躁地瞪着良秀的脸,过了一会儿,他冷冷地挑了挑眉,哼了一声:

  “那么,你画不出来的,究竟是什么?”


十五

  “在下打算在屏风的正中央,画一辆蒲葵叶牛车[12]从半空落下。”说到这里,良秀目光锐利地直视起大人的脸。我早就听说过,一旦谈起绘画来,这人便会像疯癫了一般,的确,此时他的眼神里就有一种可怕的东西。

  “车上有一位艳丽的贵妇,在熊熊烈火之中,她黑发散乱,痛苦地挣扎。她的脸被浓烟熏呛,皱着眉头,仰望着半空中的车篷。或许,她的手还撕扯着车帘,想要挡住雨点般洒落的火星。牛车周围有十几二十只凶恶的鸷鸟,张着大嘴鸣叫,纷纷绕着牛车盘旋。——唉,可是,那牛车上的贵妇,在下却怎么也画不出来。”

  “那么……你要怎样?”

  不知为何,大人此时奇怪地显出些愉快的神色,催促良秀说下去。可是,良秀却像发高烧似的,颤动着他那红嘴唇,用梦呓般的腔调,又重复了一遍:

  “在下画不出来……”

  突然,他像要噬咬什么似的,猛然开口:

  “请求大人将一辆蒲葵叶牛车,于在下的面前点火焚烧。还有,若是可能的话……”

  大人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忽然又尖锐地大笑起来,笑得气喘吁吁,一边说道:

  “好,一切就照你说的办。什么可能不可能的,此种无用之言不说也罢。”

  听了大人的话,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的确,大人此时的模样十分可怕,嘴角泛起白沫,眉边青筋颤动,犹如闪电掠过,似乎也传染了良秀的疯狂。

  大人话音刚落,又爆出一阵大笑,喉咙格格作响,说道:

  “那就烧一辆蒲葵叶牛车吧。再让一名美艳女子,穿戴贵妇服饰,坐到车里去。在火焰和黑烟的熏烤下,车内的女子痛苦死去——能想出此种场面,你可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画师!可嘉可赞,呵,可嘉可赞哪!”

  听了大人的话,良秀骤然面无人色,只是颤动着嘴唇喘息,终于,他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瘫软下来,双手扶地,恭敬地拜谢道:

  “多谢大人。”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听清。或许,良秀所想象的那个恐怖场面,随着大人的话语,已然历历浮现在他眼前了吧。此时此地,我生平唯一一次觉得,良秀是个可怜人。


十六

  两三天后的一个夜晚,大人如约召见了良秀,让他亲眼看看火烧蒲葵叶牛车的场面。不过牛车并不是在堀川府邸内焚烧,而是在一处俗称融雪山庄——以前大人的妹妹居住过的一座京城外的山庄中进行。

  这座融雪山庄已经很久无人居住,宽阔的庭园荒凉不堪,这从山庄内那杳无人迹的景象便可推知。大人的妹妹殁于此地,关于这位小姐有着种种传言,其中有种说法是,每当没有月亮的夜晚,便会有穿着绯红宽袴的奇怪身影,足不沾地地在廊下走过。——有此种传言也是难怪的,山庄之中即便白昼也颇为凄凉,一旦暮色降临,园中的流水声听来越发阴沉,在星光下飞起的白鹭像是鬼怪,令人心惊胆寒。

  那天晚上碰巧也是个没有月亮、漆黑一片的暗夜。借着堂上的灯影,可以看到大人已经坐在檐廊前,他身穿浅黄色便袍、浓紫色提花宽袴,盘腿高坐在白锦镶边的圆草垫上。五六名贴身侍从恭恭敬敬地在大人周围侍奉,自是不必细说。不过,其中有一人格外威风凛凛,引人注目,那侍卫力大无穷,据说前些年陆奥之战中曾因饥饿而吃过人肉,后来又曾经生生地扯裂鹿角。那天,他将轻便铠甲穿在衣袍内,反佩着腰刀,肃然蹲踞在檐廊下。——夜风吹拂着灯烛,一切景物都在灯光中忽明忽暗,几乎分不出究竟是梦是真,触目所及,皆使人感觉阴森可怖。

  庭院中停着一辆蒲葵叶牛车,高高的车篷在黑暗中鲜明可见,车上没有拴牛,黑色车辕斜斜地搭在脚踏上,车上的金属配饰如繁星般闪烁着金光。看到这副场面,虽然已是春天,却令人觉得寒意砭刺肌肤。牛车上沉甸甸地挂着提花缎镶边的青色帘子,无从知晓车内是何等光景。牛车周围,杂役们手持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小心着不让烟飘向檐廊那边,煞有介事地严阵以待。

  庭院中停着一辆蒲葵叶牛车,高高的车篷在黑暗中鲜明可见,车上没有拴牛,黑色车辕斜斜地搭在脚踏上,车上的金属配饰如繁星般闪烁着金光。看到这副场面,虽然已是春天,却令人觉得寒意砭刺肌肤。牛车上沉甸甸地挂着提花缎镶边的青色帘子,无从知晓车内是何等光景。牛车周围,杂役们手持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小心着不让烟飘向檐廊那边,煞有介事地严阵以待。


十七

  时刻大约已近半夜。大庭院笼罩在黑暗中,众人皆屏息无语,寂静中唯有夜风轻拂,每一阵风过,便飘来松明的烟味。有片刻工夫,大人沉默不语,凝望着这一片奇异的景象,终于,他向前挪动了一下膝盖,厉声叫道:“良秀!”

  良秀似乎回答了句什么,但传入我耳中的只有呻吟般的低哼声。

  “良秀,今夜如你所愿,我把牛车烧给你看。”

  说着,大人瞥了一眼身侧的侍从。此时,我似乎看到大人和身侧的某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但那也许是我的错觉。良秀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仰望着檐廊方向,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你看仔细了,这是我平时乘坐的牛车,认得吧?现在,我就放火烧了这辆车,让你亲眼看看炎热地狱的模样。”

  大人再次顿住了话头,朝身边的侍从们使了个眼色。接下来,大人的语气忽然阴沉下来:“车内绑着一个犯罪的侍女,因此,若是放火烧车,那女子必定被烧得骨焦肉烂,死得痛苦无比。你要画那地狱变屏风,这是不可再得的范本。雪一样的肌肤被烧焦,乌黑的秀发灰飞烟灭,你可仔细看着,休要错过了。”

  大人第三次缄口,似乎思索着什么,随后,他晃动着肩膀,无声地笑了起来:

  “此等景观可谓三生难遇,我也要在此一睹为快。来人,揭开帘子,让良秀看看里面的女子。”

  大人一声吩咐,便有一名杂役高举着火把,大步流星地走到牛车前,一把掀起了车帘。松明噼噼啪啪地爆着火星,红红的火焰摇晃了一下,赫然照进狭窄的车厢,车厢里的一切都清清楚楚。车内用铁链残忍地绑着一名女子,她便是……唉,我若是看错了该多好!那女子身穿华丽灿烂的刺绣樱花叠色唐衣[13],乌黑光润的秀发长长地垂下,斜插着的黄金钗荧光闪烁,她的妆扮虽然不同了,但那娇小的身姿,白皙的颈项,还有那谦恭温良、透出几分凄然的侧脸,分明便是良秀的女儿。我差点惊叫起来。

  就在这时,我对面的侍卫腾地站起身,一手按住刀柄,严厉地紧紧瞪视着良秀。我惊诧望去,原来良秀看到这幅场面,大概已经半疯癫了,他本来跪坐在地上,忽然一跃而起,向前伸着双臂,无意识地朝牛车奔去。不巧的是,如前面所说,良秀隔得太远,又身在暗处,我看不清他的脸色。但这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片刻之后,良秀那面无人色的脸,不,是良秀那仿佛被某种无形力量提升到空中的身影,突然冲破了昏暗,鲜明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此时,只听得大人一声令下:

  “点火!”

  杂役们纷纷将松明火把投向牛车。那辆锁着姑娘的蒲葵叶牛车,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十八

  火焰转眼间包裹住车篷,篷檐上缀着的紫色流苏被火势卷起,倏忽化为焦烟。即便在夜幕之中,也能看到白烟蒙蒙地卷着漩涡,从车篷下弥漫开来。火星如雨般漫天飞舞,车帘、扶手、车脊上的铜饰转瞬间便灰飞烟灭——那可怖的景象真是难以形容。但更令人惊心的,还是那烈烈燃烧的火焰之色,火舌舔过木格子车壁,火焰直蹿上半空中,简直像是红日落地,天火迸裂。方才我还险些惊叫,此时我已经魂飞魄散,只是茫然大张着嘴,呆望着这恐怖的场景。

  那么,身为父亲的良秀又是如何呢?——良秀当时的神色,直到现在我还无法忘怀。他本来不自觉地朝牛车奔去,可就在火烧起来的一刹那,他停住了脚步,手依然前伸,眼神定定的,像被吸住了似的盯着吞噬牛车的烈焰和浓烟。他全身沐浴着火光,满是皱纹的丑陋的脸上,连胡子尖都看得一清二楚。那目眦欲裂的双眼,那扭曲的嘴唇,还有那不停抽搐抖动的脸颊,将良秀心中往来交错着的恐惧、悲哀、震惊,表现得历历分明。即便是被斩首前的盗贼,甚至被拖到十殿阎王面前的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不会现出那般痛苦的神情。看到良秀的模样,即便那个剽悍的侍卫也不由得变了脸色,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大人。

  大人紧紧地咬着嘴唇,时不时露出令人悚然心惊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牛车。车里……啊,我实在没有勇气细说车里姑娘的模样。那被浓烟熏呛得向后仰起的白皙脸庞,那在火焰中翻卷的凌乱长发,那转瞬间变成火团的美丽的樱色唐衣……多么惨烈的景象!尤其当一阵夜风吹散浓烟时,在金星飞溅的烈焰中,便现出姑娘那口咬黑发、几乎要挣断锁链般痛苦挣扎的身影,那情景将地狱的苦难活生生地呈现在众人面前。不仅是我,便是那个剽悍的侍卫,也不由得寒毛倒竖。

  这时,似乎又有一阵夜风,吹过了庭院中树木的梢头——大概众人都是这么认为吧。那声音穿过昏暗的天空,突然,一个黑影蹿了出来,但它既不跳下地,也不跃上天空,而是像球似的翻滚着,从山庄的屋檐上腾空而起,笔直跃进了熊熊燃烧的牛车里。木格子车壁烧得通红,宛如涂了朱漆一般,在木格子的迸裂声中,黑影抱住了姑娘后仰着的肩膀,发出了一声裂帛般的尖锐啼叫。那啼声惨厉无比,冲破浓烟,久久不停。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我们不由自主地同声惊呼。在火墙中抱住姑娘肩膀的,正是那只被关在堀川府里、诨名良秀的小猴子。它是怎样偷偷找到山庄来的?当然,谁也不知道。为了这位素日疼惜自己的姑娘,小猴子不惜一起跳进了熊熊烈火中。


十九

  可是,众人看见那小猴子,只不过一瞬间的工夫。泥金画般的火星一阵迸溅后,火焰腾空而起,莫要说小猴子,就是姑娘的身影也隐没在了黑烟深处。庭院中央唯有一辆火焰车发出凄厉的声响,呼呼燃烧。不,那沸腾着直冲星空的骇人火焰,与其说是火焰车,莫如说是火焰柱更妥贴些。

  再说在火焰柱前凝然伫立的良秀吧。多么不可思议啊!方才还饱受地狱苦难折磨的良秀,此时,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洋溢着难以形容的光辉——那是心醉神迷的法悦[14]的光辉。他大概忘记了身在大人的座前,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呈现在他眼中的,并不是女儿惨死的场面,而是美丽的火焰的颜色,以及在火中痛苦挣扎的女子,这景象使他无比愉悦。

  而且,令人难以理解的,并不仅是良秀欣喜地观看唯一女儿的惨死。此外,不知什么缘故,此时的良秀身上,还有一种奇异的威严感,那不是人所能拥有的,而像是梦中雄狮的震怒一般。因此,那被突如其来的火势惊扰、啼叫着盘旋飞舞的无数夜鸟,甚至不敢接近良秀的软乌帽。或许,即便这些不晓事的鸟儿,也看到了悬于良秀头顶的、如佛顶圆光般不可思议的威严吧。

  鸟雀尚且如此,我们自不必说了。连杂役们也屏息凝气,内心震撼不已,充盈着异样的随喜之心,仿佛瞻仰开眼的大佛一般,目不转睛地望着良秀。那漫天飞舞的、发出轰鸣之声的火焰,以及为此景象神魂颠倒、凝然伫立的良秀——这是何等庄严,何等欢喜!可是,唯有高坐在檐廊上的大人,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脸色青白不定,口角冒出白沫,双手紧紧抓着紫色宽袴的膝盖,如口渴的野兽般喘息着……


二十

  那一夜大人在融雪山庄焚烧牛车的事,不知被谁传到了外面,惹得世间物议纷纷。先说,大人为何要烧死良秀的女儿?关于这一点,最多的说法是大人的爱恋之情未能遂愿,由爱生恨所致。但大人的本意,其实在于惩罚良秀那为了完成屏风画、不惜烧车杀人的邪恶画师本性。这一点毋庸置疑。实际上,在下曾经听大人亲口这么说过。

  另外,良秀即便看到女儿被烧死在自己眼前,仍要画那屏风,这种铁石心肠也惹得人们议论不休。其中,甚至有人骂他为了绘画忘记父女亲情,是个人面兽心的怪物。那位横川僧都便持此种见解,他经常说,“无论对一技一能如何精通,做人若是不懂得五常[15]的道理,必会堕入地狱。”

  不过,过了大约一个月,地狱变屏风终于完成,良秀立即将屏风送到堀川府里,恭请大人赏鉴。正巧,当时那位僧都也在场,他看了一眼屏风,那漫天狂卷的恐怖火海大概令他甚为震惊。之前僧都一直阴沉着脸睥睨良秀,看到画后却不由自主地拍打着膝盖,赞道:“画得好!”听了僧都的话,大人苦笑了一下,那情景在下至今尚未忘记。

  从那之后,至少在堀川府里,几乎再无人说良秀的坏话。因为看到那座屏风的人,无论平时多么厌恶良秀,都不可思议地被那庄严的心境所震撼,仿佛身临其境一般,感受到炎热地狱的大苦难。

  但那时,良秀却已经不是此世间之人了。在屏风画完成的翌日夜间,他便缢死在自家的房梁上。唯一的女儿先他而亡,他怕是心中再难安稳、不堪独活于世间了吧。良秀的尸骸便葬在他房舍的原址上,至今尚在,只不过那小小的石碑,其后经历了几十年的风吹雨打,定然早已经满布青苔,如同一座年代久远的无名荒冢。

作者:芥川龙之介(1918年4月) 译者:赵玉皎

内容来源网络,侵删


  1. 指在堀川(京都西部的地名)拥有府邸的大臣。日本历史上被称为“堀川大人”的人物有藤原基经、藤原兼通、藤原显光、藤原赖宗等,均为摄关家藤原氏的显贵。文中的堀川大人为虚构人物,这一称呼的含义是他的身份大概是权倾天下的摄政大臣。
  2. 百鬼夜行是各种鬼怪在深夜中到处游走。二条大宫是旧地名,位于京都的朱雀门以东,传说常有灵怪出没。
  3. 源融(822—895),平安时代前期的贵族,官至左大臣。位于东三条的河原院本是他的府邸,仿造了东北的盐釜地方的风景,每天运30石海水来烧盐取乐。源融死后,河原院成为宇多法皇的别墅。传说源融在此显灵,被宇多法皇所逼退。
  4. 即地狱变相图,描绘亡灵在地狱中遭受恐怖折磨,旨在劝善抑恶的佛教绘画。
  5. 以丁香花苞和草木灰汁、铁为染料而染成的浅黄褐色。
  6. 即比睿山的高僧。横川是比睿山延历寺的三大区域之一,僧都为仅次于僧正的僧官。
  7. 巫女是侍奉神灵的未婚女子,从事神舞、传达神谕等。
  8. 川成即百济川成,金冈即巨势金冈,均为平安时代前期的名画家。
  9. 描绘善恶的轮回转生的佛教绘画。
  10. 《今昔物语集》第20卷中有一篇《震旦天狗智罗永寿渡海来本朝故事》,讲的是一只自不量力的天狗智罗永寿,千里迢迢从中国来到日本,与日本的僧人比试法力,结果大吃苦头。
  11. 鞍马为地名,指的是京都市北部的鞍马山,山中有鞍马寺,据说为鉴真的弟子鉴祯和尚于公元770年创建,为平安京北面的镇护之寺。
  12. 蒲葵叶牛车是日本古代的一种带篷牛车,将蒲葵叶切成细条晒干后葺于车篷上,为四品以上的贵族乘坐。
  13. 唐衣是平安时代贵族女性的礼服。日本古代贵族女性在穿着两重或多重衣装时有颜色上的多种固定搭配,如“樱花叠色”是内层为紫红色、外层为白色;“荻叠色”则以天蓝色为里,以暗红色为表。
  14. 法悦本指聆听佛法后体味到身心安宁的无上欢喜,引申为沉醉于艺术作品等至美境地时的陶然心绪。
  15. 五常指儒学中认为人应当遵守的五种道德规范,即仁、义、礼、智、信。一说为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朋友之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