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宗门
邪宗门
一
日前述说了大公老爷一代的地狱变屏风,令人瞠目结舌。而少爷的一生之中,亦发生了绝无仅有的离奇故事。讲述之前,似应简要述及一件意外———老爷暴疾而卒。
记得那年少爷十九岁。说是意想不到的疾病,其实约莫半年之前就有了种种恶兆。或官邸上空流星划过,或庭内红梅反季开花,或马厩白马一夜变黑,或池中碧水瞬间干涸,鲤鱼、鲫鱼挣扎于烂泥之中。尤为惧人的是一个女侍的枕边噩梦。她竟梦见了良秀的女儿,乘坐着熊熊烈焰中的那辆毛车。毛车由一个人面怪兽拉着由天上降落下来。车里传出一句柔声细语,召唤道:“大老爷,小的接您来啦。”当时,只见那人面怪兽吼叫着昂起头来。即便在梦幻般的黑暗之中,亦可看见那鲜红鲜红的嘴唇。吓得女侍尖声大叫起来。女侍由睡梦中醒转过来,粘唧唧出了一身冷汗,心口儿砰砰跳着,像似火警的钟声,因而北方[1]和我等均觉心痛,便在官邸的多扇大门前挂了风水师傅的护符,又请经验丰富的法师做了种种祈祷。可即便如此,也无法逃出定业[2]。
一个风雪之日,寒冷彻骨。大公离开今出川[3]的大纳言[4]官邸,在归途的马车上突然发起了高烧。马车回到官邸时,大公只剩下微弱的呻吟,且全身透现出吓人的紫色,连床褥上的白色花纹都好像烤焦了一般。此时此刻,那些法师、医生和风水先生纷纷来到床榻边,绞尽脑汁地尽了最后的努力。可他的高烧却愈发严重,直烧得老爷由床上滚落在地。落地之后,他突然声音嘶哑地疯狂喊道:“啊!烧死我啦!快把这烟雾驱出!”那声音恍若陌人。过去不到三个小时,他便完全不能说话了。老爷死得太惨。当时的悲哀、恐惧、无奈——回想起来,历历在目的是那迷漫板窗的护摩[5]之烟,哭哭啼啼、来去走动的众多侍女及其身穿的红色外褂,以及木然呆立的验尸官和术士。简要述说了当时的情状,予已禁不住泪流满面。而在这样的记忆之中,年轻的少爷却神态自若。他只是耷拉着一张铁青的面孔,纹丝不动地跪坐在老爷的枕旁。想到这样的情景,予仿佛嗅到了锋利刀刃的气息。那气息沁入了予之心田。少爷的表现值得信赖,令人产生了奇妙的感觉。
二
虽为父子,可像大公、少爷这样相貌、脾性迥然相异者真不多见。众所周知,大公体格高大肥满,少爷却是中等身材、赢弱精瘦,容貌上亦无大公老爷的那般男子气魄,像似威猛的神将。少爷显现出典雅之美。他与那美丽的北方,却生得十分相像。眉毛挑起,目光冷澈,嘴角稍稍有点儿歪斜,生得一副女儿面庞。且奇妙地现出那淡淡、沉静的暗影,尤其是他的装束更加神奇。庄重神圣,有着极端静谧的一种威严。
不过大公与少爷的最大相异之处,还是在于气质的方面。大公的所作所为统统给人以豪放、雄大的感觉,任何事情都要给人以惊异之感。少爷则喜好纤细的感觉,凡事都要追求优雅的趣旨。例如由堀川御所,亦可窥见大公老爷的性情。同样,少爷为亲王建造的龙田院规模虽小,却如菅相丞歌中吟唱的——红叶庭满园,一条清澈的溪流穿过。溪中放养着几只白鹭。桩桩件件,无不显现了少爷独有的典雅。
因此,大公老爷凡事喜好炫耀勇武,少爷却最喜诗歌管弦。他与不同领域中的名流高手亲密无间,甚或忘记了身份的差异。据说他不单是喜欢,也长年潜心于钻研诸艺之奥秘。诸般乐器中,唯有笙是他不会演奏的。据说,自名家帅民部卿以来,乘上所谓三舟者唯少爷一人。在其家族的诗集中,增添了少爷许多优美的诗句。而世上评价最高的,正是良秀绘制五趣生死图时的龙盖寺佛事一节。少爷听了两位唐人的问答,吟咏出那首和歌。当时在一座时磬模样的物体上,铸有八叶莲花和两只孔雀。唐人望着这件物体,一人起句道“舍身惜花思”,另一人则答曰“打不立有鸟”。——少爷不解其意,周围的看客们便七嘴八舌地为之作解。少爷闻后在手中折扇的背面,字迹秀美、流利地书写了几笔,赐予周围的人群。上面写着那首和歌:
舍身惜花思,打不立有鸟。
三
大公老爷和少爷万事不和。他们似乎天生具有不同的秉性。世间亦有传言称,两人虽为父子,却在为同一内宫侍女争风吃醋。当然不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情。在我的印象里,少爷十五六岁的时候,父子之间已经出现了不和之兆。对此,之前也曾有人涉及。少爷唯独不吹笙的理由,亦与之相关。
早先,少爷曾对笙乐持有极大的兴趣。恰巧一个远房表兄熟识中御门的少纳言[6],他便做了少纳言的弟子。少纳言是伽陵笙乐的稀世名家,大食调入食调曲谱代代家传。
少爷长期在少纳言身边用功,切磋琢磨。然而,每当少爷期望师傅传授大食调入食调时,少纳言却不知何故总也不肯满足他的愿望。任由少爷死乞白赖地再三请求,师傅就是不肯松口。因而少爷感到非常遗憾。某日,少爷在陪大公下双六棋[7],偶然间说出了自己的此等怨言。据说大公老爷闻之,像往日一样傲慢地笑笑,十分亲切地安慰说:“别发牢骚啦。过两天就让你得到那个曲谱。”时光过去未足半月,中御门的少纳言却在堀川官邸的酒宴归途中骤然吐血而死。事发翌日,少爷漫不经心地回到内厅,发现那镶着金边的桌子上,莫名其妙地置放着伽陵笙和大食调人食调曲谱。
其后大公又与少爷一同玩棋。他关切地询问道:“最近的笙乐大有长进吧?”少爷静静地注视着棋盘,冷冷地答道:“不,我永远不再吹笙。”
“为什么不再吹笙?”
“没有什么,只想凭吊少纳言菩提。”
少爷说着,眼睛直勾勾盯着父亲的脸。可大公老爷仿佛没有听见少爷的话,用力投下一个子儿道:
“咳!我又大获全胜啦。”他若无其事地继续下棋。当时的问答就此中断。父子两人的关系,也由此出现了隔阂。
四
打那之后直至大公老爷驾崩,父子俩就像空中盘旋的两只苍鹰,互相窥测、盯视而各不相让。不过如前所述,少爷厌弃一切争吵或争论。对于大公老爷之所为,他也从来没有表示过反抗。顶多在他那略呈歪斜的嘴边,浮现出一丝带有讥讽的微笑,或扔出一句刺人的批评话语。
一次,大公老爷赴二条大宫观赏百鬼夜行。诸事太平,京都内外歌舞升平。少爷却带着怪异的表情对我说:
“这叫作鬼神见鬼神。老爷子自然贵体无恙。”之后便有深夜显灵的融左大臣,经大公老爷一声断喝,驱赶得无影无踪。少爷此时亦像平素一样歪嘴笑道:
“融左大臣不是风月才子么?对他而言,老爷子何足挂齿?他肯定要一走了之啦。”
这些话,老爷听了自然十分刺耳。冷不丁听少爷说出那样的话,老爷心中有愤怒,表面上却只是面露苦笑。另有一次在赴皇居梅花宴的归途中,大公老爷的牛车走偏了道,撞伤了路上的一个老人。此时老人反而拱手道谢,说是被贵人大公老爷的尊牛撞伤,乃是自己的福气。少爷却在这时走到老爷车前,训斥了那个赶牛的童子。
“你这个蠢蛋!既然让牛车歪着跑,干吗不轧死那个贱人?撞了这么点儿小伤,还值得在老爷面前道喜么?若是命丧车辙,倒会受到圣众迎接。老爷子岂不更加誉满天下?你这个心术不良的家伙!”我等随从听了这些话,心惊肉跳。担心老爷雷霆大怒,举起手中的折扇打将下来。不料少爷又爽快地笑着,露出他的美齿装模作样道:
“老爸,老爸,别生气嘛。我训过赶车童子啦,他好像也已知罪。日后尽量注意就是了。下次一定轧死一个人,让父亲誉满天下。”大公老爷似也无可奈何,脸上带着苦笑,一言不发地继续上了路。
父子俩处于这样的关系之中。所以大公老爷临终前后,少爷的那般姿态并未使我们感觉到丝毫的奇怪。如今回想起来,少爷当时的作派真的颇具冲击力,仿佛嗅到了锋利的刀刃气息。同时我们说过,心中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踏实感觉。当时我们心中的确有一种慌乱的感觉,仿佛就要改朝换代了。——就是说不仅在这官邸之中,普天之下的阳光都将突然地由南方转向北方。
五
所以自打少爷成为户主的那天开始,官邸里便好似春风荡漾,飘拂着过去少有的明朗气息。歌会,花会,情书会,也较之前大大增多。自然,侍女、武士的风俗习惯,也好像逸出了往昔的风俗画卷,开始去附庸风雅。尤其与先前不同的是,如今官邸里宴客时的出席名单,即便仍然是大臣、大将,也得要附加一条——若非在某一才艺方面出类拔萃,就很难入选少爷的这种聚会。再说就是参加了聚会,到场的人物也多是风流才子。乏有才艺的大臣大将们自惭形秽,便也敬而远之。
相反只要长于诗琴书画,即便官位低微的武士,也会受宠若惊地大受褒奖。例如某年秋夜,月光由窗格间泄入。忽闻织机声响,少爷喊道“来人”。便有一年轻武士走近前来。你道怎的?他突然对那年轻的武士说:“你在那边听见织机的声响了么?以此为题,唱首和歌吧。”武士当即立于阶下,倾首沉吟片刻便吟出了最初的一句“青柳”。可笑的是这个词语不合季节。侍女们禁不住笑出声来。武士却接着一字一句地吟出了整个诗句——
“青柳似纺线,夏去秋来多变幻,夜来织机声。”
周围顿时鸦雀无声。在窗格间泻入的月光下,少爷赐给年轻武土一领胡枝子花纹的武士礼服。其实那武士是我外甥,是和少爷年龄大致相仿的年轻人。有了这样的良好开端,外甥日后亦屡承少爷之恩惠。
少爷平素大致如此。日后将北方迎入麾下,年年加官晋爵。此般情况世人皆知,恕不赘叙。言归正传。下面来看看少爷一生中仅有的那次奇异经历。说来,少爷和老爷另有一不同之处,世人还给少爷送了一个诨名:“天下色鬼。”说实话,在少爷平安无事的一生中,除此之外还真的没有脍炙人口的逸事。
六
事情发生在大公老爷过世五六年之后。当时的少爷爱上了前述中御门少纳言的独生女儿,隔三岔五地写情书。世所公认,那姑娘生得羞花闭月。即便如今,在少爷面前提起当时的那般痴迷,他也总是乐不可支,潇洒地自我解嘲说:
“老头子,我知道大把天下好姑娘。可我当时不是鬼迷心窍了嘛。写出那么多傻瓜诗歌,都是爱情作的孽。我想啊,就像是踩进了狐狸精坟地,真正的鬼迷心窍。”不过当时的少爷的确与平素判若两人。他深深地陷入到恋情之中。
而这样的鬼迷心窍,倒也并非少爷一人。当时贵族中的年轻人,几乎统统倾心于中御门小姐。小姐打父亲在世的时候起,就一直居住在二条西洞院的宅邸中。而在她家宅邸的周围,那些色鬼们总是不期而至。有坐车的,有徒步的。听说一个夜晚,有两个人影站在宅邸的梨花树下,其中一个头戴礼帽者在月光下吹奏竹笛。
当时,有位名噪一时的秀才菅原雅平也爱上了这位小姐。但他的恋情最终转变成了怨恨。他突然放弃了世间的功名,销声匿迹。有人说他流浪到了边远的筑紫[8],有人则说他去了东海之滨的唐土[9]。这位秀才也是少爷私交甚笃的诗友。据说在互通信息时,少爷自比白乐天,雅平则自比东坡。这般天下无双的风流才子,为了中御门小姐的美貌,为了一时的叹息,就那样将自己的一生寄于边土。总让人感觉是大大的失策。
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结局也实属自然。中御门小姐的确生得羞花闭月。我只见过小姐一次或是两次,她眉如细柳,情似落樱,华丽的和服腰带织锦贯玉。在大殿油灯的明光辉映下,她秀目低倾,那般婀娜的美丽姿影,令人终身难忘。小姐的脾性亦属温柔豁达。她不会中意那些浅薄的纨绔子弟。她目光明敏。一眼即可望穿人之本性。她跟自己宠爱的小猫完全一样。谁要是粗暴地蹂躏了它,它就再也不会爬上蹂躏者的膝头。
七
所以在恋慕小姐的男人之间,闹出了许多竹取物语故事般的趣谈。其中最最可怜的就是被人称作京极左大辩的那个男人。他生得黑不溜秋,又被京童们称作乌鸦左大辩。尽管如此,人之情感不会有变。他也在恋慕中御门的小姐。然而此人虽说能言善辩,表面上却十足的小家子气。不论对于小姐的恋慕到了何等程度,他都不敢亲口去挑明。当然对他的朋友伙伴们,也是绝对地三缄其口。但他总要忍不住去窥望小姐。这也瞒不过世人的眼睛。所以当时他感觉特别窘迫的就是,那些朋辈总是千方百计地刨根问底,试图探听出一些隐秘的迹象。乌鸦左大辩苦不堪言。唯有一个遁词便是:“哪儿呀,我怎会单相思呢?实际上是小姐那边有了表示,我才会那样的嘛。”左大辩为了将此谎言编排得更加可信,便将小姐那边弄来的一些文句、诗歌等,无中生有地统统捏合在一起,以让人感觉到小姐那边的心焦似火。当然那些喜好恶作剧的朋辈们将信将疑,他们马上草拟了一封小姐的假信,绑在一根合适的藤枝之上,送到左大辩家中。
京极左大辩收到此信,受宠若惊却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慌忙打开信封,万分意外的是,小姐竟在信中以凄切、哀婉的笔触写道,她对左大辩怀有绵绵忧思,却是苦于无缘相聚。她说现已绝望了此般恋情,决意出家为尼。啊?大辩做梦也未曾想到,小姐竟然那般痴情。乌鸦左大辩自己也无法辨明,自己是感觉悲哀呢还是感觉高兴。半晌儿处于茫然的状态之中。他将信函摊在面前,傻傻地叹了一口气。他想,无论如何总得见过小姐一面,把久久藏于心中的思念向之倾诉。时值梅雨季节的一个黄昏,他由一个童子伴随着,撑着一把大雨伞悄俏来到二条西洞院宅邸。大门紧闭,任你怎样叫门,就是无人应答。来来去去折腾了一阵,天色已暗。人迹稀少的灰泥路上,只听得青蛙的聒鸣。雨越下越急,无情的雨水淋湿了衣服,眼前一片昏暗。
过了很长时间,大门总算打开了。一名称作平大夫[10]的私邸老侍,递过来同样的一封藤枝信函。而后一言不发地关上了门。
左大辩流着眼泪回到家,拆开信函一看,仅有一首古时的和歌。
思念肠寸断,不觉时光移进缓,世事皆枉然。
不消说,那位喜好恶作剧的少爷,已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小姐。小姐也已知晓了左大辩的鲁莽和不解风情。
八
话说至此,也有人觉得与凡常的贵族小姐们相比,小姐的品行未必真实。可我现下要讲的是我所效忠的少爷,有何理由编造假话呢?当时京都城里时有传闻,说到另外一位小姐的怪癖——特别喜欢小虫子,甚至在家里饲养毒蛇。述及其他小姐,自然尽属闲话。就此打住吧。如前所述,中御门小姐父母双亡,宅邸中唯有平大夫一个大管家和贴身使唤的几个男仆女侍。小姐出生于一个幸福的家庭,从小生活得随心所欲。自然,她的美貌、豁达和任性使她并不谙熟世事凡常,也习得了那般豪放的性格。
世间总好相信谣传。也有人说,小姐本是少纳言的北方和大老爷所生,那么父亲的骤死便像是缘起于旧情遗恨,是遭到了大公老爷的毒害。然而,少纳言骤死的原因此前业已有所描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那般传说不值一提,统统都是捕风捉影的谎言。不然少爷怎会那样倾心于小姐呢?
据说开始,无论少爷怎样苦苦热恋,小姐都是一脸冰霜。我外甥也曾替着少爷,去小姐府上转递情书。却像乌鸦左大辩一样吃了闭门羹。不知何故,那平大夫将堀川官邸的人视若仇敌。当时,春日明朗梨花飘香,泥灰地面外甥的白头发十分扎眼。他身着丝柏皮的狩衣便服,袖子高高挽起,死乞白赖地在门外呼叫。
“嗳!你小子大白天行盗呀?那俺可不客气!你胆敢踏进大门一步,平大夫的大刀就将你劈成两半!”他气势汹汹地大声喊道。我要在现场,没准儿就得留下刀伤。外甥却平安而归。他在路边捡起一团牛粪,用飞石送信的方法投掷了进去。当然用了这种方法,小姐即便顺利地收到情书,也绝对不会回信的。少爷呢,也并不将此放在心上。隔个三两日,他又差人送上新的情书、诗歌或美丽的绘画。二个多月,从无懈怠。正像少爷时常说的那样,“当时我已神魂颠倒,为了表达自己的热恋,每天书写那幼稚的诗歌”。
九
恰巧也在这个时期,京都城里来了一位怪异的教士,他开始传播闻所未闻的摩利教。一时间已被传得满城风雨,诸位或许亦有耳闻。之后时常在一些带有插图的小说中,写到中国渡来的大狗。恰巧,说到鬼魅附身的染殿皇后时,也涉及这个教士。
而我自己初次见到那个教士也是在那段期间。一个樱花时节的阴天正午,忘记是因何公干归来的途中,路过神泉院墙外,只见灰土路前聚集了二三十人,有的头戴形形色色的风俗便帽,有的头戴市女斗笠,其中还有骑着竹马的孩童,闹哄哄挤作一团。人们疯狂地跳着舞,仿佛福德大神在作祟。我心中暗忖,难道是大意的近江商人遭了渔盗的抢劫?反正吵闹声异常激烈。我漫不经心地挤在后面窥望,不料人堆中央站着一个乞丐模样的教士。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手上还握着一柄旗杆。旗上画的是十分少见的如菩萨。教士的年龄约莫在三十上下,肤色黝黑,眼角高挑,相貌甚是惊人。身上穿的呢,则是皱皱巴巴的黑色法衣。他头发翻卷着垂于肩上,脖颈上还挂着一个奇怪的黄金十字架护符。总之教士不像是一个平常的法师。当时神泉院的樱花树叶在我头顶上飘散洒落。看着那般怪异的身影,我只感觉非属人类,而是将翅膀隐匿在法衣之下的智罗永寿眷属。
当时,我身边一位壮实的铁匠一把从孩童手中抢过竹马,大声怒斥道:
“你这小子,怎么老说地藏菩萨是天狗?”铁匠骂完,横甩竹马重击到教士脸上。被击的教士露出一种轻蔑的微笑,且高举起如菩萨的画像,像落花一样地翻动着斥责道:
“今生今世,穷尽世间荣华富贵,亦不可违逆上帝的教诲。否则命终之时,便将堕入阿鼻叫唤的地狱,不断忍受业火烧烤皮肉之痛苦。且永远不得解脱。遑论命终之时,翌日便将受到上帝遣臣摩利信乃法师的鞭笞。还将受到诸天童子的惩罚。他将浑身伤痕累累。”
慑服于此等气势,我带着惊恐的目光注视那疯狂的教士。铁匠也是半晌没有反应,只顾手里拄着那当作武器的竹马。
十
说时迟那时快,铁匠重新拿起竹马,气势汹汹地喊道:“还敢在此胡言乱语!”说完,冲着法师猛扑上去。
我和围观的众人当时以为,铁匠的竹马将会重击在法师脸上。不料竹马只在那黝黑的脸上加了一道红印。竹马横扫而过,亦将落花击落在绿色的竹叶上。之后便有一人咕咚倒在了地上。竟然不是法师,而是那气盛一时的铁匠。
众人见状,吓得纷纷往后退缩。那些头戴便帽的看客更没出息,一个个掉转头来,由法师的周围四散逃窜。抬眼望去,铁匠手持竹马,仰脸倒在法师脚下,口吐白沫,像似癫痫病患者。半晌,法师似在窥测铁匠的呼吸。而后抬眼望了望周围的我等,傲然说道:
“看见了么?我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诸天童子挥动无形之剑,一剑击倒了蛮横的霸道者。还好,算他有福,未被击碎脑壳,血染京城大路。”
此时从鸦雀无声的人群中,突然传出哇哇的大哭声。原来,是先前那个骑着竹马的孩童。他此刻披头散发、连滚带爬地扑向倒在地上的父亲身旁。
“爸!爸爸!你醒醒!爸!”
孩童不停地呼唤。可铁匠却已全无反应。铁匠唇边的白沫,依旧在樱花时节阴天的和风吹拂中。白色的礼服洇湿了大片。
“爸爸!你醒醒!”
孩童仍在不住地呼唤。铁匠却无反应。此时,孩童突然杀气腾腾地跳将起来,双手抓起父亲手里的竹马,毫无畏惧地向着法师冲来,且抡起竹马照直劈下。法师漫不经心地举起彩绘旗杆,轻轻将竹马拨向一边,尔后同样带着他那恼人的微笑,假装和善地责备孩童说:
“这样不好嘛。杀你父者并非我摩利信乃法师呀。况且你这样跟我作对,父亲还是无望生还的呀。”
此番道理孩童恐是无法理解。反正要跟法师打斗,是无望取胜的。铁匠的小儿子挥动竹马搏击了五六下,最终哭丧着脸,孤零零站在大道的中央。
十一
摩利法师见状,兀自嗤笑着走近孩童的身边,说道,
“看来,你是个懂事的、少年老成的聪明孩子。这样诚实,诸天童子也会喜欢。再过一会儿,你爸爸会苏醒过来。我正在祈祷呢。你也要像我这样,信赖上帝的慈悲。”
说完,法师张开双手拥护着旗杆,跪坐于大路中央。他毕恭毕敬地低垂着头。他还闭起双眼,高声唱颂着给人以怪异感觉的陀罗尼。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法师周围不知不觉间围成了一个圆圈,众人都在观望着这般奇妙的祈祷。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法师睁开眼睛,依然跪坐着伸手罩于铁匠脸上。眼见得,铁匠的脸上恢复了暖色和血色,他发出痛苦的呻吟,一缕长长的白沫从嘴里流溢出来。
“呀!爸爸又活了!”
孩子一把扔掉竹马,高兴得手舞足蹈,跑近父亲的身边。他拼命想用手将父亲抱起来。铁匠呻吟了一声,近乎同时,他像喝醉酒的醉汉一样,颤悠悠地慢慢坐起身来。法师见状,亦悠悠然站起了身,一副满足的表情。他用那幅如菩萨的彩绘,罩在父子二人头顶,仿佛是在遮挡阳光。他庄严地说道:
“上帝的威德就像天空一般广大无边。还在怀疑么?”
铁匠父子仍旧跪坐于土地上,紧紧地相拥一处。法师惊人的法力使他们魂飞魄散。父子俩仰望着如菩萨的彩绘,虔诚地合起双手,浑身战栗着顶礼膜拜。此时站在周围观望的众人当间,有两三个人摘下斗笠,亦有人整理了一下便帽,有人则对着彩绘的菩萨像祈拜。唯有我一人不同。我由衷地感觉,法师及如菩萨彩绘染有魔界气息,面目可憎。所以当我看见铁匠苏醒过来,便匆匆离开了现场。
日后听人说,法师宣讲的是中国传来的摩利教。摩利信乃法师本人,也是中国出生或业已成为唐土之人。此言确否?不得而知。还有一个说法。即法师本非中国之人,而是来自遥远的天竺。据说,他只在白天像凡人一般行走街市。到了夜间,他那黑色的法衣就会变成翅膀,飞翔于八阪寺塔的空中。当然,这些传说皆无确切的根据。不过这些传说的流行亦有其自身的理由——摩利法师的所为,给人以各种各样的幻妙感觉。
十二
首先要说说摩利信乃法师的怪异法力。他凭借奇异的陀罗尼,可转瞬之间治愈多种疾病。他让盲人重见光明,让瘫子重新站立,让哑巴开口说话。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而传诵最多的,则是令摄津守(官名)苦恼万分的人面疮。摄津守曾将予之外甥派赴远方,遂抢夺了外甥的女人。作为报应,他的左膝盖上长了一个大疮。奇异的是,疮面上有张外甥的脸。大疮不分昼夜,剜骨一般地疼痛,令摄津守痛苦万分。然而在法师的祈祷下,眼见得那副面容变得和缓起来。在那像似嘴巴的地方,竟还冒出了“南无”二字,又迅疾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话说至此,令人不禁联想到狐狸精、大狗或不知其名的妖魅鬼神。只要拥有了那枚十字护符,就会像飓风发威,瞬间将蚕食树叶的害虫刮落在地。
关于摩利信乃法师法力的传说,还有许许多多。其中也包括我于街市的见闻。即当有人诽谤摩利教或谩骂摩利教的信徒时,法师的祈祷便会让对方即刻遭到严厉的神罚。据传在他的祈祷之下,井水变为腥臭的血水,家田中的稻苗一夜之间喂了蝗虫。更有甚之,据说白朱社的巫女[11]曾要咒杀摩利信乃法师。结果受到的报应却是,法师仅是望了她一眼,她的身上就长满了可怕的白色癞疮。因此更多的人相信,法师确为大狗的化身。据说那天狗中了一箭,而专程从鞍马星座赶来的猎手,也被诸天童子一剑刺瞎了眼睛。最终,二者尽皆成为摩利教的信徒。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男女老幼的摩利教信徒日益增多。同时在成为信徒之时,还增加了头顶洒水之类近似于灌顶的仪式。倘未经历这一程序,就无法建立皈依上帝的证据。以下乃吾外甥亲眼所见。一天,他走过四条大桥,看见桥下的河滩边聚集了很多人,便想凑近前去探个究竟。走近一看,又是那个摩利信乃法师,正在给一个关东人模样的武士做灌顶仪式。外甥说到,当时的景观非常有趣,樱花的落英在加茂川的河水中顺流而下,河水倒映出正襟危坐、腰佩大刀的关东武士和手捧十字护符的怪异法师。这样的仪式很是少见。——说到这里,倒忘记了本应早早述说的情况。摩利信乃法师一开始就住在四条河滩的一间非人小屋中。那是一间草席搭成的草庵。他始终孤寂地、独自一人居于小屋中。
十三
言归正传。因了一桩意外事件,少爷和心仪已久的中御门小姐,有了一次促膝长谈的机会。意外事件发生在一个夜晚。那晚的天空似要降雨,空气中散发着橘花的清香,尚可耳闻杜鹃的啼鸣。可是夜色渐浓时,月亮却从乌云中稀奇地钻了出来,朦胧之中竟可分辨出人脸的模样。少爷悄悄地从一位侍女居处归来。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只带着一两个随从。明亮的月色中,牛车缓缓而行。可不论怎样说已是深夜。人烟稀少的大路上,只能听见远处田里的蛙鸣以及车轮的辘辘声。特别是走到荒芜的美福门墙外,不时地有磷火在闪烁,令人感觉到一种鬼气逼人。拉车的老牛全然无心。令人感觉走得太慢,此时,对面的灰泥路阴影里突然传来一声怪异的咳嗽。接着便是月影下雪亮的刀光闪闪。一些强盗一样的蒙面人,约有六七人的样子,冲着少爷的牛车凶猛地袭将而来。
与此同时,赶车的牛童和几个身着杂色衣物的随从,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呀呀地喊叫着,转眼间朝着来时的方向,乱哄哄鼠窜而逃。强盗们似乎并不在意,其中一人麻利地抓住了老牛的缰绳,将牛车拉到马路中央停下,而后白亮的刀剑围立四周,密密地像一道围墙,一个头儿模样的强盗傲慢地掀开帘子。
“看看?有没有弄错了人?”他扫了一眼周围的同伴,确认似的问道。惊吓之余,少爷感觉到有些奇怪,这些强人并不像是真正的盗匪。少爷一直用折扇挡着面部,从缝隙中窥测着对方的动静。此时,强盗中一个沙哑的嗓音答道:
“没错。正是此人。”那嗓音令人憎恨。少爷感觉似在何处听到过这样的嗓音。他更加感觉怪异,明亮的月光中竭力循着说话的声音望去。那人脸上蒙着面纱。但是显而易见,说话者正是长年侍奉中御门小姐身边的平大夫。刹那间,连处变不惊的少爷也感到了恐惧,全身的毛发不由得倒竖起来。这是为何呢?原来少爷早就听说,这平大夫将堀川一家视为可恶的仇敌。
此刻,平大夫确认了回答过后,强人齐声吼叫起来。他们将刀尖指向少爷的胸口,厉声地喊道:“今天就要你的狗命!”
十四
不过坚持着镇静心态的少爷立即恢复了勇气。他悠悠然摇动着手中的折扇,仿佛事不关己似的说道:
“慢着,慢着。要取予之性命,轻而易举。不过,诸位为何要取予之性命呢?”此时那个头领模样的强盗,将刀刃渐渐逼近少爷的胸膛说道:
“还记得中御门的少纳言老爷吗?是谁害死他的?”
“予不知晓。不过予确切地告诉你断然非予所为。”
“不是你,便是你的父君。反正你是我们的仇敌。”
头领这样说道。手下的喽罗们也都蒙着面纱,异口同声地呵斥道:“对!你是我们的仇敌!”平大夫也在其中咬牙切齿。他像野兽一般窥测着车内,且用大刀指向少爷的面颊,带着嘲弄般的语调说道:
“少说废话!还是求佛保佑吧。”
少爷仍旧镇定自若的样子,仿佛没有看见胸前的白刃。他接着脱口问道:“请问,诸位统统都是少纳言的亲属么?”众人一时语塞,不晓得如何回答是好。平大夫见状,马上厉声呵斥道:
“是的!你又想怎么样?”
“不,不想怎么样。予只是猜想,或许有人并非少纳言的亲属?予想到,此人一定是天下头号的蠢猪。”
少爷这样说道。而后露出他好看的牙齿,晃动着肩膀大笑。这笑声,令那些亡命的强盗也感觉一时的胆颤。逼近胸前的大刀,也自然退回到车外的月光下面。
“为何这样讲呢?”少爷继续说道,“尔等杀害了予,日后见到检非违使[12]时,统统将被判处极刑。当然对少纳言的亲属而言又当别论。舍生取义亦是理所应当。如若不是少纳言家亲属,而只为了少许金钱对予白刃相向,且以自己最为重要 的生命作代价,那他不是蠢蛋是什么?不是这个道理么?”
盗人们听说至此,恍然大悟地面面相觑。唯有平大夫一人疯狂地跳将起来。
“混蛋!说谁是蠢猪?你死在蠢猪的大刀之下,才是蠢过百倍的大蠢猪呢!”
“这么说,你便是那个蠢猪喽?那么,诸位当中还有少纳言家的亲属么?这就更加有趣啦。我有句话,要对那些兄弟们讲。尔等杀害予,真的只是为了那么一点儿金钱么?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予有更多的金钱奖赏。要多少,有多少。不过予也有一个要求。既然都是为着金钱,那么予之奖金更多,你们应当站到予这边来。权衡一下,是否这个道理?”
少爷从容不迫地微笑着,折扇在外褂的膝头敲击着,和车外的强盗们进行谈判。
十五
“这么说,非得遵照少爷您的旨意不可啦?”
周围寂静得令人生惧。强盗中的头领战战兢兢地问道。少爷神态满足,啪嗒啪嗒敲着折扇,依然以轻松的语调说道:“无须重复。啊。予要尔等所做之事并不十分困难。那边的老爷子才是少纳言老爷的亲信。名叫平大夫。世间早有风闻。他平日即将予等视若仇敌,总在找机会取予性命。真是无法无天。毫无疑问,今天的这个阵势,也是平大夫唆使的结 果。”
“没错。”
三四个戴着蒙面的强盗,异口同声地说。
“所以,予所要求尔等者,就是将这个祸首老头儿拿下,将长久的祸根斩断。可以借助尔等之力,将平大夫捆绑起来么?”
少爷的这番话令强盗们非常吃惊,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为好。围绕在牛车周边的蒙面强盗们,面面相觑之后有了一阵骚动。旋即又恢复了平静。突然,强盗当中传出一个沙哑的嗓音,宛若夜鸟的啼鸣。
“混蛋!这么呆着做甚?不要听这个乳臭未干的家伙花言巧语!手上的利刃是搅火棍子吗?不要脸的东西!无情无义!怎么可以照他的要求办呢?好啦好啦,不用你们动手,不就是取其一命吗?看平大夫这大刀,一刀了结了他。”
话音未落,平大夫迅疾地扑向少爷,大刀一扬,照面门劈将下来。而在他扑将上来近乎同时,强盗头领横刺里跃将出来,迅疾地探出大刀,架住了老头的大刀。其余的强盗则纷纷将刀剑收回鞘内,像蝗虫一般四面扑向平大夫。老头儿本已上了年纪,加之寡不敌众,只好束手就擒。转眼之间,老头儿就被牛车缰绳捆了个结实,又被拽到月光之下的大路上。此时的平大夫就像是掉进了陷阱的狐狸,只有呲牙咧嘴的份儿。他于不心甘地气喘吁吁,身上却在瑟瑟地发抖。
少爷看见这般景象,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笑道:
“啊——辛苦辛苦。这样算是除予一块心病。尔等索性护卫牛车,牵上老糊涂,一同返回堀川官邸吧。”
事已至此,强盗们唯有服从。就这样,强盗一行替代了原先的仆役,赶着牛车,簇拥着被绑的平大夫,在月光中鱼贯而行。天下之广,未曾听说有伴强盗而行者。少爷恐怕是空前绝后。当然这异常的队列并未行进至官邸。我等接到报急迎出之后,便就地分发了承诺的赏银,令之无声无息地退散而去。
十六
少爷将平大夫带回官邸,然后将他绑在马厩的柱子上,派遣仆役专门看守。翌日的清晨阴霾密布,少爷却早早将老头儿传到院里。
“平大夫,你为少纳言老爷复仇,实在是非常愚蠢。不过话说问来,你倒是搞得挺神妙呀。特别是在那样的月夜之下,你竟然驱使了许多蒙面大盗刺杀予。这种举措倒是很风流嘛。不过,美福门的近旁可不是一个好去处呀。予喜欢质森一带的老树阴下。那里有夏天的月夜,脚下流淌的潺潺溪流,还有隐约间露现的卯时白花,更添了一缕风情。当然,也许你所期待的予,不会去那样的地方。不管怎样讲,有幸的是你带来了那般奇妙和风趣,此番予就饶恕了你的罪行吧。”
说完,少爷脸上露出了凡常一样愉快的微笑。他接着说:“不过尔特意至此,顺便将此书信转呈小姐。可以么?予可是认真的呀。”
当时,我看着平大夫的脸,仿佛看见了世界上最最怪异的表情。他不怀善意地面带苦色,显现出哭笑不得的模样。唯有那圆瞪的双眼,焦虑地滴溜溜转动。看见那模样,我好容易才止住了笑意。少爷也按捺住自己的笑容,对抓住绳头的仆役发出了宽恕的指令。
“解开解开,快把绳子解开吧。别让平大夫委屈太久。”过了片刻,平大夫在夜色之中弯弓着腰,肩上插着少爷那封柑橘枝上的书信,狼狈不堪地逃出了后门。在他身后,另一武士也随之悄悄地出了后门,那便是我的外甥。外甥的出动少爷并不知晓,他只是不露声色地尾随老头儿,担心他非礼少爷的书信。
两人的距离大约有半町[13]远近吧。平大夫似已完全放松了心情,他无力地曳动着那双光脚,步履蹒跚地走在灰泥土路的都城大道上。天空依旧阴沉沉的,路边可以嗅见柿子树嫩叶的清香。走错道儿的卖菜女不时地回头观望,疑惑地目送着十分少见的怪异信使。可是老头儿却无心回望卖菜女。
看样子不会再出意外,外甥便也打算中途返回。可他被节庆之前的特殊景象吸引,又尾随着老头儿走了一程。在将要转出小路的道祖神庙前,正好一个怪异的僧人拐过路口,与平大夫差点儿撞个满怀。外甥一眼就看出,正是那手持如菩萨旗幡、身着黑色法衣、胸佩十字怪符的摩利信乃法师。
十七
摩利信乃法师差点儿撞上平大夫。他一闪身躲了开来。却不知何故又停下了脚步,盯着平大夫望了半响儿。可是那个老头儿似乎并不介意。他只是往一旁让了两三步,仍旧迈着孤寂的蹒跚步伐。我外甥心里揣摩,或许连那般神通广大的摩利信乃法师,都对平大夫异样的装扮感觉诧异?当他走近法师身边时,发现法师忘却了自身似的伫立在道祖神庙前。法师的眼神那般犀利,仿佛真是天狗的化身。不,相反,他的眼神失去了平日的凶悍光芒,却飘浮着和善的湿润——仿佛眼中饱含着泪水。他的头顶,沐浴着枝丫伸向小庙屋脊的青郁的柯树叶影,肩上斜倚着那面如菩萨旗幡,久久地目送着平大夫离去的身姿。我外甥告诉我,他牢牢地记住了法师的那一刻。且一生之中惟有此次,令之回想起那般孤寂的立姿。
过了片刻,我外甥的脚步声惊动了法师。摩利信乃法师像由梦中醒来似的,慌张地转过头来。他突然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神态怪异地念起了九字真言[14]。他的嘴里反复念叨着咒文,且匆匆地大步离去。据说咒文中可以听到中御门之类的字眼。说不定,那只是外甥耳中的错觉。当然此时的平大夫照旧背着柑橘枝,拖着无精打采的脚步,目不斜视地越走越远。我外甥也东躲西藏地跟随其后,一直跟到了西洞院官邸。他说自己时常痛苦地感觉到心中不安。因为只顾惦记着摩利信乃法师的奇异举止,以致忘记了少爷的文书。
然而,少爷的文书似乎顺利地交到了小姐手中。稀罕的是,此次小姐竟然破天荒地马上写了回信。我等属下,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也许如您所知,这是因为小姐的豁达。或许小姐也已知晓了平大夫深夜寻仇之事。她也会初次体验到,少爷是个品性高尚的人。打那以后,他们又有过两三次通信。最后终于在一个细雨之夜,少爷在我外甥的陪同下,悄然拜访了叶柳树阴遮掩的西洞院。如此看来,那平大夫还真是一个爽快之人。虽说那天丧里凶神恶煞,可他即便在我外甥跟前,也从来不说他人闲话。
十八
打那以后,少爷几乎每夜都去西洞院。有时也会携上我这样的老头儿。大约亦是在此前后,我初次拜见了小姐炫目的美貌。有一次,少爷和小姐把我叫到身旁,让我讲讲今昔的世事流变。没错,就是那一次,夜幕中垂帘的间隙中池水荡漾,明媚的星光洒落在水面上,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残落紫藤的气息。在这凉爽的夜幕中,我们身边伫立着几位侍女,静静地交杯换盏。少爷和小姐营造出来的这般美感,宛若出自传统的倭画[15]之中。尤其是洁净美丽的小姐,几件单衣上,罩着淡纯色调的华贵外衣。真的是美若天仙。
当时,酒兴中的少爷突然转向小姐说道:
“正像阿叔所描述的,在这狭小的京城之内,同样也是沧海巨变。世间的一切法则都是这样,永无止境地生灭流转。《无 常经》云,‘未曾有一事,不被无常吞’。或许我们的恋情,也尤法逃出这个定数。予所惦记者,只是何为开始何为终结。”少爷当作玩笑一般地闲聊。小姐却装作闹别扭,有意避开大殿里明亮的油灯光亮,温柔地瞪着少爷说:
“哎呀。说这些讨厌的话儿干吗?看来,你一开始就是打算甩掉我。”小姐这样说,少爷越发心情愉悦。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说道:
“你错了。一开始就并非真心,正是予最最担心的结果。”
“讨厌。你总是欺负我。”
小姐带着异常可爱的笑容说道。突然间又出神地望着垂帘外面的夜色,自言自语地说道:“难道人世之间的爱情,都似这般无常么?”
少爷像平常一样露出整洁的牙齿,由侧旁盯视着小姐的面庞,面带笑容接话道:
“无常正是世间的真理呀。可是我们人类,却忘记了万法之无常。总在恋情之间,享受瞬间的莲花藏世界妙乐。不,可以说唯有在这样的时间里,才能忘记恋爱的无常。在予看来,每日耽于恋情的业平,才是真正的有识之人。而我等为了祛除红尘之中的众苦,为了居于常寂光土,唯有像《伊势物语》[16]中的人物一样去恋爱。你不这样认为么?”
十九
“那么,可以说恋爱的功德是千万无量。”
少爷的目光渐渐地离开了低垂双眼、感觉羞赧的小姐,将他陶醉的面庞转向了我。
“对不?阿叔是否也这样想?当然对阿叔而言不是恋爱啦。换作好酒,可以吧?”
“哪里哪里,过奖了。少爷真是后生可畏呀。”
我一面用手挠着头,一面慌不择言地应答道。少爷仍旧带着愉快的微笑。
“哪里。您的回答最为贴切。阿叔说到后生可畏。而往生彼岸之心,却将此祈为暗夜灯火。世间的忘却无常之心,都是一样的。看来,阿叔也认为佛教与恋爱别无二致。然吾等见解全然相同。”
“这又不合情理了呀。当然小姐之美貌胜似天间美女。可爱归爱,佛归佛,二者与我所喜好的美酒,不是一回事儿。”
“您这样说,乃因心胸狭窄。在予之面前,弥陀和女人都是令我们勿忘悲哀的傀儡。”
少爷这样子固执己见。小姐突然偷偷地窥望了少爷一眼。且小声说道:
“你怎么说女子都是傀儡?我讨厌这种说法。”
“如果说傀儡不好,可以说是佛菩萨呀。”
少爷毫不退让地答道。忽然,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打视着大殿油灯的灯光。
“以前,我与亲密朋友菅原雅平时常一起论战。你知雅平与我不同,他生性耿直,易轻信于人。实际上,予在唱颂世尊金口御经时,也调侃般的如诵恋歌。每逢此时,雅平便大动肝火,总是将予斥之为烦恼外道[17]。他的骂声犹在耳际。却不知现在的雅平身在何方。”他以从未有过的沉郁嗓音,嘟囔着这样的感人故事。被少爷那般神态所吸引,小姐和我都半晌无言以对。寂静无声的房子里,唯有紫藤花的清香更加怡人。不过,这种状况也给人些许冷场的感觉。一个女侍战战兢兢地找话说道:
“听说了么?最近京都城里流行什么摩利教,据说是一种便于忘却无常的新方法。”
另一女侍则特意挑了一挑大殿汕灯的灯心,接着话茬儿说:
“是呀。没听说吗?关于那个传教的和尚,还有各种各样的奇谈怪论呢。”
女侍们说得令人作呕。
二十
“什么?摩利教?其中一些教义十分新奇吧。”
少爷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他若有所思地端起酒杯,盯着方才说话的女侍说道:
“所谓摩利,好像是祭奉摩利支天[18]之教吧?”
“不,说是摩利支天亦无不可,但该教的正尊,据说却是诸位眼生的女菩萨神。”
“那么,没准儿是波斯匿王[19]之妃宫茉莉夫人吧?”
于是,我逐一描述了日前在神泉苑墙外见到摩利信乃法师的情形,然后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那女菩萨的形态,并不像是茉莉夫人。应当说,形态上不像以前的任何佛菩萨。区别在于,那怀抱赤裸婴儿的慵懒形态,简直像似吞噬人肉的母夜叉[20]。总之,那是日本本土所未曾见过的邪宗门佛。”
小姐闻言,美丽的眉毛微微一皱,叮咛一般地问道:
“那么,那个名叫摩利信乃的男子,真的像天狗化身吗?”
“是的。看那模样,仿佛从火山之中振翼飞出。反正在京都城里,没听说大白天有这等怪物出没。”
少爷此时,又像平时那般冷冷地笑着说:
“哪里,话也不能这么说。在延喜[21]天皇之世,五条附近的柿树枝丫上,就有天狗神佛现形七日之说,树上放射白毫光[22]。此外,平日欺凌佛眼寺[23]仁照阿阇梨者看似女身,其实亦为天狗。”
“哎呀!别光说这些吓人的话。”
小姐说。两个侍女也在一旁附和,层叠的和服宽袖姹紫嫣红。少爷的酒兴更浓,和颜悦色。他接话道:
“三千世界[24]原本广大无边。而人类智能却十分有限。例如,说不定,那化作僧人的天狗也在挂念邸里的小姐,某个夜晚会偷偷从屋顶上面的天空,伸下唯有长长指甲的双手。对不?”小姐吓得面色苍白,与少爷更加贴近了。少爷用手温柔地抚摩着小姐的后背,像哄孩子一般笑着抚慰道:
“不过,幸好那摩利信乃法师并没有窥望到小姐芳姿。至少在此之前,无须担忧魔道之恋呀。所以没事没事,不必那么害怕的。”
二十一
大约过了一个月的时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正值盛夏的一天,太阳光照耀在加茂川的河面上,十分晃眼。天候炎热,河道里往来的拖船不见踪迹。我那外甥平素喜好垂钓。便大热天来到五条桥下,钻入河滩边的艾草中坐了下来。幸好,唯有此处凉风习习。外甥将钓线下入水量减少的河川中,连续钓上了几条鲶鱼。不料头顶的栏杆处,传来十分熟悉的话语声。外甥漫不经心地瞅了一眼,你道是谁?只见平大夫手摇高扇,身子倚在栏杆上,旁边站着的是摩利信乃法师。两人正在专心交谈。
此情此景,令之前小路岔道上摩利信乃法师的那般奇异举止,油然浮现于心头。看来,他们两人之间倒还真的具有某种因缘。——我外甥心中这样嘀咕着。他的眼睛仍旧盯着自己的钓线,耳朵却在倾听桥上的对话。天气炎热,道上早已人迹稀少,寂寥中的谈话放松了警惕。两人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人的存在,因而谈话完全地无所顾忌。
“阁下正在弘扬的摩利教,说实话在偌大的京都城里无人知晓。连我也是刚刚听阁下说起。之前在哪儿似曾相识。却又全然没有印象。想来这也并不奇怪。想到阁下年轻时,在那春花月夜下吟唱的樱人小曲[25],或时下暑天你这令人惊悚的奇异形象——裸行的天狗,即便去问打卧的巫女[26],也无法相信同出一人。”
平大夫的高扇啪嗒啪嗒呼扇着,口气轻侮地说道。摩利信乃法师的语气更加傲慢,仿佛是谁家的老爷。
“洒家见到汝,满足之至。日前在那小路上的道祖神庙前,曾有过一面之交。可你当时目不斜视,无精打采地背着柑橘枝文书,摇摇晃晃、心满意足地去往官邸。”
“是吗?实在无礼。老朽枉活这大岁数。”
平大大仿佛也回想起那天凌晨的邂逅。他一脸苦相地说道。旋即又用力啪嗒啪嗒地晃着高扇说:
“可是今日之相会,则完全仰仗了清水寺观世音菩萨的护佑。平大夫一生之中,从未像今日这般快活。”
“哎,在予之面前,别提神佛之名。予虽不肖,却是负天帝神敕,专来日本传播摩利之教的沙门[27]”
二十二
摩利信乃法师突然间紧皱起眉头,表情严峻地插话道。可那平大夫却全然没有惶恐之态,反而高扇与舌头同样急速地运动起来。
“是啊是啊!如今的平大夫显然已衰老不堪,什么事情都干不成。照你这样讲,我是不能在你面前提及神佛了。当然,平日里我这老头儿也已信心不足。方才突然提到了观世音菩萨,也是因为难得一见、过分高兴的缘故。说来,要是小姐知道了幼时熟识的你平安无事,该会多么高兴呀。”老爷子一反往常,非常雄辩地说出这些话。搁在平时,他与我等谈话时常常懒得应承,显得天生口拙。他的话令摩利信乃法师无言以对,好半天只有点头应承的份儿。然而当话题涉及小姐之时,他却压低了嗓音抢话道:
“说到小姐,正是予约你出来密谈的缘由。”接着又说道,“平大夫万请帮忙,今夜让我见见小姐好吗?”
说到这里,桥上的高扇摇动声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我外甥则勉强探头仰望着栏杆上方。他担心一不留意,被发现自己潜藏于此。于是,他只好仍旧盯着河滩艾草中流过的水面,同时屏住气息留意着桥上的动静。此时,平大夫又失去了刚才的精气神儿,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就这样过了好久好久,桥下的外甥被熬得浑身筋骨刺痒。
“虽说住在河原[28],也算是居于京都。所以知晓堀川少爷经常会见小姐。”
过了一会儿,摩利信乃法师仍旧以静谧的语调,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道:
“不过,予并非在恋慕小姐。予之憧憬业欲[29]之心,早已在漂泊唐土时烟飞灰灭。予曾一度流落唐土,在那里聆听红毛碧眼[30]的胡僧[31],传扬天帝的教诲。予所感觉心痛的只是,那般如花似玉的小姐,竟不知晓天地万物的创造者天帝,却信仰神佛之类的天魔外道,且在仿造的木石面前供香奉花。这样在不久之后的生命终期,必将忍受永劫不灭的地狱之火燎灼。予每每虑及于此,眼前便鲜明地浮现出阿鼻大城[32]阴暗地狱,美丽的小姐倒悬着向下坠落。昨晚,予又做了这样的噩梦······”
说到这里,僧人仿佛感慨万千。只见他紧紧咬住嘴唇,半晌一言不发。
二十三
“昨晚,出了什么事儿吗?”
过了一会儿,平大夫有点儿担忧地问道。摩利信乃法师突然清醒过来,依旧以那般平静的语调,一字一顿地陈述道:
“不,并未发生什么事情。只是昨晚,予独自迷迷糊糊沉睡于那间草棚之中,竟然梦见身着五柳华装[33]的小姐,款款行至予之枕旁。与现实相异者只是,烟雾迷蒙中,小姐平素那光泽耀人的黑发中,插上了一枚金钗,闪烁着怪异的光芒。予久久地沉浸在会面的愉悦之中,不由地脱口说出了‘见到小姐真好’。小姐垂下悲哀的眼帘,坐在予之面前,却没有一句应答。在她那红色的裙裾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仔细看来,不仅是裙裾之上,她的肩膀上和胸脯上,都有一种蠕动的感觉。在她的黑发之中,竟然还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感觉。
“你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无法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平大夫不知不觉被那僧侣圈入套中,叮问的语调也听不出先前的气势了。摩利信乃法师仍旧以其幽雅的门吻,接着说道:
“要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予自身也不太清楚。予只是看见小姐的全身,有水蛭一样的怪虫,在成堆成堆地蠕动。虽说是在梦中看见的,予还是感觉悲伤万分,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小姐看见我哭,也便不住地流泪。就这样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不知何时听见了雄鸡打鸣,才将予之梦幻打断。”
摩利信乃法师说完,平大夫却缄口不言。只是重又摇起了半晌儿不用的折扇。我的外甥一直在伸着耳朵倾听,竟至忘却了钩上的鲶鱼。桥上在诉说着那般梦话,桥下却不由地感觉到凉意彻骨。他竟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亦在朦胧之中,看见了小姐悲哀的身影。
桥上再度传来摩利信乃法师深沉的语音。
“予以为,那些蠕动的怪物正是妖魔。一定是天帝怜悯身负堕狱之业的小姐,才托梦令予施之教化。所以,予欲仰仗大夫帮忙,以见小姐。你听懂予之请求了吗?”
平大夫闻言,似乎犹豫了片刻,终于用收拢的折扇轻轻敲打着栏杆说道:
“好吧。当初在清水坡下遭遇恶徒,受了刀伤险些送命,多亏师傅将我救出重围。当然,小姐是否愿意归依摩利教,还得根据小姐的意愿。小姐与师傅多年不见,想必不会拒而不见。总之我会想办法,尽我的力量让你们见面。”
二十四
大约时过三四天后的一个早晨,我才听外甥详细述说了密谈的原委。武士的寓所里平素人来人往,当时却只有我和外甥两人。朝阳炫目,凉爽的微风,不时从梅树丛绿叶的间隙中吹出,令人感受到秋日的悸动。
外甥说完了事情的经过,更加压低了嗓音说道:
“我真是感觉非常奇怪,摩利信乃法师怎么会认识小姐的呢?总之此事很不吉利,那僧人盯上小姐,咱家少爷就容易遇见意想不到的凶变。可是,这事跟少爷去说也是白搭,他那样的性格,绝对不会当作一回事儿。所以依我个人之见,不能让那僧人和小姐见面。舅舅您的意见如何呢?”
“当然,我也不想让那鬼怪一般的天狗法师与小姐见面。可是你我只有遵从少爷的调遣呀。我们无法顾及西洞院官邸的护卫。那么,你如何阻止摩利法师接近小姐呢······”
“对,这正是一个要点。我们并不知道小姐是怎样考虑。小姐身边还有平大夫那个老东西。所以摩利信乃法师要去西洞院,我们是很难阻止的。不过那个僧人,每晚都居于四条河原的那间草棚小屋。所以我想,可否让他永远消失在京城?”
“那你还能永远守在小屋旁边?你的话云里雾里,我这种老头子实在无法理解。你究竟要如何对付摩利信乃法师呢?”
我十分疑惑地问道。外甥好像担心旁人听见,一面瞅着梅树绿叶阴影下房屋前后的动静,一面贴近我的耳朵说道:
“没有其他办法。只有夜深之时潜入四条河原,除掉那个僧人。”
听他这一说,连我这样的人都惊吓得半响无语。外甥年轻气盛,考虑问题直来直去。
“他充其量不过是个乞丐法师,找上两三个人,除掉他轻而易举。”
“可这是不是有些无法无天?当然,摩利信乃法师是在传播邪教。可是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犯下任何罪过。杀死法 师,无异于滥杀无辜······”
“不,理由总是可以找到的。倘若任由僧人借助天帝之力,诅咒少爷和小姐,舅舅与我等还有何脸面,领取少爷的俸禄呢?”
外甥的脸涨得通红,没完没了地强辩道。我说的话,他根本就听不进去。恰巧此时,两三个武十手摇折扇走进屋里,谈话也便就此打住。
二十五
三四天后是个星月晴空,夜深之后,我和外甥无声无息地来到四条河滩。而即便事已至此,我的心中仍然七上八下。不知是否应当杀死那个天狗法师。可外甥不肯放弃原先的计划。让他独自干,我又莫名其妙地心中不安。最终只好忘记自己年事已高,跟随外甥顶着河滩苇草的露水,鬼鬼崇祟地摸近了摩利信乃法师的茅草小屋。
众所周知,河滩边并列着一溜肮脏的茅草小屋。此时,居住这里的无赖乞丐们,正在蒙头大睡,做着我等所无法想象的怪梦。我和外甥蹑手蹑脚地走过小屋前,只听得草席墙壁后,呼噜打得震天响。周围却是一片寂静。唯有一处篝火的余烬,在无风的夜空下垂直地冒着白烟。有趣的是,白烟的尽头接上了天河,斑驳陆离。仰脸望去,漫天的碎星仿佛要倾泻到京城的夜空中,一尺一尺,一寸一寸,恍惚听得见星星滑落的声响。
此时,外甥似已确定了目标。他用手指着加茂川细流边的一间茅草小屋,向河滩苇草中站立的我转过身来,说道:
“就是那间。”正当此时,那篝火的余烬吐出一缕火苗。透过那微弱的光亮,看得见小屋比所有的草屋更小更破。草屋的竹柱和旧草席铺就的屋顶,与临近的茅屋并无差别。但是这间草屋的屋顶上,却有一个树枝扎成的十字架,夜晚仍旧显现出某种威严。
“是那间吗?”
我的心中发虚,言不由衷地反问道。实际上,此时我仍旧无法做出决断。是否应该杀死摩利信乃法师呢?而外甥却不管这一套,他只顾头也不回地注视着那间小屋。
“没错。”他冷冷地答道。此刻的心情难以形容,手中的大刀将沾满血迹。我不禁感觉到浑身在战栗。外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装束,将大刀的鞘扣合上,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他轻轻拨开河滩边的苇草,像蜘蛛趋近猎物一样,无声无息地向小屋逼近。篝火余烬的朦胧火光照耀在草席墙壁上,清晰地映现出外甥向内窥望的身影。那身影令人毛骨悚然,真像一只偌大的蜘蛛。
二十六
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自然也无法袖手旁观。于是,我也将衣袖绑在身后,跟在外甥后面摸到了草屋的屋外,且由草帘的缝隙中窥测着里面的动静。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旗幡上的如菩萨绘像。此时,旗幡倚在对面的草壁上,无法清晰地看到绘像的全景。入口的粗草席帘处,泄出了屋内的篝火亮光。美丽的金色光轮闪烁着,宛若朦胧的月食景象。篝火之前,横卧着白天累得疲惫不堪的摩利信乃法师。但见法师的睡姿半掩着一件衣衫,他背对篝火,衣衫恍若传说中的天狗羽翼,或天竺国里的火狐裘皮······
我和外甥见此情景,悄无声息地从两边包抄了法师的小屋,且小心翼翼地退下了大刀的刀鞘。可不知何故,我一开始就有一种奇妙的畏缩感觉。我的双手不由地战栗起来,护手居然发出了尖利的声响。说时迟那时快,草帘对面无声无息的摩利信乃法师,似乎腾地跳起身来。
“何人?”法师问道。事已至此,外甥和我已骑虎难下。除了杀死法师别无他途。于是法师的话音未落,我和外甥便掩着大刀,一头撞进了茅草小屋。紧接着噼里啪啦地一阵乱响,刀剑声、竹柱断裂声和草壁解体的声响响到一处。可外甥却突然往后跳了两三步远,大刀对着前方痛苦地喊道:
“这家伙,逃往何处了?”
我闻声大惊,赶紧闪退出来,透着燃烧的篝火,盯盯地望着对面。哇!你道怎么?在这毁坏殆尽的小屋前,那令人胆寒的摩利信乃法师竟然身披浅色的柔软法衣,像猴子一样蜷起身子,将他的十字架护符贴在额头,一动不动地观望着我俩的举动。我将此看在眼里,恨不能冲近前去一刀结果了他。却不知何故,法师蜷身的周围漆黑一片,我不知怎样才能靠近于他。或者说在那黑暗之中,存在着某种无形的旋体,使大刀无法确定劈砍的对象。我外甥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不时地呐喊着,嘴里喘着粗气。而手中的利刃却久久高举过头,漫无目标地划着圆圈。
二十七
此时,摩利信乃法师缓缓地站起身来,手中的十字护符左右晃动着,用暴风雨般的嗓音厉声训斥道,
“喂!不要枉费心机啦。尔等还未悟及上帝的威德么?在尔等昏花的眼睛里,我摩利信乃法师不过披着一件黑色的法衣。其实却有诸天童子和十万天军守护着我呢。不信的话,尔等可刀剑过来呀。来与法师身后的诸多圣徒,车马剑戟地比试比试吧。”
末了的几句话,带有嘲弄的意味。
当然我们并未被法师的话语唬住。外甥和我听了那番话,反倒像出笼的野牛一般,挥刀由两个方向,朝那法师劈杀而去。可是结果如何呢?在我们挥起大刀的一瞬之间,摩利信乃法师又拿出他的十字架护符,在自己的头顶挥舞了片刻。但见那护符的金色像闪电一样劈向天空,我们眼前瞬间出现了恐怖的幻影。呜呼!那恐怖的幻影为何会借我等之口说东道西呢?即便真是如此,也没有太大的差异。顶多不过指鹿为马罢了。如果说这个幻觉并非真实,那么我感觉当初的护符在升上天空时,河滩的暗夜唯有在摩利信乃法师的身后突然地断裂开去。在那处暗夜的断裂之中,无数的火焰之马和火焰之车,显现出龙蛇一般的奇形怪状,飞溅的火花像狂风暴雨,眼看着洒落于我等头顶。总之,天上仿佛布满了浮雕一般的影像,且成百上千的物什在天空中翻腾闪耀着,有旗幡,有刀剑,发出的声响犹若狂暴的大风海浪。河滩上面则有如沸腾的水锅,咕嘟嘟飞沙走石。法师背对着那般景象,仍然身披着浅色的法衣,手持那十字护符庄严地伫立。法师奇异的身姿,恰如来自异境的大天狗,率领着地狱的妖魔鬼怪,下凡到这沙滩之中······
我和外甥大惊失色,大刀不由得掉落在地,且一头扑在了法师左右,跪拜着谢罪。此时,我们头顶传来摩利信乃法师威严的斥责声:“还想活命么?快快向天帝谢罪来!不然转瞬之间,护法百万圣众便将尔等碎尸万段。”法师的斥责如雷贯耳。事到如今,想起当时那般极度的恐惧,我仍会感觉到浑身战栗。当时的恐惧确已到了极限。我将双掌合在一起,闭上眼睛,战战兢兢地口中念明着“南无天上皇帝”。
二十八
说起前述经历,实在感觉羞耻。所以我想尽量说得简短一些。莫非,在我等祈祷了天上皇帝之后,可怖的幻影才倏然间消隐无踪?而被刀剑声惊醒的妖魔们,却将我和外甥团团围在了中央。这些家伙大多是摩利信乃法师的信徒。幸亏我俩已将大刀扔在地上。否则看那架势,还不得为之吃尽苦头?这帮男女嘴里骂骂咧咧,里三层外三层,面带憎恨地窥测着我们的脸,仿佛在观望落入陷阱的狐狸。但见一张张凶神恶煞的面容,映照在重新燃起的篝火光亮中,前后左右的头颅几乎遮挡了星月夜空,毛骨悚然,仿佛下了阴间地狱。
而摩利信乃法师毕竟与众不同。他大声地安抚住大吼乱叫的妖魔们,面带平素的怪异微笑。他走到我和外甥跟前,态度恳切地讲述着天上皇帝的无量威德。而此时我尤其担心的,却是法师肩披的、浅色色调的美丽法衣。这样的浅色法衣虽非世间稀物,却极有可能是中御门家公主的衣物。万一真的如此,便可推断公主不知何时已见过法师。或许,公主亦已皈依了摩利教?想到这里,我几乎无法平心静气地听他说话,有点儿六神无主。这副模样,不定还会遇见什么可怕的事儿。摩利信乃法师的表情,似乎也对我等轻侮神佛的行为感觉到愤怒。想必他已明晓我等的夜袭行为。幸好,他似乎并未觉察我等是堀川少爷的属下。我们有意不看法师的浅色法衣,就那样呆坐在河滩的沙地上,假装老实地倾听着他的诉说。
这在对方看来,应当是值得褒奖的。进行了一番说教之后,摩利信乃法师的面色变得和缓起来。他将十字护符举在我等头顶,神态优雅地说道:
“尔等的罪业全在于蒙昧无知。上帝自会大大地宽恕尔等。我呢,也不想过多地惩戒尔等。没准儿不久之后,今晚的夜袭也将成为一种缘分,尔等或将皈依摩利教。皈依之前,尔等就此退下吧。”当然恶徒们又在眼前显露出闻所未闻的可怕景象。但见法师一声断喝,真的为我们打开了了归途之门。我和外甥顾不上大刀人鞘,踉跄仓皇地逃离了四条河滩。当时,我的心情真是无以言表。说不上是欣喜,是悲哀,还是懊悔。河滩渐渐远去,但见红色的篝火闪耀晃动,周围聚集的泼皮像蝼蚁一般,正在唱着怪异的歌谣。那歌谣时而隐约地传人耳中。我俩只顾埋头走路,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二十九
打那之后,我们但有机会聚首一处,便要揣摩摩利信乃法师与中御门公主的牵涉。议来议去,总是觉得须远离那天狗法师。可是想起那令人恐怖的梦幻境界,又实在没有好的办法。外甥毕竟较我年轻气盛。他仍旧固执己见,不肯放弃原先的想法。有时一帮子公仆聚集一处,又产生再度袭击四条河滩茅草小屋的邪念。然而在此期间,不曾想摩利信乃法师奇异的神变法力,又令我等大惊失色。
那是在一个秋风初起的季节,长尾的律师[34]在嵯峨建了一座阿弥陀堂以举行佛事。佛堂至今仍未褪色。且一眼便可察知,佛堂的建造汇集了各地良材,并由诸多名匠参与建造,更毫不吝惜地花费了大量的黄金。规模虽说不大,却给人以异常的庄严之感。
特别在佛堂举行佛事的当日,除了上达部的殿上人[35],还有众多夫人前来参与。东西两厢的回廊边停置着各色车辆。环绕各处回廊楼座边的是边缘织锦的挂帘。挂帘边缘凸现的胡桅子花、桔梗花和女萝花等,在晴日的阳光下艳丽夺目。佛堂境内,景色很美。莲花宝土般的景象映满眼帘。回廊周边的庭院池中,开满了人工种植的红莲白莲花。花间一艘龙舟荡漾,悬着织锦的帐幔。身着蛮绘布衫的孩童们持画棹戏水,飘扬出微妙的乐音。那悠然的一举一动令人热泪盈眶,不由地虔诚祈拜。
注视正面,更是令人感动不已。佛堂防犬栅上的螺钿闪闪发亮,其后是名香的香烟缭绕,香烟的正中是本尊如来,旁边则有势至观音和诸佛的御姿。佛面的紫磨黄金和玉珮璎珞,若隐若现。诸佛前庭,中央是一大礼盘。耀眼的宝盖下置有讲法师傅的高座。协同作法的几十位憎人,也都身着艳丽的法衣或袈裟,青红相间。念经声,摇铃声,抑或白檀、沉香的香气,不断由庭内飘向晴朗的秋空。法事正在进行之中,看客们聚集于四方御门之外,亦对庭内的事情一目了然。突然之间,仿佛发生了什么变故,不知从何处传来隆隆噪响,仿佛海上的暴风雨一波一波。
三十
佛堂的门头儿见此情景,急忙跑近前来,高高地挥舞着一把大弓,希望挡住乱拥而入的看客。然而,此时身着异样装束的摩利信乃法师出现了。他分开人潮走近前来。佛堂门头儿见状,立刻扔下手中的大弓,让开眼前的通道跪伏在地,仿佛对天帝的降临顶礼膜拜。一度嘈杂的人们,在门内觉察到外面的骚动,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相互间窃窃私语着:“摩利信乃法师,是摩利信乃法师。”私语声宛若苇叶渡来的和风,此起彼伏。
摩利信乃法师的装束一如往常,长发散披于身着黑色法衣的双肩,胸前的黄金色十字护符闪闪发光。他的脚上没有穿鞋,看着都令人感觉寒冷。凡常的如菩萨旗幡置于身后。秋日的阳光下显现出庄严。不过举旗者乃随行之人。
“信徒们,我是摩利信乃法师,奉神谕在日本传扬摩利教。”
法师从容地回应着门头儿的膜拜。他不慌不忙地迈入敷沙的庭院中,语调庄严地说。门内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嘈杂声。还是那些检非违使见过世面,虽说惊讶于眼前的奇事,却并未忘记自身的职责。只见两三个挑头儿的顺手提溜着家伙儿,面对嘈杂的人们大声呵斥,且冲着法师奔将过来。转眼之间,四面八方皆有人奔将而来,企图将法师捉拿归案。摩利信乃法师憎恨地望着那些挑头儿的,嘲笑般地说道:
“要打便打。要抓便抓。而上帝将即刻施与惩罚。”
此时,法师胸前悬挂的十字护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袭击者们竟纷纷扔下了手中的武器,跌倒在法师脚下,仿佛遭遇了青天霹雳。
“诸位看见了么?上帝的威德正如方才之景象。”
摩利信乃法师摘下胸前的护符,在东边、西边的回廊下,来来去去举着护符夸耀说,
“看见了么?这般灵验不足为怪。说来,上帝正是创造天地、独一无二的天神。唯有知晓这位天神,人们才会竭尽诚心,将阿弥陀如来那般妖魔统统地束之高阁。”
或许这般粗暴的言辞令人无法容忍。方才已停止诵经且茫然注视事态发展的僧徒们,突然间躁动起来,不住地咒骂、叫喊着:“杀了他!”“绑了他!”却无一人站起身来,去惩治摩利信乃法师。
三十一
于是,摩利信乃法师傲然地怒视着僧徒们,声嘶力竭地呼喊道:
“中国的圣人说过,知过而改为智者。一旦知晓佛菩萨皆为妖魔,就应及早地皈依摩利教,而颂扬天上皇帝的威德。倘尔等仍对摩利信乃法师所言持有怀疑,或分不清菩萨、上帝何为妖魔或邪神,那就比较一下二者的法力吧。或可就此辨别正法之所在。”
然而,大家方才都已看在眼里,那些捕快们居然昏倒在法师面前。因而帘内帘外的僧俗们,并无一人胆敢去尝试法师的法力。不消说长尾的僧都啦,就连当日在场的山中住持,或仁和寺的僧正,也都对现人神摩利信乃法师表现出极大的敬畏。拜佛的庭院中,龙舟的音乐和选手的吆喝声已停息了半响儿,院里寂然无声,仿佛听得见人造莲花拂动日光的声响。
法师或许由此获得了更大的法力。他手举那枚十字架护符,像天狗[36]一样嘲笑道:
“实在可笑。南部北岭的确也有颇多圣僧呀。怎就没有一人出来跟我摩利信乃法师比试法力呢?算啦。那么就信奉上帝吧。在诸天童子的神光下惶恐吧。皈依我摩利信乃法门,可是无分贵贱老少的呀。来吧。就在这儿。让山中住持给你们一个个举行灌顶仪式。”
法师逞强般地大声喊叫。但话音未落,西边回廊上有一陌生的僧人从容跳落于院中。他身穿金线织花的锦缎袈裟,手捻水晶佛珠,脸上有白色的双眉。毫无疑问,这是名冠天下、功德无量的横川僧都。僧都年事已高,缓慢地挪动着肥胖的躯体,且以庄重的步伐走到摩利信乃法师跟前。
“你这个下流的东西,在这儿胡说些什么呢?你何曾知道在佛堂供养的庭院中,列有无数的法界龙像?人们惯于投鼠忌器。难道就没有一人出来,与这下流的家伙比试法力的高低?说来,你理应自觉羞耻。快快由此神前佛前逃离吧。如今说什么比试神通,实乃奇怪至极。想必你这邪门和尚,是在何处修得了一点儿金刚邪禅法。那么老衲便与你比试比试吧。一试三宝之灵验。二试避尔摩缘,拯救众生于无间地狱。即便尔之幻术可驱鬼神,也未必可以触动护法加佑的老衲一指。看到如此奇特佛力,还不快快受戒?”说罢大狮子吼一声,捺下了一个手印。
三十二
由捺下手印的手中骤然升起了一道白气,隐隐绰绰地缭绕半空。说时迟那时快,僧都头顶升腾起一团宝盖似的雾霭。不,更确切地说或为一团奇异模样的云气。倘若是雾,那么对面佛堂的屋顶便会朦胧不清。而云气只是虚空中无见形迹的存在,天空的蓝色还像原来一样晴朗清澈。
佛院周围的人们,都为这云气而惊异。此时,不知何处传来沙沙的风声,拂动着佛堂的挂帘。风声未止,但见重新结印的横川僧都,脸上的赘肉缓缓地抖动着,口里吟诵着秘经咒文。转瞬之间,云气中朦胧出现了两尊金甲神,威猛地挥舞着手中的金刚杵。其实,那完全是一种感觉上的幻觉,若有若无。不过飞舞空中的姿影堪称神威,仿佛要在摩利信乃法师的头顶,重重地击下一杵。
然而摩利信乃法师却像平时一样昂着高傲的头。他瞪视着两尊金刚神,连眉毛都不动一动。在他那紧抿的嘴唇边,浮现出以往骇人的微笑。他仿佛在竭力抑制住嘲笑的表情。他那勇敢的神态令人不安。横川僧都急忙收了法,晃动着水晶的佛珠。
“嗨!”他用嘶哑的嗓音一声断喝。
伴随着这声大喝,飞舞的金甲神和云气一并退隐空中。而与此同时,下方的摩利信乃法师也将十字护符贴在额头,发出一种尖利的叫声。转瞬之间,天空升起了彩虹一般的光带,金甲神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僧都的水晶佛珠反由中间断为两截,佛珠“哗啦”地雪珠一般洒满一地。
“师傅的手段已经领教。原来师傅修的正是金刚邪禅呀。”
获胜的法师引得大家哄然大笑。他止住众人的笑声,那样诅咒道。横川僧都听了诅咒何等沮丧,在此按下不表。如若不是弟子们争先恐后拥前护持,恐已无法平安地退返廊下。而此时的摩利信乃法师,则更加高傲地挺起了胸膛。他环顾着八方说道:
“我知道横川僧都是当今天下法誉无上的大和尚。但在本法师眼中,欺蒙上帝照鉴,才是真正乱使鬼神的现世俗僧。将佛菩萨称作妖魔,将释教称为堕狱业因,并非摩利信乃法师一人之误。来吧。废话少说。众生愿意皈依摩利教,则不计前嫌。都到这里来,感受一下上帝的威德吧。”
此时,东边回廊下有人冷冷地应答道:
“哦。”此人站起身来理理装束,悠然地走下佛院。不是别人,正是堀川少爷。
作者:芥川龙之介(1918年11月) 译者:魏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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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人之妻。 ↩
- 前世报应。 ↩
- 京都市的河流,附近为贵族宅地。 ↩
- 官名,相当于太政官次官。 ↩
- 梵语HOMA的音译,燃烧之意。真言宗秘法之一。燃火祈佛,烧尽一切烦恼、恶业。 ↩
- 日本古时的官名、太政三等官。 ↩
- 黑白棋子各十五的游戏。 ↩
- 九州之异者。 ↩
- 中国。 ↩
- 古时官名。 ↩
- 日本神社中从事奏乐、祈祷、请神等等仪式的未婚女子。 ↩
- 平安朝时代的官名,掌管保安、监察和审判。 ↩
- 日本的一种长度计量单位,一町相当于109米。 ↩
- 一种护身咒。 ↩
- 日本的传统风俗、风景画 ↩
- 日本古典小说。 ↩
- 外道,信邪教的人,坏蛋。 ↩
- 不露形迹,却无处不在、具有自在通力的女神。祛除灾难、掌握隐身术的印度神。 ↩
- 梵语。舍卫国之王,与释迦同日出生,后追随释迦归依佛。 ↩
- 显现为女体的凶恶鬼神。这里指称者,似为圣母玛利亚像。 ↩
- 延喜······,源自《今昔物语卷二十<天狗现佛坐木末语》第三》,或《字治拾遗物语卷二《柿木佛现事》十四》。 ↩
- 佛之眉毛之间射出的光芒。 ↩
- 佛眼寺······,源自《今昔物语卷二十<佛眼寺仁照阿阇梨房托天狗女来语》第六》。 ↩
- 大千世界,广阔世界。 ↩
- 《樱人》,伴着日本雅乐“地久乐”的旋律吟唱的催马乐。 ↩
- 出白《今昔物语卷三十《打卧御子巫语》第二十六》或《大镜》兼家项。 ↩
- 僧侣。 ↩
- 前出地方的四条河原。贱民街。 ↩
- 人生而有之的五欲。感觉性情欲。 ↩
- 西洋人。 ↩
- 异国僧人。 ↩
- 八个地狱中,惩戒罪孽最多者的地狱。 ↩
- 青色服装外罩白褂,正月至四月的节日服饰。 ↩
- 次于僧都的僧官名,僧都上面是僧正。 ↩
- 被许可上殿的贵族。 ↩
- 一种想象中的妖怪,人形有两翼,脸红鼻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