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埃尔

鲁西埃尔

　　天主初成世界，随造三十六神。第一钜神云辂齐布尔（中略），自谓其智与天主等，天主怒而贬入地狱（中略）。辂虽入地狱受苦、而一半魂神作魔鬼游行世间，退人善念。

——左辟第三辟裂性中艾儒略答许大受语

一

　　如众所周知，有一部诘难天主教的古书题为破提宇子，作者乃元和六年（1620）加贺的禅僧巴鼻庵^[1]。当初，巴鼻庵是居于南蛮寺^[2]的天主教徒，之后因着某一缘由舍弃了DS^[3]如来，而皈依佛门。由其著述可以推知，他也是一老儒之学造诣甚高的才子。

　　破提宇子较为流行的版本，是华顶山文库藏本。该藏本于明治戊辰年间，连同杞忧道人鹈饲彻定的序文一并出版。不过应当说，还有一些不同的版本。现予所收藏之古旧版本，有些内容便不同于流行的版本。

　　其中，同书第三段论及恶魔起源的一章，予之藏本的内容就比流行本丰富许多。巴鼻庵本人目击的恶魔记事，在那辛辣的诘难、攻击之间，亦有专门的引证。此等记事为何不曾载入流行本呢？理由或许在于，后者性质标榜为破邪显正之作，对于那些过分荒唐无稽的记事一类，或有意漏脱为善。

　　予在此绍介异本第三段。诸君不妨了解一下巴鼻庵出现之前的日本Diabolos（恶魔）。而期望更多了解巴鼻庵者，则可阅读新村博士有关巴鼻庵的论文。

二

　　提宇子的缩略字母为DS，乃一类无色无形实体，间无须发，充满于天地之间，而为显现威光，施乐善人，“祓除不祥”，则于诸天之上造就极乐世界。在造就人类之前，先行造就了无数称为安助（天使）的天人。却迄今未现尊体。天戒曰：不可企望僭越之位。守护此一天戒，即可修成功德，拜见DS尊体，穷尽不退之乐。若破天戒，则将堕入众苦充满的地狱，受尽毒寒毒热之煎熬。基于此义，被造的天人尚无一刻超越。即在那无量安助中，一位自称鲁西埃尔的安助自夸为善，且为DS化身，劝诸众膜拜于已。而无量安助中赞同“鲁西埃尔”者仅三分之一。多数示以反对。这里的DS“鲁西埃尔”包括赞同他的三分之一安助，都被赶下了“地狱”。就是说，由于安助犯了傲慢的罪过，变成了叫作“嘉宝”的天狗。

　　破，提宇子，述说该段，无异于作茧自缚。首先应当述说一个理念，“DS满在”犹若充塞真如法性本分之大地，亦为六合《天地四方）遍满。应当说，似是而非。或有人称，知晓DS即三世了达呀。那么亦当了解，其造就了安助之时,亦随之造就了罪过。殊不知，论及三世了达之知，纯属虚谈。再者，知之而造，乃为贪婪之首。无所不能的 DS 啊，欲阻止安助之罪过之堕落么？唯有停止其制造。任由其堕入罪过，无异于大量地制造天魔。如此制造无用的天狗，制造无尽的烦恼，简直是荒唐之极。这个世上，并非原本没有“嘉宝”一般的天狗，只是在此辩明，DS制造安助且变成安助恶魔的道理。

　　“嘉宝”的形成如前所述。令人感觉疑惑不解者，乃其如何变换为穷凶极恶的鬼物。往昔，吾在南蛮寺留住时，曾亲眼见过恶魔“鲁西埃尔”，他亲口述说了未受规诫的理由，且感叹人类多半不知“嘉宝”。住口。说到巴鼻庵和天魔的愚弄，其说法混乱而可疑。慑于天主威名，不解正法之明的提宇子牢骚满腹。在吾看来，异口同声念唱“圣母玛丽亚”的教士居多，而像恶魔“鲁西埃尔”这样发表议论者竟无一人。且将一己之“嘉宝”会面，粗略地记述如下。以南蛮的话来讲，此乃“经外之传”。

　　岁月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某年秋末，我独自走在南蛮寺境内繁茂的花木丛中。行路中想起了同宗的一位天主教门徒。她是一位高贵的夫人，曾流着眼泪做过忏悔。那位夫人对我说：“有这样一件怪异之事。不知何故，耳边有人日夜私语，而守候身旁的却唯有丑恶的丈夫。世上多情的男人数不胜数。但闻其声，就将神魂恍惚，恋慕之情油然而生。自己并不企望与之山盟海誓，只是哀叹自身之年轻之美貌，徒然地身心憔悴。”当时，予使对之述说了宗门的戒法，并严肃地加以规劝：“尔说的那般声音，必定是恶魔之所为。总之‘嘉宝’中有七种可怕的罪孽，对人类具有诱惑力。一是傲慢，二是愤怒，三是嫉妒，四是贪婪，五是色欲，六是饕餮，七是懈怠。七种罪孽染其一，都将经历堕入地狱之恶趣^[4]。而 DS与大慈大悲的源泉互为表里。倘‘嘉宝’系万恶之根本，那么唯有天主之教诲，警示信众万万不可接近其爪牙。惟有专念祈祷，仰赖DS之德行，才能避免万一堕入‘地狱’之业火。”予继而向夫人详细描述了南蛮绘画中可怕的恶魔形象，夫人也更加深入地认识到“嘉宝”之可惧，她浑身战栗着说到：“总是看到蝙蝠的翅膀、山羊的蹄子和毒蛇的鳞片，仿佛时时刻刻守候耳边，述说着淫乱的恋情。”夫人的这般话语，始终萦回予之心头。予分开异国移植过来的、不知其名的草木香花，走在光线暗淡的小径上。突然抬眼望去，距离不足十步远的前方，有位教士模样的人影。教士转眼之间，像微风一样地飘然而至，旋即问道：“知道我是何者么？”予定睛打量来者，其面容像昆仑奴一般黢黑，眉宇之间并无卑琐之气，身着长曳下摆的法衣，颈项上悬挂着黄金的饰物。予毕竟不曾见过，回答曰，不知。来者遂以嘲弄的口吻说道：“我是恶魔”鲁西埃尔“呀。”予十分惊讶地说：“胡说，你怎么会是‘鲁西埃尔’呢？你的体格与人类无异，也没有蝙蝠的翅膀、山羊的蹄子和毒蛇的鳞片。”对方答道：“其实恶魔与人类并无差异，是那些画匠们，将予等描画得丑恶无比。予等同类像我一样，并无翅膀、鳞片和蹄子。说到底，没有那般古怪的模样。”予不服，继而说道：“可是，恶魔仅仅是在表面上与人类相同。在他的心里，却存在着毒蝎一般的七种罪孽。”鲁西埃尔再度以嘲弄般的语调争辩道：“你知道么？毒蝎一般的七种罪孽，也存在于人类的心灵之中。”予闻言大声地喊叫道：“恶魔！滚开！予之心灵，乃是映现DS诸善万德的镜面。没有尔等之存身之地。”恶魔呵呵大笑起来，继而道：“愚蒙哪，巴鼻庵。尔这般唾骂予，正是傲慢之表现呀。傲慢乃七罪之首呀。恶魔与人类没有差异，尔本身即为实证呀。倘若恶魔真像尔等沙门^[5]所想象之那般，是穷凶极恶的鬼怪，那么普天之下将一分为二。尔与DS乃是安定的因素。然而光亮之处，必有黑暗。DS的白昼与恶魔的黑夜共同统辖着这个世界，谁能否定它的合理性呢？予等恶魔一族虽属性恶，却并未忘记了善。予等右眼看见的是“地狱”中无尽的黑暗；左眼则时时仰望上天，闪烁着’吉祥‘之光。恶魔未必十恶不赦。DS时常为着天人而受苦。尔可知晓？正是予‘鲁西埃尔’，在日前向尔‘忏悔’的夫人耳旁，口吐淫亵之言。不过予之心软，未下狠心诱惑夫人，仅仅伴着黄昏，在其身边来去徘徊。予看着夫人手持珊瑚念珠，手臂竟似象牙一般。那幅图景像幻觉一般美妙绝伦。倘若，予乃尔等沙门感觉恐惧的、凶险无道的恶魔，夫人哪里还会在尔之面前流淌忏悔的眼泪?早就沉迷于私通的快乐，即成就了堕狱的业因。”予惊讶于‘鲁西埃尔’的爽快辩舌，结结巴巴无言以对，只顾望着他黑檀木一般、闪闪发光的面容。他一把抱住予之肩头，以悲切的语调小声说道：“予常常期望堕入‘地狱’；同样，予也常常力图摆脱‘地狱’。尔说，予等恶魔是否知晓可悲命运？且看，予将夫人诱至淫亵的陷阱，最终却并未将其捕获。予喜欢夫人的洁净气质，渐渐产生了玷污之念。予之感觉恰恰相反，予更加喜欢者是夫人遭到玷污之后的那般纯洁。予与尔等又是相同的。尔等总是规诫自己不要犯下七种可怕的罪孽；予等却在时时规诫自己，不要种下七种可怕的德行。唉！引诱我等恶魔不断从善者，或许正是尔等DS？或者，是统于 DS之上的神灵？”恶魔‘鲁西埃尔’在予耳边叨叨着。但见他仰望着薄暮的天空，身影迅疾地像雾霭一般，淡化、消失在浅色的秋花丛林中。予神色慌张地尾随教士追去，鲁西埃尔却留下一语，无知的教士，归去吧，勿信我言。时过数日，予悖逆了宗门的内心悟道，滥加苛责。然而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恶魔鲁西埃尔，予却充满了怀疑。恶魔性善？断然非世间万恶之根本？

　　唉！提宇子，尔对恶魔有何了解？何况天地作者的方寸之心？切断蔓头之葛藤。咄！

作者：芥川龙之介（1918年8月） 译者：魏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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