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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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利先生

毛利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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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利先生

消磨时间也罢,迫于生计也罢,这些世间的恶俗解释,给我们毛利先生带来了多大的苦恼啊。

我感觉这篇小说和《孔乙己》有异曲同工之妙

  年末的一天傍晚,我和一位评论家朋友沿着腰便大道[1],在枯叶落尽的柳树下朝神田桥方向走去。我们身旁尽是些下级官吏模样的人,在黄昏的余光中蹒跚而行,正是昔日岛崎藤村慷慨疾呼“昂起头来走!”[2]的人们。可能大家不期然地怀有同样忧郁的心境,想要去除却无力为之吧。我和朋友肩并着肩,稍稍加快了脚步,直到走过大手町车站,我们几乎没有交谈一句。这时,评论家朋友瞥了一眼在红柱子下面等电车的人们那寒颤颤的身影,忽然打了个哆嗦,喃喃自语道:

  “我想起了毛利先生。”

  “毛利先生是谁?”

  “我的中学老师。我没跟你说过?”

  我默默往下拉了拉帽檐,以代替说“没有”。以下所记的,就是当时朋友边走边讲的有关毛利先生的回忆。

  大约十年前,我还在一所府立中学读三年级。我们年轻的英语老师安达先生,因为流行感冒引发急性肺炎,在寒假期间遽然亡故了。由于事情太过突然,学校来不及物色适当的继任者,紧急之下临时托请一位毛利先生来接任课程。毛利先生当时已有了年纪,正在某私立中学担任英语教师一职。

  我第一次见到毛利先生,是在他就任当天的下午。当走廊上响起老师的靴声时,我们这些初中三年级学生怀着迎接新老师的好奇心,一反常态,鸦雀无声地静静等待。阳光已逝,靴声在阴冷的教室外停住,片刻之后门开了——哦,说到这里,当时的情景又历历浮现眼前。进来的这位毛利先生,给人的第一感觉是身材矮小,令人联想起节庆时杂耍的蜘蛛人。不过,化解开这种暗淡印象的,是先生那光滑锃亮、几乎可以形容为“漂亮”的秃脑壳,除了后脑壳上还有少许斑白的头发苟延残喘之外,脑袋的大部分都与自然教科书上的鸵鸟蛋毫无二致。还有,令先生的风采超凡脱俗的,是他那件怪模怪样的常礼服,那是真正的“古色苍然”,险些使人忘记它昔日曾是黑色的这一事实。而且,先生那脏乎乎的翻领下,郑重其事地系着一个十分华丽的紫色领结,宛如展翅欲飞的蛾子。所以,当先生一进教室,众人虽然强忍住笑,但吭哧声却从四下里不约而同地响起,这实在是难免的。

  不过,毛利先生好像没把学生们放在眼里,抱着教科书和点名簿,施施然登上高高的讲台。他回了我们的敬礼,和气的、苍白的圆脸上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尖声道:

  “诸君!”

  过去的三年间,我们还从未得到过本校教师称呼“诸君”的优遇。所以,毛利先生这一声“诸君”,自然使我们大为惊诧,瞠目不已。我们想,既然开口称“诸君”,接下来必然是关于授课方针之类的大段演说,于是屏息凝气,侧耳以待。

  可是,在“诸君”之后,毛利先生环顾教室,好一会儿再没有开腔。先生那肌肉松弛的脸颊上虽然浮着悠然的微笑,嘴角却神经质地抽搐着。他的目光明净,有点像家畜的眼神,一缕不安之色在他眼中不停地逡巡。先生仿佛怀着某种难以启齿的、想要有所哀恳的心意,至于那心意究竟是什么,遗憾的是,先生自己似乎也不甚明了。

  “诸君。”

  终于,毛利先生又操着相同的调子,重复了一遍。接下来,他似乎要捕捉这一声“诸君”引起的反响,慌忙加了一句:

  “今后,由本人来为诸君讲授选读课。”

  我们越发好奇和兴奋,一时间鸦雀无声,热切地盯着先生的脸。可是,毛利先生说完这句话,又露出了哀恳的眼神,环顾一圈教室,忽然像发条脱落似的跌坐在椅子上。然后,他在已打开的选读课本旁边,摊开点名簿,挨个看去。毋庸多说,致辞如此唐突收尾,与其说我们有多么失望,莫如说已经超过了失望,令我们感到滑稽。

  不过,幸好先生抢在我们窃笑出声之前,把他那家畜般的目光从点名簿上移开,点了班里一个学生的名字,称他为某某“君”。当然,这是要他起立、进行课文译读的意思。于是这位同学站起来,以东京学生特有的伶俐语气,译读了似乎是《罗宾逊·克鲁索》的一节。毛利先生时不时地摸摸紫领结,对学生的误译,甚至包括细微的读音差异,不厌其烦地一一纠正。先生的发音有一点做作,不过大体正确清晰,他自己似乎也对此颇为得意。

  可是,当那学生坐回位子上,先生开始译读时,忍俊不禁的声音又在我们之间此起彼伏。这是因为,尽管先生的发音极尽高妙,一旦开始翻译,我们却发现他的日语词汇如此贫乏,简直令人怀疑他并非日本人。也有可能,他本来是知道那个词的,却临时记不起来。比如这句话,“于是,罗宾逊·克鲁索终于决定养一只……养一只什么来着?唔,就是那种怪模怪样的动物……动物园里有很多……那个叫什么?……嗯,经常耍把戏的……唔,诸君应该知道吧……那个,脸红红的……什么,猴子?对,对,猴子。他决定养一只猴子。”

  猴子尚且如此,稍微复杂些的词语就更不必说,若不费尽周折地思量半天,是没法找到合适译词的。每当这时,毛利先生便十分狼狈,手不断地伸向喉咙,几乎要把紫领结扯碎,一脸不知所措、惊慌地看着我们。有时,他两手抱住秃脑袋,脸伏在桌子上,束手无策,一副无颜以对的模样。这种时候,先生那本来就矮小的身体像是泄了气的胶皮球,无精打采地瘪着,就连椅子上垂下的两条腿,也像是摇摇晃晃地浮在半空里。学生们看着有趣,又发出哧哧的笑声。而且,随着先生三番两次地重复译读,笑声也渐渐变得大胆,最后终于连第一排的学生,也公然哄笑起来。对于善良的毛利先生,我们当时的笑声是多么令他难堪啊!现在当我想起那刻薄的笑声,有好多次,我都不由自主地想捂住耳朵。

  尽管如此,直到下课的喇叭声响起,毛利先生一直勇敢地继续着译读。终于,他读完了最后一节,又恢复了先前那悠然的态度,回了我们的敬礼,似乎全然忘却了刚才的凄惨苦战,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先生一走,我们便爆发出暴风雨般的哄堂大笑,有人故意响亮地啪啪开关着桌子盖,有人跳上讲台,绘声绘色地模仿毛利先生的姿势和声调……唉,身为班长的我,则被五六个人围在中间,得意扬扬地指出先生翻译中的错误——这一事实我也没法忘记。至于那误译,其实当时我根本不确定是不是真的错误,却那么自以为是。

  三四天后的午休时间,我们五六个人围在器械场的沙坑边,让自己穿着粗呢制服的后背晒着冬日的暖阳,七嘴八舌地谈论即将到来的学年考试。这时,正在和学生们一起练单杠的、据说体重达六十八公斤的丹波先生大叫着“一、二——”,跳到了沙坑里。丹波先生只穿着西装背心,戴着运动帽,来到我们中间,问道:

  “这回来的毛利先生,你们觉得怎么样?”

  丹波先生也是我们这级的英语老师,不过他是有名的运动发烧友,兼之擅长吟诵汉诗,在讨厌英语的柔道剑道运动员等豪杰们中间,丹波先生颇具人望。听先生这么问,一位豪杰摆弄着棒球手套,答道:

  “嗯,不怎么……怎么说呢,大家都说不怎么好。”

  他那羞涩的样子,与平日的做派大不相同。丹波先生用手帕掸着裤子上的沙粒,得意地笑道:

  “比你还差吗?”

  “当然比我强。”

  “那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不是吗?”

  豪杰用戴着棒球手套的手搔搔脑袋,怯怯地退缩了。不过,我们班的英语高才生扶了扶高度近视眼镜,用少年老成的语气抗辩道:

  “可是,先生,我们大都打算报考专门学校,所以还是希望有一位了不起的先生来教。”

  丹波先生依然豪爽地笑着:

  “什么呀,反正只有一学期,谁来教都差不多嘛。”

  “这么说,毛利先生只教一个学期?”

  我们这么一问,丹波先生似乎觉得有点失言。精于世故的丹波先生故意没有回答,摘下运动帽,露出剃成半寸头的脑袋,啪啪地拍打头上的灰尘,然后迅速环顾一圈,巧妙地转换了话题:

  “说到毛利先生,那是位相当老派的人物,和我们有点不一样。今早我坐电车时,看到毛利先生坐在车厢正中央,到了快换乘的地方,他忽然叫‘服务员,服务员’!很好笑,真是受不了他。总之,那肯定是位有点怪癖的人。”

  谈起毛利先生的这方面,用不着丹波先生说,我们亲眼所见的可惊可叹的事就多得数不清。

  “据说下雨天,毛利先生穿着西装、配上木屐来学校。”

  “毛利先生总是挂在腰上、用白毛巾包着的东西,是他的便当盒吧。”

  “有人看到毛利先生在电车上抓着吊环,毛线手套上全是破洞。”

  我们围着丹波先生,七嘴八舌地啰唆着这些无聊的话。丹波先生似乎也被勾起了兴致,当我们越说越大声时,他用指尖转着运动帽,兴奋地随口说道:

  “而且,他那顶帽子也是老古董了……”

  就在这时,离器械场仅十步远的对面,在二层校舍的门口,毛利先生戴着那顶老古董圆礼帽,郑重其事地整理着紫领结,悠然地现出他那矮小的身形。门口有六七个小孩子,大概是初一的学生吧,正在玩跳马之类的游戏,看到毛利先生,他们争先恐后地恭敬行礼。毛利先生站在阳光照耀的石阶上,举起圆礼帽,笑着回礼。看到这番情景,我们感到一阵羞耻,笑闹声蓦地停止,一时间悄然无声。只有丹波先生,大概因为刚说完“那顶帽子也是老古董了”便骤然噤口,又惭愧又狼狈的缘故吧,他吐了吐舌头,刷地戴上运动帽,突然猛地转身,大叫着“一——”,穿着西装背心的肥壮身体一跃抓住单杠。接着,他两腿在空中一蹿,再叫一声“二——”,在冬日的蓝天下灵巧翻身,轻轻松松地上了单杠。丹波先生遮掩害羞的滑稽举动,自然引得我们发笑。器械场上刚才还哑然无声的学生们,仿佛给棒球比赛喝彩似的,哇地欢叫起来,连连鼓掌。

  自不必说,我也和大家一起喝彩,但在喝彩时,对单杠上的丹波先生,我半是本能地起了厌恶之心。这并不意味着我对毛利先生怀有同情,证据便是,当时我为丹波先生鼓掌,同时包含着一个间接目的,即对毛利先生表达我的恶意。现在回头反思,或许可以解释为,我当时的心情,是在道德上侮辱了丹波先生,同时,又在学问能力上对毛利先生心存轻蔑。而且,对于毛利先生的轻蔑,又因为丹波先生的“那顶帽子也是老古董了”,越发得到了恰当的理由,增添了不知羞耻的成分。所以,我一边喝彩,一边隔着高耸的肩膀,昂然望着校舍门口。此时,我们的毛利先生依然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石阶上,仿佛贪恋阳光的冬蝇似的,心无杂念地独自凝望着初中一年级学生的天真游戏。他那圆顶硬礼帽和紫色领结——当时莫不是我哂笑的对象,可是不知为何,在这一瞥之中收入眼中的光景,直到现在,我却怎么也无法忘怀。

  在就任当天,毛利先生因为服装与学问能力,引起了我们的轻侮之心,而在丹波先生那次失言之后,这种轻侮之心越发在全年级盛行。而且,过了不到一星期,一天早晨,又发生了一件事。从头天晚上一直在下雪,窗外的风雨操场的屋檐上,已经看不见屋瓦的颜色,但教室中的火炉在熊熊燃烧,落在窗玻璃上的雪还来不及闪现淡蓝色的反光,就融化得无影无踪了。毛利先生坐在火炉前的椅子上,照旧卖力地扯着尖尖的嗓音,满怀热情地给我们讲解选读课本中的《人生颂》。当然,没有人认真听讲,岂止如此,坐在我旁边的柔道运动员还在课本下摊开了《武侠世界》,从刚才起一直在读押川春浪的冒险小说。

  过了二三十分钟,毛利先生忽然站起来,就着正在讲解的朗费罗的诗歌,开始谈论人生问题。主旨究竟是什么,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了,不过与其说是议论,莫如说是先生日常生活所得的感想。我只记得,先生像一只被拔掉羽毛的鸟,不断地上下扑腾着两只手,慌里慌张地诉说着,其中恍惚有这么几句:

  “诸君还不懂得人生。对吧?即便你们想去理解,也无法理解。所以,诸君是幸福的。到了我们这时,已经懂得人生了。懂得了人生,就知道苦恼很多,唉,苦恼很多哪。就说我吧,有两个孩子,那么,我就不能不送他们上学。要上学的话……唉,要上学的话,学费?对了,那是要学费的,是吧?所以,苦恼的事多着哩……”

  先生甚至对着什么都不懂的中学生,诉说起生活的艰难来——也许,他本没有这个打算,却依然诉说了。可是,我们却根本不可能理解他的心情。甚至,我们只能看到倾诉这一事实的滑稽一面,所以在先生诉说的过程中,大家发出了哧哧的笑声。之所以没有像往常一样哄堂大笑,是因为先生那寒酸的衣着和尖声尖气说话的神情,看上去犹如艰难生活的化身,使我们产生了几分同情。可是,虽说我们的笑声没有变响,片刻之后,我旁边的柔道运动员却突然放下《武侠世界》,猛虎一般腾地站了起来,说:

  “先生,我们来上课,是为了学英语。您要是不教英语,我们就没必要进教室。如果您继续说下去,我现在就去操场。”

  说完,这位学生拼命阴沉着脸,又气势汹汹地坐了下去。我还从来没见过像毛利先生当时那样奇异的表情,他仿佛遭到雷击一般,半张着嘴,呆呆地站在火炉旁,有一两分钟的工夫,只是盯着那剽悍学生的脸。不一会儿,他那家畜般的眼中,倏地闪现出某种哀恳的神色,手急急地揪扯着那个紫领结,接二连三地朝我们低下他的秃脑壳:

  “唉,是我不对。我错了,郑重道歉。的确,诸君是为了学英语才来上课的。没有教给诸君英语,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郑重道歉。对,郑重道歉。”

  先生的脸上露出哭泣般的微笑,翻来覆去地说着同一句话。火炉口漏出的红光斜斜地洒在先生身上,他上衣肩膀和腰部磨破的地方越发清晰可见,每次低下头,他的秃脑壳便闪现出鲜艳的红铜色光泽,越发像鸵鸟蛋了。

  可是,这番令人同情的景象,在当时的我们看来,只是徒然暴露出先生那低劣的教师本性。为了避免丢掉工作,毛利先生甚至不惜讨好学生,所以,他做教师,只是为生活所迫的不得已之举,根本不是对教育本身怀有兴趣。——模模糊糊地,我对先生做出了如此自以为是的评价。此时,我不仅对他的衣着和学问怀有轻侮之心,甚至连他的人格也轻蔑起来。我把胳膊肘支在选读课本上,对着站在熊熊燃烧的火炉旁、精神和肉体都遭受炙烤之苦的毛利先生,送去了阵阵傲慢的嘲笑声。当然,并非只有我一人如此,就说那个质问先生的柔道运动员,当先生变了脸色道歉的时候,他转头瞥了我一眼,露出狡猾的微笑,随即又继续钻研起课本下押川春浪的冒险小说来。

  那之后,直到下课的喇叭声响起,我们的毛利先生比平常更加语无伦次,专心致志地努力译读可怜的朗费罗。“Life if real, life is earnest.(生命是实在的,生命是真切的。)”——他那血色不佳的圆脸上冒着汗珠,像在哀恳着某种未知的东西,不停地诵读着。那堵住了喉咙一般的尖细声音,直到现在还留存于我的耳底。可是,潜藏在那尖细嗓音中的几百万人的悲惨声音,是那么沉重,刺激着当年我们的鼓膜。所以,我们倦怠不堪,包括我在内,好多人毫无顾忌地打起了呵欠。但毛利先生那矮小的身体依然直直地挺立在火炉前,全然不理会玻璃窗外掠过的飞雪,像是脑中的发条一时间松开了似的,不断挥动着教科书,拼命地呼喊:“Life if real, life is earnest.……Life if real, life is earnest.”……

  因为上述缘故,当一学期的雇佣期届满,再也看不到毛利先生的身影时,我们只觉得高兴,完全没有半点惜别之情。不,也许可以说,我们对先生的去留极为冷淡,甚至连高兴的情绪都没有。那之后的七八年间,我从初中升入高中,再从高中升入大学,随着自己渐渐长大,我几乎忘记了毛利先生这个人,全没有丝毫怀念之情。

  大学毕业的那年秋天——其实已是十二月上旬,天黑后经常飘起浓雾,路旁的柳树和悬铃木早已黄叶瑟瑟。那天晚上刚下过雨,我耐心地转遍了神田的旧书店,自从欧洲战争开始后,德语书明显减少,好不容易买到了一两本。晚秋的寒意阵阵袭来,我拉紧外套的衣领,经过中西屋书店前时,不知怎的,我忽然眷恋起热闹的人声和温暖的饮品来。于是,我不经意地走进了一家咖啡店。

  进去一看,狭窄的店里空荡荡的,一个客人也没有。大理石桌上,只有电镀的砂糖罐冷冷地反射着灯光。我仿佛受了骗,一边品味着寂寞的心绪,坐到了壁镜前的一张桌子前。然后,我向前来招呼的侍者点了咖啡,取出雪茄,划了好几根火柴,总算点着了烟。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咖啡端上桌,可是我一度沉郁的心情却像外面的雾霭,并不容易晴朗起来。刚才从旧书店买来的是字迹细密的哲学书,尽管是有名的论著,此时哪怕读一页也够痛苦的。无奈之下,我只好把头靠在椅子背上,喝一口巴西咖啡,再抽一口哈瓦那雪茄,漫不经心地扫几眼我跟前的壁镜。

  镜中映出了通向二楼的楼梯的侧面,还有对面的墙壁、白漆门、挂在墙壁上的音乐会广告等,仿佛舞台的一部分,一切都清晰且带着寒意。不只如此,镜子里还能看见大理石桌子、大针叶树花盆、天花板上悬挂的电灯、硕大的陶瓦斯炉,以及围在火炉前说话的三四个侍者。我挨个检视着镜中的影像,终于轮到火炉前的侍者们。这时,我看到了一个面对桌子、被侍者们围在中间的客人的身影,不禁大吃一惊。先前我没有注意到他,大概是因为他混在侍者们中间,无意中我把他当作了咖啡店的厨师之类。不过,我之所以吃惊,并不仅是由于本以为没有客人的店里,实际上却有一位,而是那位镜中客人的模样。尽管我只能看到一点侧脸,但那鸵鸟蛋般的秃脑袋,那古色苍然的常礼服,乃至那永远搭配着的紫领结,一瞥之下,我立即便知晓他就是我们的毛利先生。

  在我看到先生的那一刻,阻隔在先生和我之间的那七八年的岁月,蓦地浮现在我的头脑中。学习英语选读的中学班长,与此时此地静静地从鼻孔中喷出雪茄烟的自己——对我而言,这段岁月绝非短暂。可是,能够推动一切的“时间”的洪流,唯独对这位已经超越了时代的毛利先生,似乎无可奈何。此时,在夜晚的咖啡店中与侍者同席的毛利先生,宛然便是昔日那个在连夕阳余晖都没有的教室里教我们英语的先生。秃脑壳没有变,紫领结一模一样,还有那尖尖的声音……说起来,先生这会儿正扯着他的尖嗓门,忙忙活活地给侍者们讲解着。我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忘记了自己不愉快的心绪,仔细倾听先生的声音。

  “看,这个形容词统领着这个名词。嗯,拿破仑是人名,所以叫名词,明白吧?再看这个名词,它的后面……紧接在它后面的是什么?知道吗?哎,你说说看。”

  “关系……关系名词。”一名侍者吞吞吐吐地答道。

  “什么,关系名词?没有关系名词这个说法。是关系……嗯……关系代词?对了,就是关系代词。所谓的代词,看,就是代替拿破仑这个名词的。是吧,代词就是代替名词的词。”

  从谈话中听出来,毛利先生在教咖啡店的侍者们英语。我挪了挪椅子,换了个位置再看镜子,果然,桌子上摊着一本教科书模样的书,毛利先生频繁地指点着书页,一副诲人不倦的样子。在这一点上,先生也和往日一样。只不过,和那时的学生正相反,站在他周围的侍者们眼中都闪着热切的光辉,挨挨挤挤地肩并肩,老老实实地听先生慌里慌张的讲解。

  有一会儿工夫,我望着镜子里的场景,对毛利先生的温情逐渐浮上我意识的表层。索性,我也走过去,与先生畅叙一番别情吧。可是,短短的一个学期,仅在教室里谋面数次,先生恐怕不会记得我。况且纵然记得——我忽然想起了当时我们加之于先生身上的、包含恶意的笑声。最终,我改变了想法,还是不去相认,才是更尊敬先生的做法。于是,看看咖啡已经喝完,我扔掉短短的雪茄,轻轻从桌旁站起来。我本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但似乎还是搅扰了先生的注意力,在我起身的时候,先生那血色不佳的圆脸、脏乎乎的翻领和紫色领结,都朝我转了过来。就在此时,我的目光和先生那家畜般的眼神在镜子中刹那间相遇。可是,正如我方才预想的那样,先生的眼中并未现出邂逅故人的神色。他眼中闪现的,仍是那哀恳什么似的、令人痛心的光。

  我低垂着眼睛,从侍者手里接过账单,默默来到咖啡店门口的银台结账。我熟悉的侍者领班头发分得整整齐齐,正无所事事地待在银台。

  “那边有人在教英语,是店里请来的?”

  我一边付款,一边问道。侍者领班望着门口来往的行人,一脸无聊地答道:

  “哪呀,没有人请他。他自己愿意每天晚上过来教。据说是个老朽的英语教师,没地方肯雇用他。可能是来消磨时间的吧。买一杯咖啡,就整个晚上坐在这里,我们并不欢迎他。”

  听了这番话,我们的毛利先生那哀恳着什么的眼神,蓦地浮现在我的想象中。啊,毛利先生。直到此时,依稀仿佛中,我才对先生——对先生那可钦佩的人格有所感悟。实际上,如果说真有天生的教育家,毛利先生正是那样的人。对先生而言,教英语犹如呼吸空气一般,片刻不能稍停。若是勉强停止,先生旺盛的生命力便会立即萎缩,像失去水分的植物一样。所以,先生被每晚教英语的兴趣所促使,特意独自一人来店里喝一杯咖啡。这当然不是侍者领班所认为的消磨时间的悠闲行为。从前我们怀疑先生的诚意,嘲笑他教英语是生计所迫,显然是我们的一大谬误,我们应当由衷地感到羞愧。消磨时间也罢,迫于生计也罢,这些世间的恶俗解释,给我们毛利先生带来了多大的苦恼啊。在苦恼之中,先生却一直展现出悠然的态度,系着紫领结、戴着圆顶硬礼帽,比堂吉诃德还要勇敢,坚持不懈地继续译读。可是先生的眼中,有时依然会令人心痛地闪现着光芒,那是向自己所教的学生们——向先生所面对的整个世间——哀恳同情的光芒。

  想到这些,一瞬间我为一种莫名的感动所压迫,不知该落泪还是该微笑。我把脸埋在外套的衣领间,匆匆走出咖啡店。身后,在明亮清冷的电灯光下,趁着没有客人来,毛利先生依然扯着尖细的嗓门,给热心听讲的侍者们解说着:

  “这是代替名词的词,所以叫作代词。对,代词,明白了吧……”

作者:芥川龙之介(1918年12月) 译者:赵玉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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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腰便”是“挂在腰间的便当盒”之意,小职员、小官吏等上班时往往腰间带着午餐的便当盒。腰便大道是戏称,即小职员来来往往的街道,特指日本东京皇宫到丸之内、大手町之间的街道。据考,首先将这条路戏称为“腰便大道”的是岛崎藤村的好友、文学研究家马场孤蝶,后来由于岛崎藤村的小说《行道树》以及本篇《毛利先生》,这一称呼变得广为人知。
  2. 岛崎藤村的小说《行道树》的结尾,主人公望着无精打采地走在腰便大道的小职员们,发出了“昂起头来走”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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