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旧事
文友旧事
本文或许不可称之为小说。但此类体裁究竟应该如何划分,我自己却不得要领。我只是尽量不拘一格,原原本本地将四五年前自己和周围的事情描述下来。因此,对于我或我与文友们的生活及心态毫无兴趣的读者,可能会感到索然无味。尽管顾虑重重,但归根结底所有的小说体裁都大同小异,所以我也就心安理得地决定发表。附带说明一下,虽说是原原本本的描述,但事件排序却未必依照原样。当然,事件本身确属事实。
一
十一月的某个晴朗的早晨,我时隔多日又穿上拘谨憋屈的校服去学校。在正门前遇到成濑,他也穿了校服。我招呼一声“嗨!”他也回应一声“嗨!”戴着学生帽的我,同他并肩走进旧式砖木结构的人文法学系。门厅告示栏前还见到穿着和服的松冈,我们再次“嗨!”
三人站着谈论起最近将要创刊的同人杂志《新思潮》。松冈说,前不久曾挺稀罕地来过一次学校。进了西洋哲学史之类的课堂,坐下等了好半天。别说老师,连学生也没见着一个。他纳闷儿地出来问勤杂工,却说是放假了。他带一角钱出门要乘电车,可半道上却改变主意进了香烟铺,还漫不经心地说:“来一张往返票”。他就是这么个人,此等怪事倒也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这时罗锅儿勤杂工摇着上课铃,急急忙忙地跑过门厅。
上午的课,是当时仍健在的劳伦斯先生的《麦克佩斯》讲习。我与松冈告别,跟成濑到了二楼教室。已有很多同学,正在核对课堂笔记或聊天。我们也坐在角落的座位上,谈起向《新思潮》投稿小说的事。墙面上方挂着“禁止吸烟”的牌子,然而我们说话之间便从衣袋里掏出“敷岛”烟来抽。当然,别的同学也在满不在乎地吞云吐雾。此时、劳伦斯先生突然挟着书包进来。我已抽完一支敷岛烟,烟头也扔出了窗外,且泰然自若地翻开了讲义笔记。成濑还叼着烟卷,此时便赶快扔在地上用脚踩灭。幸好劳伦斯先生并未发觉,我们桌下升腾着一缕青烟。签到之后,我们便一如既往地听讲。
课程枯燥乏味是当时的公论,而那次格外乏味。一开头便连篇累牍地给我们灌梗概,而且用“第一场——第二幕”的腔调照本宣科。其呆板单调,简直堪称非人待遇。以前每逢此时往往悔不当初,怎么阴差阳错地上了大学?然而现在我已彻底认命,迫不得已也得听此等非凡的授课。所以在课上我也机械地操纵笔杆,坚韧不拔地记录帝剧梗概的英语译文。记着记着,我就因教室暖气太足而困倦起来,自然顺势睡了过去。
懵懵懂懂记了一页左右,劳伦斯先生不知何故发出怪腔怪调,我就醒了。最初以为,他发现我打盹儿在呵斥我。定睛细看,却见先生挥舞着《麦克佩斯》,得意洋洋地模仿看门人的腔调。想到自己亦属看门人之类,便突然感到可笑,睡意顿消。身旁的成瀨边做笔记边不时地看看我,还哧哧窃笑。又涂完两三页笔记,下课铃声终于响起。于是,我们跟在劳伦斯先生身后,鱼贯而出拥向走廊。
站在走廊上,俯瞰着校园里缀满黄叶的秋树,却见丰田实君走来说:“让我看一下你的笔记。”我便打开笔记本让他看。哪知丰旧君偏偏要看我打盹儿时的那段,着实令我尴尬不已。丰田君说句“算了”,随即悠然而去。“悠然”一词绝非随意形容,本来你丰田君就总是悠然信步的。丰田君现在何处、在做什么我不得而知。但在对劳伦斯先生心怀好感,或劳伦斯先生心怀好感的同学当中,我们——若此言不妥则至少也是我自己——属于始终互有一定好感的那群。即使在撰写此文的现在,一想起你悠然的步态,就希望与你再度站在大学的走廊,互致平淡无奇的季节问候。
此时铃声再次响起,我俩要到楼下教室去。接下来是藤冈胜二博士的语言学课程。其他同学都去占了前排座位,懒惰的我们,却总是最后去占领角落座位。那天仍一如既往,在视野开阔的二楼走廊垂头徘徊,直到上课铃响。藤冈博士的语言学讲习,只听那朗朗嗓音和诙谐的妙语,就有充分理由认可其存在的权利。当然,对我这等天生缺少语言学天分者,只凭以上两点妄加评论想必无妨。所以,我那天也是记记停停,多半是依靠上述评论的支撑,津津有味地聆听马科斯·缪勒的故事。当时,我看到前排坐着个长发同学。他的头发不时沙沙地扫过我的笔记本。我未知其名,至今无缘向他询问,出于何等心态留此长发?反正我在这堂语言学课上,发现了一个问题:留长发或许符合其本人的审美要求,却可能与他人的实际要求相冲突。好在我听课的实际要求并不强烈,所以将那长发扫过的部分留下空白。随后就连长发不曾扫过的部分,我也不做笔记而改为画画儿。可我才将那不知其名却极端时髦的同学侧影画过一半,该死的铃声已经响起。铃声告知下课时间,也昭示着午饭时刻来到。
我们都去学校前面的“一白舍”二楼,要了苏打水和两角钱的盒饭,吃着饭还辩论各种话题。我和成濑亲密无间,且当时思想上一致观点颇多。尤其是我俩不约而同地开始读《约翰·克里斯朵夫》,并同时对其深感钦佩。所以每逢此种场合,尽管天天见面,谈话仍然高潮迭起。此时侍者阿谷走来,说起行市的话题。“稍有败笔,可得准备干我这行啊!”说着,将手背在身后兴奋不已。成懒说了声“去你的吧”,并不认真理会。当时,我正构思小说《钱包》。从各种意义上讲,行市的话题至关重要。所以一直同阿谷聊到吃晚饭,且一次就学到十个有关行市的奇妙术语。
下午没课。我俩离开“一白舍”,就到在附近神社后面寄宿的久米君那里去玩。久米比我俩还懒,几乎不太上课,关在屋里写小说和剧本。到他那儿一看,果然桌旁搁着暖炉在读《卡拉马卓夫兄弟》。他叫我们烤火,我们就在暖炉旁坐下。立时,被褥油腻昧儿和炉火烟熏味儿扑鼻而来。久米说他欲将自己幼时父亲自杀写成短篇小说。首次写小说,相当于处女之作,所以正为无法下笔而烦恼。然而他精神头儿倒一直不错,丝毫没有烦恼的表现。后来他问我:“你怎么样?”我回答说:“好歹把《鼻子》写了一半儿。”成濑也着手写今夏去日本阿尔卑斯山的故事。此后三人喝着久米煮的咖啡,长谈创作感想。从文坛资历来讲,久米是我们的大前辈。其表现手法亦高过我等一筹,确属事实。尤其是可在短期内写出独幕剧或三幕剧,且易如反掌。其手笔之非凡,令我惊叹不已。因此,我等之中唯久米拥有自信,占领或即将占领文坛。另一方面,他的自信对连连自愧眼高手低的我们,也有唤起自信的感召力。实际上像我这等凡人,倘若不是久米和文友们,或者说若不是经他煽动得到人工制造灵感的机会,此生将只满足于充当一介书生,或许不会去写小说之类。所以、一谈起创作感想——莫若说一谈起有关文坛的话题,便总是由久米勇执牛耳。那天也是以他为中心,由他把握着辩论议程。记得由于某种缘由,我们时时谈到田山花袋先生。
时至今日平心而论,自然主义运动之所以对文坛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影响,田山先生的人格力量无疑堪称举足轻重。在这方面,不管他的《妻子》和《乡村教师》怎样味同嚼蜡,也不管他的“平面描写论”怎样天真幼稚,确仍足以引发我们后辈的敬意——至少也是引发兴趣。然而遗憾的是,当时的我们缺乏雅量,不能公正地评价先生激情四射的人格。故而我们从先生的小说中,除了月光和性欲之外总是别无收获。同时,每当听到先生的感想文和评论中怪异的于斯曼斯的宗教生活时,首先令人想到徒遭我们冷笑的杜尔塔尔与先生的滑稽对照。那么,我们是否完全将先生看作哈姆伯格?倒也未必如此。我们认为,小说家和思想家并非先生的本质,他首先是纪行文学家。伤感的风景画家——这是我当时给先生起的绰号。其实,先生在撰写小说和评论的间隙,仍然坚持不懈地撰写纪行文。不,稍微夸张地讲,他的很多小说也就是纪行文。只不过在其中点缀了些维纳斯利班蒂娜的善男信女而已。而且,写纪行文时的先生那么自由、快活、正直。犹似得到青草的驴子,保持着纯真无邪的心态。因而完全可以说,田山先生在此领域独树一帜。然而如今却很难认定,先生堪称兼具自然主义小说家和思想家的文坛泰斗。不客气地讲,先生在自然主义运动中的功绩遭到了轻蔑:“那不过是时代所使然”。
如此这般地嚣张一番,我又和成瀨离开久米的住处。出门时,天短的冬日已在大路上投下长长阴影。我们步行到熟悉而时常令人怀念和兴奋的本乡三丁目街角,然后各自乘上电车。
二
三四日过后,又是一个好天气。听完上午的课,我与成瀨去久米的住处一起吃了午饭。久米给我们看了家住京都的菊池早上寄来的剧本原稿,是以德川时代著名侍臣为主人公编写的独幕剧《坂田藤十郎的爱情》。他让我看,我便看了。剧名颇有情趣,且诸如友禅捻丝绸之类的台词挺多。总觉得像是在觅拾永井荷风及谷崎润一郎的牙慧,因而立刻贬为败笔。成濑看了后,也说不敢苟同。久米听过我等评论也表示赞同:“我也不敢恭维。总的来说,学生腔太重。”然后,决定由久米代表我们,写信向菊池宽表明批评意见。此时,恰好松冈也来玩。我们三人专攻英国文学,而唯独他专攻哲学。当然,他与我们同样,也在打算从事创作。在我等文友当中,他与久米最为亲密。有段时间他俩一同寄宿,住在炮兵工厂后面的制服作坊。现实生活中久米就是幻想家,此时他穿着蓝色制服,说要在画坊般的书斋里摆上西洋书桌,并将书斋取名为“久米正雄工房”。真是痴人说梦。我去那里走访时,总会想起久米的这个梦想。但松冈打那时起,似乎有了与制服无缘的思想与心态。虽未没去掉多愁善感的毛病,心中却常常激扬澎湃着宗教色彩的思潮。他一边构建既非东洋亦非西洋的耶路撒冷,一边手不释卷地读基尔凯卡德,还涂抹一些怪异的水彩画。在他当时的水彩画中,有一幅倒着看才像绘画。我对此记忆犹新。后来久米搬到神社后面住时,松冈搬到本乡五丁目寄宿。如今仍在那里。他正在创作三幕剧,取材于《释迦传》。
我们四人又品味着久米亲自泡制的咖啡,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起劲地高谈阔论。恰逢武者小路实笃即将登上诗坛巅峰,因此他的作品及主张也常常成为我们谈论的话题。总的来说,武者小路实笃打开文坛的天窗,放进了清新的气息。我们感到十分愉快。恐怕只有接踵而来的我们的时代或我们以后时代的青年,才能深切感受这种愉快。因此,在我们前后的文坛内外,鉴赏家对其评价高低有别,这也实属无奈。恰与我们前后的人们对田山花袋的评价存在着差异毫无二致。(问题只是差异的程度。武者小路实笃与田山花袋二者,何者更接近真实?为慎重起见略做说明。)当时的我们并未将武者小路实笃看成文坛救世主,而是将其作为作家或作为思想家来看待——两种眼光之间本身又有区别。作为作家,武者小路实笃有对作品急于求成的缺憾。形式和内容不即不离的关系,在其《杂感》中常有表述。尽管如此,他在更加依赖激情而否定忍耐的创作中,常常对这种微妙关系等闲视之。所以,他历来对形式冷眼相看。在《那个妹妹》之后,形式逐渐走向叛逆。而且,其剧本渐渐失去了卓越的戏剧要素。(并非全部。就连—些批评家称之为非戏剧的《一个青年的梦》,倘若—节一节地看,尚存较具戏剧性表现的部分。)宣示自我的功能不断进入作品,替代了宣示自己的性格。且作品中叙述的思想或感情,越是借助缺乏必然性的戏剧性表现,就越比《杂感》中的表现稀薄化。我们从《一个家庭》问世的过去开始接近他的作品,觉得他当时——《那个妹妹》以后的此类倾向中,有很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与此同时,他《杂感》中的多数文章却又蕴含着狂飙般的雄伟力承,足以煽旺我们心中的理想主义烈火,放出绚丽的光焰。这也是事实。常常有部分评论家指出,他的《杂感》有缺乏逻辑支持的缺陷。然而,为了承认只有逻辑论证的才是真理,我们已拥有了过量的人性素质,不,在拥有人性素质之前,至关重要的应该是认真。这才是他阐明的伟大真理之一。当长期被自然主义淤泥涂抹得面目全非的人性,像埃玛奥的救世主一样再次现身于“夕阳西斜近黄昏”的文坛时,我们是怎样地与他感同身受了“热血沸腾”啊!其实,像我这等被世人认为与他倾向完全相反的作家,再读其《杂感》,也常常重温过去那种澎湃的兴奋及怀念之情。我们——至少我自己,是通过他而得到了先例的启示,为迎接“骑着驴驹几点来”的人性而“以衣铺路或砍树铺路”。
畅所欲言之后,我们一起离开久米的住处。然后在本乡三丁目与成濑及松冈告别。久米和我乘电车去银座在“雄狮”咖啡屋提前吃了晚饭,然后到歌舞伎剧场走进站席。当时正好演到第二幕“新狂言”。梗概当然不懂,就连剧目都不知所云。戏台背景是制作粗糙的茶室,作道具的白梅树枝上点缀了贝雕花朵。茶室廊沿上,现代的中车武士在向歌右卫门的女儿示爱。我在东京平民区长大,却对江户题材毫无兴趣。我对戏剧亦同样冷淡,故而很少能够产生戏剧性幻觉。(或许我生性冷漠无情。我从两岁时起,就常跟着家人看戏。〕所以,我觉得戏子的演技比戏文更加妙趣横生。而观赏十间屋面积的楼座,更比观赏戏子的演技情趣盎然。当时,身旁还有一位店员模样的观众。他头戴鸭舌帽,口吃糖炒栗子眼观戏台。我对他的兴趣,不亚于天下名角。刚才说到此君既关注舞台也关注糖炒栗子。但见他手刚伸进怀里,立刻抓出一颗栗子。掰去壳即塞进嘴里。刚刚塞罢复又伸进怀里,抓出立刻去壳食之,且二目始终不离戏台分寸。我惊叹于他机敏地将视觉与味觉分而用之,一时间只顾看他的侧脸。终于想问他,食栗与看戏何者更为上心。然而此时,我身旁的久米突然冒失地大声喝彩:“橘屋——”。我吓了一跳,转眼向戏台望去。原来如此!戏正演到:除了勾引女人别无所能的年轻武士羽左卫门从容不迫地从院子走来。可身旁那个店员却似对久米喝彩充耳不闻,照旧口食糖炒栗子眼观戏台。此刻我又觉得,他的滑稽举动认真得过了头。我还觉得,其中隐含着类似小说的意境。尽管“橘屋”难得地登了场,在戏台上却比池田辉方的绘画痛劣有加。我终于等不到一场戏演完,便趁舞台旋转换景的空当儿拽了久米走出剧场。
来到星光灿烂下的大街,我说:“你喊的那一嗓子真傻!”久米却不无自豪地说:“哪儿呀!我那就算相当精彩的啦!”他就是不肯轻易承认自己的愚笨。如今想来,那恐怕是在“雄狮”咖啡屋喝的威士忌酒在他身上作的祟。
三
“说到底,大学的纯文学科真是荒诞不经的玩意儿。虽说还有国文、汉文、英、法、德等文学科,可你说那些都是干什么的?说实话,连我也莫名其妙。当然,无疑是研究各国文学。文学当然是艺术的一个领域。但研究文学的学术,到底是不是学术啊?(或可说是不是一门独立的学术?)如果是学术——说得复杂些,它必须具备作为科学而成立的条件。可这样一来,它不就跟美学一样了吗?不,不光是美学,文学史打从开始就跟史学没什么两样。确实如此,现在的纯文学讲义中有很多与美学及史学都无缘。但有很多科目,从情理上讲也不能当作学术看待。往好里说,那是阐述老师的感想。往坏里说,那都是些胡言乱语。所以我认为,大学的什么纯文学科真应该取消。将文学概论之类并入美学,将文学史并人史学。其余科目皆属胡言乱语,应该逐出大学校门。如果胡言乱语的说法不妥,或可说,由于文学过分高尚,不适合以研究学术为目标的大学。这的确是目前的紧迫任务。否则很容易给天下一个误导:虽然皆属胡言乱语,但在大学讲则比在报刊杂志上评论等级更高。这其实也是因为,报纸杂志面向社会,而大学只是面向学生。如此辩解即不会露出马脚。此等安全的胡言乱语若再镀金,无论怎么想都有失公平。其实我进大学,目的就是在图书馆随意读书。若想认真搞研究却不得要领,那可是大大的麻烦。当然,像市河三喜先生那样从语言学角度研究英国文学,必定是全面而透彻的。但若照此法研究,莎士比亚的作品就不是戏剧,弥尔顿的作品也不是诗,而全都成了英文字母的罗列。真若如此,我也没有兴趣搞研究了。因为即使研究了,也弄不出个名堂来。当然,也可以满足于胡白乱语。那就没必要费尽千辛万苦地进大学了。此外,若从美学或史学的角度去研究,则可将它放在其他科目中。这可真够聪明。如此看来、纯文学科存在的价值,顶多也就是图个方便。但无论怎样图方便,若害处太多倒不如没有。既然如此,取消它便是顺理成章的。——什么呀,那是出于培养初中教师的需要!我不是在讽刺,这也是极其认真的辩论。若讲培养初中教师,有正儿八经的高等师范。若说取消高等师范,那才真是本末倒置。依据此理,应该取消的亦应是大学的纯文学科。应该尽快让高等师范将它合并。”
当年某日,我拉着成濑君,在旧书店鳞次栉比的神田街上边走边发议论。
四
十一月即将过去。某晚我跟成濑君两人到帝国剧场去听爱乐者音乐会,到那儿就碰上同样穿了制服的久米。那时我是几人中的音乐通,因为大家皆与音乐无缘,我才得以获此美誉。其实我也是随处瞎听,别说鉴赏音乐,只说略知一二,别人都难以置信。首先,我了解最多的也只限于曲目。曾几何时,我在帝国宾馆听蓓茨奥尔多老太太演奏李斯特的“月光波影中的脚步”(我想是这个曲目。若有误敬请谅解)。钢琴的每个音符都那么明快流畅,且不可思议地在我眼前展现出清晰鲜亮的画面。其中有无尽的波澜涌动。且波澜之上还有人的腿脚走动,每一步都振荡出潋滟清漪。上空是辉煌霞光,犹如风中艳阳在高空徜徉。屏息凝望这幅明亮幻景的我,在演奏结束掌汽响起、音波振荡消失而周边寂寞空虚时,深深感到某种冷漠无情。不过此情正如前文所讲,因为李斯特已艺达巅峰,贝多芬之类的玩意儿要说好就好,要说不好也就不好,更加难以定论。所以即使去听爱乐者音乐会,我也从未表现出艺术家风度。只是装模作样地竖起耳朵,漫不经心地聆听发自乐器森林的交响风暴而已。
因为当晚“闲院宫”殿下也光临剧场,所以包厢和我们前排的座位几乎坐满了身着盛装的太太和小姐。连我旁边也正襟危坐着一位涂脂抹粉的、皮包骨似的老妇人。她手上金戒指,颈下金怀表。和服腰带上别了金别针还嫌不够,满口都镶了金牙(在她打哈欠时看到的),但与此前在歌舞伎剧场站席所见不同的是,今晚令我兴趣盎然的并非绅士淑女,而是肖邦和舒伯特。所以,我不再仔细观察被脂粉黄金包裹的老妇人。当然,看上去她们像是自我夸大的非幻景的豪杰,对台上舞动指挥棒的山田耕作不屑一顾,却频频地左顾右盼。
山田夫人独唱后,即到剧场休息时间。我们三人同去二楼吸烟室,看到入口处站着一个人。他身穿黑西装,内衬红坎肩,个子不高,正与一个穿礼和服的同伴吸“金嘴”香烟。久米看到那人,就凑到我们耳边说:“那是谷崎润一郎呀!”我和成瀨走过那人面前,偷偷瞟了一眼这位有名的耽美主义作家的面孔。那是一副由动物性的嘴唇和精神性的眼睛互为张力的、颇有特色的面孔。我们坐在吸烟室长凳上,分享一盒“敷岛”香烟,并议论一阵儿谷崎润一郎。当年,谷崎在他所开拓的、妖气叆叇的耽美主义田野中,培育了诸如《艳杀》、《神童》、《阿才与巳之助》等名副其实的、阴惨惨的《恶之华》。但这种花猫般色彩斑斓的美丽恶花,释放着与他为之倾倒的坡和波德莱尔相同的、庄严而腐败的香气。而在某一点上,谷崎却与他们的意趣完全不同。他们病态的耽美主义,在背景上有着可怕的冷酷心灵。由于他们具有小鹅卵石般的心灵,所以不得不违心地抛弃道德与神灵,且不得不违心地抛弃爱情。他们身陷于颓废的古朽泥潭,即便如此,仍不得不直面难以收拾局面的心和“无桅破船漂泊于可怕的无垠海面”的心。故此,他们的耽美主义,就是从遭此心威胁的他们灵魂深处飞出的一群妖蛾。因此在他们的作品中,总有“啊!上帝,赐予我勇气和力量吧!请勿见弃我的家园和我的身躯”一般日暮途穷的叹息声,如同瘴气纠缠不去。我们之所以感受到来自彼等耽美主义的严肃的感激,是因为被迫地看到了那种“地狱中唐璜”般冷酷心灵的苦闷。然而谷崎的耽美主义毫无那般执著的苦闷,却具有过多享乐的余地。他凭借着搜寻金山般的热情,在罪恶夜光虫闪烁的海面上悠然驾船行进。这就是令我们感到他在模仿他所轻视的戈蒂耶的原因。戈蒂耶的病态倾向.与波德莱尔的一样,即使带上了世纪末的色彩,也还是充满着活力的病态倾向。形容得再俏皮点,就是一种不堪宝石重负的肥胖苏丹的病态倾向。所以,戈蒂耶与谷崎都缺乏坡和波德莱尔共通的紧迫感。反而言之,在叙述感觉美的方面,他却具备了搅起千里大江滚滚波涛般的惊人雄辩。(最近,广津和郎评论谷崎,指出他憎恨过分的健康,其实就是这种充满活力的病态倾向。无论怎样充满活力,只要肥胖症患者得以存在,他的耽美主义无疑仍然是病态倾向。)而且,不满于这种耽美主义的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其非凡能力,即他那口若悬河般的雄辩之辞。他筛选出所有日语词汇和汉字词汇,将所有感觉上的美(或丑)镶嵌螺钿般地点缀在《纹身》之后的作品中。他那Les Emaux和浮雕画自始至终以朗朗节奏的丝线巧妙贯穿其中。如今读他的作品,比起一字一句的涵义,我更会从那畅流无阻的文章节奏中得到生理上的快感。当年他也与今天一样,堪称无与伦比的语言编织大师。纵然未在晦暗文坛的上空点燃“恐怖之星”,却也在培育的斑斓猫色花朵之下,不合时宜地降临了日本魔女的“安息日”……
不久,响起后半场开始的铃声。我们停止了关于谷崎润一郎的议论,回到楼下的坐席。久米边走边问:“你到底懂不懂音乐?”我答道:“应该比旁边那个金粉皮包骨懂一些。”随即,又坐回老妇人旁边,欣赏肖尔茨的钢琴演奏。那是肖邦的《梦幻曲》。有一则广告,说名叫西蒙兹的男子幼时即能听懂肖邦的《葬礼进行曲》。我望着肖尔茨那灵活敏捷的手指心想,即使年龄之差忽略不计,我在此处无论如何比不上西蒙兹。还是死了那条心吧!后来演奏了什么,现已记不太清。音乐会结束来到场外一看,乘车处周围已经排满了马车、小轿车,无路可走。其中一辆汽车前,那位金粉老妇人将面孔埋在毛皮衣领里正欲上车。我们将外套领子立起来,穿过车缝好不容易来到寒风凛冽的大街。蓦然抬头,警视厅那座煞风景的大厦黑黢黢地矗立于夜空。我边走边无端地为警视厅矗立其处深感不安,于是脱口说了声:“莫名其妙!”成濑追问:“什么莫名其妙?”我胡乱用了个否定词,便搪塞了过去。此时,身边已有很多马车和汽车驶过。
五
爱乐者音乐会的第二天,上午听完大冢博士的课(题目是“李凯尔特的哲学”。这是我听过的、得到启发最多的课程),便跟成濑在朔风中特意去“一白舍”吃二角钱的盒饭。此时他突然问道:“你知道昨晚在我们后排坐着的女人是谁?”“不知道。只知道旁边是个金粉皮包骨。”“金粉皮包骨——那是什么?”“管她是什么,反正肯定不是后边的女人。不过,你是不是迷上了那个女人?”“怎么可能呢?根本不认识。”“什么?真没劲。既然如此,她存在与不存在不都一样吗?”“可是回到家里,母亲问我看到后边那女人没有?也就是说,那是我的妻子候选人。”“那就是要相亲喽!”“还没到相亲那一步。”“可是问你看到没有,不就是相亲吗?你母亲也真够迂腐的,既然让你相看,叫她坐在前排多好。你要能看见背后的人,还用得着吃这两角钱的盒饭吗?”成濑是孝顺儿子,听我这么一说,表情就不对劲了。不过,他马上又说:“如果从那女人的角度来看,我们都在她的前面。”“原来如此。若想在那种场合面对面,非得有一方上舞台才行。不过,你怎么回答的?”“我说我没看。实际上就是没看,所以无话可说。”“那你现在也不能拿我撒气儿嘛!不过挺可惜的!总之,都怪是在音乐会上。若是看戏,不用求我,我也会把帝国剧场的观众全都物色一遍。”成濑和我都乐得前俯后仰。
当天下午有一堂德语课。但当时我们还要听“抑扬格”课程,所以若成濑君听德语课我就不去,若我听,成滚君就不去。我们轮流在同一课本上标发音,考前共同用它复习应试。当天恰好轮到成濑去听德语课,所以吃完饭我便将课本交给他,随即独自离开了“一白舍”。
来到屋外大街上,西北风卷起沙尘满天扬撒。金黄色的银杏树叶也打旋儿飞舞着,拥进学校前的旧书店里。我忽然想去看看松冈君。他与我(也就是普通人)不同,曾说大风天最好安安稳稳呆在家里。所以我想,那天他一定特别安稳。于是不顾大风几次差点儿吹掉帽子,辗转来到他的住处。房东老太在门口不无遗憾地说:“松冈还在休息呐!”“还在睡觉?真够懒的。”“不是!他整晚没睡。刚才说要睡觉,便躺下了。”“那他也许还醒着呢!总之我上去看看,要是睡着了,我就下来。”我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打开第一道拉门,只见挡着两三块门板的昏暗房间中央摆着松冈的被褥,枕边一张古怪的纸漆桌子,上面胡乱摞着稿纸。再看下面,旧报纸上花生壳堆成了金字塔。我立刻想起,他说过要写一部三幕剧。“干得不错啊!”若在往常,我就会坐在桌旁读那刚写完的书稿。可扫兴的是,本该应声的松冈却将胡须蓬乱的脸压在“两头紧”枕头上,死人似的沉睡。我当然不想弄醒正在消除熬夜疲惫的松冈,但我又不情愿就这样无功而返。于是,就坐在枕边浏览一会儿桌上的书稿。其间西北风阵阵刮过,二楼也在巍巍颤动。可松冈却仍鼻息平稳,安详沉睡。又过了一会儿我想,如此久等也不明智,终于心存遗憾地起身要走。此时不经意地再看松冈一眼,却见他睫毛沾满了泪水。不,应该说脸颊上还有泪痕。当我意外地发现他的此种表情时,方才说“干得不错啊!”的勃勃兴致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焦虑,苦熬通宵奋笔疾书却又无法排遣的重重焦虑。“你这个痴情的家伙!干嘛把自己折磨到梦中流泪?累垮了可如何是好?”重重焦虑中,我真想如此教训他一顿。然而心底却在暗暗地赞叹:“你真是呕心沥血啊!”想着想着,自己也不禁泪盈双眼。
后来,我还是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房东老太问我:“还睡着吗?”我生硬地答道:“睡得很香!”我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的哭相,所以赶忙来到寒风刺骨的大街上。街上仍旧是沙尘满天扬撒。空中还传来阵阵令人恐惧的低沉吼声。我心存忧虑地抬头望去,只见一轮缩小了的白日在天心移动。我站在柏油大道上,思忖着自己应该去何方。
作者:芥川龙之介(1918年12月) 译者: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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