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生之信

悬隔数千年之后，那魂魄经历了无数轮回流转，又不得不托生于人世间。这便是如今栖宿于我体内的灵魂。因此，我虽然生于当世，却无所作为，一事无成，无论白昼黑夜，我都漫然地度过，如在梦幻之中。可是，我却一直在等待某个理应如约而来的奇妙事物，正如尾生在黄昏的桥下，苦苦等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恋人一般。

　　尾生伫立在桥下，从方才起一直在等待女子的到来。

　　仰头望去，高高的石桥栏上半缠着蔓草，桥上往来的行人的白衣下摆，映照着灿烂的夕阳，在晚风中悠然拂动。不过，女子还没有来。

　　尾生轻轻吹着口哨，怡然自得地眺望桥下的小洲。

　　桥下的黄泥洲只剩下约摸八尺见方，紧连着河水。水边的芦苇间有许多圆圆的小孔，大概是螃蟹的洞穴，每当波浪涌过，便发出扑哧扑哧的轻响。不过，女子还没有来。

　　尾生略微有点心急，移步到了水边，望着一艘小船也没有的安静水面。

　　水面上繁密地生长着碧绿的芦苇，几乎没有一丝缝隙，芦苇间处处可见茂盛的河柳，浑圆的树冠郁郁葱葱。虽然河水甚宽，但这柳树芦苇间的水面却显得有点狭窄。一条如带般的清澈水流将云母似的云影镀上了金边，在芦苇中静静地蜿蜒而行。不过，女子还没有来。

　　尾生从水边走上黄泥洲，在并不宽阔的小洲上来回踱步。暮色徐徐转浓，他侧耳倾听，四下里一片静谧。

　　这一会儿工夫，桥上的行人似乎已经绝迹，再也听不到靴声、车声和马蹄声，只剩下了风声、水声、芦苇声，以及不知何处传来的苍鹭的尖锐啼叫声。尾生停下脚步，发现潮水已经开始上涨，水流洗刷着黄泥，比起先前来，那粼粼的波光显得迫在眼前。不过，女子还没有来。

　　尾生焦躁着皱着眉头，脚步变得急促，在桥下的昏暗小洲上徘徊。河水一寸一寸、一尺一尺，逐渐向小洲上涌来，河里弥漫起水藻的气味和水的气息，冰冷地浸着他的肌肤。抬头望去，桥上那灿烂的夕阳斜晖已经消逝，淡青色的向晚天空中，唯余石桥栏那黑乎乎的剪影。不过，女子还没有来。

　　尾生终于伫立不动了。

　　河水已经濡湿了鞋子，闪烁着比铁还要寒冷的光，在桥下茫茫荡漾。如此看来，只要片刻工夫，膝盖、腹部、胸脯都会被无情的满潮水吞没。不，转眼间水势已越发高涨，尾生的两胫已经淹没在河水里了。不过，女子还没有来。

　　尾生站在水中，心里尚存一缕希望，望了好几眼桥上的天空。

　　河水已经漫过了尾生的肚腹，水面上笼罩着苍茫的暮色，远处近处皆是繁茂的芦苇和柳树在沙沙作响，那寂寞的声音在朦胧的雾霭中传来。这时，一条鱼——大概是鲈鱼吧，轻快地翻着白肚皮，从尾生的鼻尖掠过。鱼跃过的天空中，已有稀疏的星星在闪烁，蔓草缠绕的桥栏，轮廓早就隐没在了黑夜里。不过，女子还没有来……

　　半夜时分，月光满满洒在一川芦苇和柳树上，河水静静地与微风呢喃低语，温柔地托着桥下尾生的尸骸，向大海送去。然而，或许是恋慕天心那寂寞的明月，尾生的魂魄悄然脱离了他的形骸，朝着隐约微明的天空翩然飘升，宛如水的气息、水藻的气味悄无声息地从河水中漫起一般……

　　悬隔数千年之后，那魂魄经历了无数轮回流转，又不得不托生于人世间。这便是如今栖宿于我体内的灵魂。因此，我虽然生于当世，却无所作为，一事无成，无论白昼黑夜，我都漫然地度过，如在梦幻之中。可是，我却一直在等待某个理应如约而来的奇妙事物，正如尾生在黄昏的桥下，苦苦等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恋人一般。

作者：芥川龙之介（1919年12月）译者：赵玉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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