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
弃儿
“在浅草的永住町有一个信行寺。——不过,倒也算不上一座多大的寺院。据说只是因为供奉着日朗[1]上人的木像,才变成了一座颇有渊源的伽蓝而已。明治二十二年(1889)的秋天,有人将一个男孩扔弃在寺院的门前。其出生年月自不用说,就连写着姓名的纸片也不曾附带一张。——据说孩子裹在张破旧的黄地褐纹绸里,头枕着一只断了趾绊儿的女式草屐,被弃置在寺院的大门口。
“信行寺当时的住持,是一位名叫田村日铮的老人。那天,他正做早课的时候,一个同样上了年纪的门房跑进来向他通报道,寺院门口有一个弃儿。但面对佛像的和尚甚至没有朝门房回过头去瞥上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是吗?那就抱进来好啦。”不仅如此,当门房战战兢兢地把孩子抱进来之后,和尚还一边用手接过孩子,一边轻松地逗弄着孩子道:'喔,多可爱的孩子。别哭了,别哭了。从今天起,就由我来抚养你好啦。——即使过了很久,那个对和尚忠心耿耿的门房也还常常在贩卖芥草和线香的间歇,向前米参拜的信徒讲述起当时的情景。或许你们也知道,日铮和尚这个人,原本是深川的泥瓦匠,但在十九岁那一年,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一度失去了知觉。不料苏醒之后,竟突然萌发菩提之心。据说,他就是这样一个性情豪爽的奇人。
“那以后,和尚给这个弃儿取了个勇之助的名字,就像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把他抚养了起来。但自从明治维新以后,寺院里就不再有女人了,所以,即便单单抚养一个孩子,也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从看护孩子,到给孩子喂牛奶,都是和尚自已利用念经的闲暇来一手操持的。有一次,勇之助染上了感冒之类的病。偏不凑巧,鱼市一个叫西辰的大施主家里正好要做法事,于是,日铮和尚就把发着高烧的孩子裹在法衣里抱在胸前,一边用一只手搓着水晶佛珠,一边像往常一样平静地念完了佛经。
“但就算是这样也罢,如果可能的话,还是想让孩子见见他的亲生父母呗——或许这就是性格豪爽但却感情脆弱的日铮和尚内心的想法吧。据说只要和尚一登上说教的讲坛——即使现在去信行寺也同样可以看见,在寺院的门柱上还挂着一块陈旧的告示牌,上面写着‘每月十六日举行说法’的字样——就会不时引用日本和中国的故事,来恳切地告诫人们:不忘母子之情分,亦即对佛恩的回报。可是,即便说法的日子一次又一次地来临,也不见任何人站出来自报是弃儿的父母。——不,说来在勇之助三岁那年,倒是有过一个因常年搽粉而脸上长满褐斑的女人,自称是孩子的母亲,前来探听过情况。不过,或许只是想把弃儿作为本钱图谋什么不轨吧,所以,一经仔细盘问,就发现她身上有着很多可疑之处。于是,脾气暴烈的日铮和尚当场把对方痛骂了一顿,旋即把她扫地出门,就只差动手揍人了。
“到了明治二十七年的冬天,也正是世上因甲午战争的传闻而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依旧是在十六号的说法日那天,和尚刚一回到方丈室,就发现一个三十四五岁的优雅女人稳重而沉静地尾随进来。方丈室里生着火炉,火炉上架着一只铁锅,而勇之助就在火炉旁剥着橘子吃。——只看了勇之助一眼,女人就猝然跪倒在和尚面前,双手拄地,压抑着战抖的声音,十分肯定地说道:‘我就是这孩子的母亲。’这下,就连日铮和尚也给愣住了,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但女人根本不顾和尚的反应,两眼直盯着榻榻米,嘴里一个劲儿地像是在背诵着什么——话虽这么说,但她内心的激动却早已尽现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对和尚迄今为止的养育之恩,郑重其事地道了谢。
“在女人说了一阵之后,和尚举起朱骨的折扇,打断了她的道谢,催促她首先讲讲自己丢弃儿子的缘由。女人依旧把目光投落在榻榻米上面,开始说了起来。
“说来,恰好是五年前的事情。女人的丈夫当时在浅草田原町开了一家米店,但因涉足股票投机而遭致倾家荡产,只好决定趁着夜色逃往横滨。可这样一来,刚刚出生的孩子就成了碍手碍脚的包袱。而不巧的是,刚好女人又断了奶,所以,就在逃离东京的那天晚上,夫妇俩痛哭流涕着,把婴儿扔到了信行寺的门前。
“然后,为了投靠仅有的熟人,夫妻俩甚至连火车也没坐,就来到了横滨。男人进了一家运输行打工,而女人则成了一家丝绸铺的佣人。夫妇俩拼命地干了近两年,不久,或许是福星高照吧,在第三年的夏天,运输行的老板看中了男人干活认真本分这一点,让他在当时才刚刚开发的本牧边的大街上开设了一间小小的分店。不用说,女人也同时辞掉了佣人的差事,开始与丈夫一道操持起了店铺。
“分店的生意相当兴隆,而且,在翻过年之后,夫妇俩又新添了一个身体壮实的男孩。毋庸置疑,即便在此期间,关于那个悲惨弃儿的记忆也一直盘踞在夫妇俩的心底。特别是每当女人把少奶的乳头塞进婴儿的嘴里喂奶时,逃离东京的那个夜晚就会栩栩如生地重现在脑子里。不过,店里的生意仍旧非常兴隆,孩子也一天天地长大,而银行里也多少有了一些存款。——总之,夫妇俩终于苦尽甘来,过上了好日子。
“但这种好运也没能持续多久。就在他们好不容易有了笑颜的时候,也就是明治二十七年的春天,男人突然染上伤寒病,卧床不到一周,便呜呼哀哉了。倘若仅仅如此,或许女人倒也认命了,但怎么也无法忍受的是,视如掌上明珠的孩子,也在丈夫去世不到一百天的时候,因身患痢疾而突然夭折了。那阵子,女人痛哭得不分白天和黑夜,简直就像是疯了一般。不,岂止是那一阵子,甚至在随后的半年当中,她都一直是过着失魂落魄的日子。
“当那种悲哀逐渐冲淡之后,女人心中萌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见被丢弃的儿子。‘如果那孩子还健在的话,那么,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我都一定要把他领回身边亲手抚养。’——一想到这儿,她就更是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于是,女人立刻坐上火车。刚一抵达久违的东京,她就径直赶到了朝思暮想的信行寺门前。而时间正好是十六号的早晨,按照惯例,这一天乃是寺院说法的日子。
“女人原本想直奔寺院的方丈室,以便找个人打听孩子的下落。但在说法尚未结束之前,不用说是见不到和尚的。因此,女人尽管等得心急如焚,但还是只能夹杂在本殿里那些密密匝匝的善男信女中间,心不在焉地听着日铮和尚说法。——更准确地说,只是在等待着说教早点结束罢了。
“那天和尚也像往常—一样,引用了莲华夫人[2]偶然邂逅五百个孩子的故事,慈祥地讲解着母子之爱的伟大。莲华夫人生下五百只蛋,但那些蛋却被河水冲到了邻国,被邻国的国王所孵育。从五百只蛋里孵出了五百个大力士。他们压根儿不知道莲华夫人乃是自己的生母,有一天前来攻陷莲华夫人的城堡。闻此消息,莲华夫人登上城楼,大声疾呼道:‘我就是你们五百个人的生母。瞧,这就是证据。‘说着,她露出自己的乳房,用美丽的手指挤弄着。只见乳汁就如同五百道喷泉一般,从城楼上的夫人胸前滚滚涌出,分别喷射到五百个大力士的嘴巴里。——天竺的这个古老故事在有意无意之间传入了这个不幸女人的耳朵里,在她心中唤起了非同寻常的感动。正因为如此,等说教一结束,她就两眼噙着泪花,沿着走廊从大殿急匆匆地赶往方丈室。
“听她讲完其中的缘由,日铮和尚马上把炉边的勇之助招呼过来,让他与阔别五年的母亲见面。迄今为止,勇之助还从不知道,母亲长得什么模样。和尚也自然明白,女人的话并非凭空编织的谎言。只见女人抱起勇之助,好一阵子都强忍着,以免失声痛哭。见状,就连豪放豁达的和尚也不知不觉地一边微笑着,一边在睫毛上挂起了晶莹透亮的泪花。
“接下来的事情,即使我不说,你们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吧。勇之助被母亲领回横滨的家里。这之前,女人在丈夫和孩子去世之后,听从好心的运输行老板夫妇的劝告,一直靠招收学徒,向别人教授自己擅长的女红手艺,来维持着虽然节俭但却还算殷实的生活。”
客人一讲完这个长长的故事,马上用手拿起放在膝盖前面的茶碗。但是,他却没有马上把嘴唇凑近茶碗,而是把目光驻留在我的脸上,心平气和地补充一句道:
“那个弃儿就是我。”
我一边默默地点着头,一边把凉开水倒进了茶壶里。其实,就连初次见面的我也早已猜测到:那个可怜弃儿的故事,恐怕就是客人松原勇之助自己的身世吧。
在沉默了一阵之后,我对客人说道:“令堂她现在还好吗?”
谁知我听到的,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不,她前年就去世了。——不过,我刚才讲到的那个女人,其实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客人看见我惊讶的表情,眼睛里倏然间掠过了一丝微笑。
“关于她丈夫在浅草田原町开了家米店的事,还有去横滨艰苦创业的事,这些都一点不假。但后来我才知道,关于弃儿的事却是编造出来的假话。恰好在母亲去世的前一年,我因为店里的生意——想必您也知道,我们店是做丝绵生意的——到新瀉一带去走访客户。当时正好和一个经营盒子袋子的老板坐在同一列火车上,而这个老板就住在田原町我母亲家的隔壁。不等我问,他就主动聊起了我母亲的往事。据他说,母亲当时生下了一个女孩,但不料那女孩在米店歇业之前便猝然夭折了。我回到横滨之后,马上背着母亲去查阅了户口档案,果然就像那个老板说的那样,母亲在田原町生下的婴儿,的确是一个女孩。而且,在出生后的第三天便夭折了。也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为了抚养我这个并非亲生的儿子,母亲竟然编造了弃儿的谎言。而且,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为了照料我,她甚至废寝忘食,呕心沥血。
“母亲那么做,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至今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即便不可能知道事实的真相也罢,我认为最能解释得通的理由,就是日铮和尚的说法在失去了丈夫和女儿的母亲心里唤起了非同寻常的感动,以至于在聆听说教的过程中萌发了一个念头:担当起我所不认识的母亲这一角色。而我被收留在寺院里的事,她或许是从当时前来聆听说法的信徒那儿听说的吧。当然,也可能是寺院的门房告诉她的吧。”
客人缄口不语了,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眼神。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呷着茶水。
“你不是她亲生儿子这件事——特别是你已经知道自己不是她亲生儿子这件事,你有否告诉过令堂?”我忍不住问道。
“不,我没有告诉她。因为倘若从我嘴里说出这件事来,对母亲而言,未免太过残酷了。直到去世为止,母亲都对这件事守口如瓶。或许是因为她觉得,告诉我这件事,对我来说过于残酷了吧。实际上,在我知道自己并非母亲的亲生儿子之后,我对母亲的感情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凝眸审视着客人的眼睛。
“比以前更加依恋母亲了。因为自从知道那个秘密以后,母亲对于我这个弃儿来说,便成了胜似母亲的人了。”
客人静静地回答道,就俨然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一个胜似儿子的人呐。
作者:芥川龙之介(1920年7月) 译者: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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