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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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的重逢

奇异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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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的重逢

  阿莲作为小妾被包养在本所的横纲,还是在明治二十八(1895)年的初冬。

  妾宅是一间在御藏桥附近临着河流的平房,显得格外狭窄。但从庭园前面朝河流对岸放眼望去,御竹仓一带——尽管如今已变成了两国车站——的竹林和树丛遮蔽住了时常有阵雨造访的天空,所以,倒也不乏与闹市中心格格不入的闲静景色。但也正因为这样,在主人不来的夜晚,不免让人觉得周遭过于冷清。

  “大妈,那是什么声音啊?”

  “您是说这个声音?不就是鹭鸶的叫声吗?”

  阿莲和眼睛不好使的老女佣一起,有时候就这样守候着一盏孤灯,心情黯然地进行着诸如此类的对话。

  主人牧野隔不了三天,就会在大白天从官厅回家的路上,身穿陆军一等主计的军服,威风凛凛地驾临此地。当然,即便在日头西沉之后,有时也会从厩桥对面的本宅出来造访这里。牧野不仅已经结婚成家,膝下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

  这阵子,头发梳成椭圆形扁平发髻的阿莲,几乎每个晚上都会隔着长方形的火盆,陪着牧野喝上几杯。在他们俩中间的炕桌上,摆放着各种小巧玲珑的碟子和盘子,里面盛满了咸鱼子干、咸海参肠等等。

  每当这种时候,过去的生活就会清晰地浮现在阿莲的脑海里。一想起那热闹非凡的楼院,还有一个个姐妹的面孔,孤身流落到遥远异乡的虚幻和无助就会加倍侵袭她的心灵。此外,牧野那比以前愈加发福的身体,也常常会在她的心中蓦地点燃起一种奇怪的厌恶感。

  牧野自始至终显得心满意足,只顾着一点点地舔舐酒杯。而且,不时地开开玩笑,打量打量阿莲的表情,然后再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这已俨然成了他喝酒时的一大癖好。

  “怎么样,阿莲?东京也还不算是个太坏的地方吧?”

  即使听到牧野这样说,阿莲也大都只是面带微笑,专注地烫着酒。

  因为有公务在身,所以,牧野很少在此留宿。只要一看见枕头边的座钟快要指向十二点,他就会立刻重新穿上针织衬衫。而阿莲总是半蹲半跪着,怔怔地斜眼看着牧野急匆匆地准备回去。

  “喂,去帮我把短外褂拿来!”

  牧野有时还一边在半夜三更的灯光里映照出油光满面的脸,一边发出烦躁的吩咐声。

  送走牧野之后,阿莲几乎每个晚上都不由得感到一阵精神上的疲惫。与此同时,对变成只身一人又多少觉得有些寂寞和凄凉。

  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那隔着一条河川的竹林和树丛,都很容易发出令人惊悚的响声,阿莲一边把冰凉的脸颊埋进散发着酒臭的衣襟里,一边凝神细听着那些响动。而不知不觉之间,她的眼眶里竟盈满了泪水。不过,平常那种抑郁的睡意——其本身就是一种恶梦般的睡意——很快就沉沉地罩在了她的心上……


  “那道血痕,是怎么回事?”

  在某个阒寂的雨夜,阿莲一面给牧野斟酒,一面把目光驻留在他的右脸颊上。只见在他那刮过脸后有些泛青的胡茬中间,有着一道不小的血痕。

  “你是问这个呀?不就是被老婆抓伤的呗。”

  牧野说这话时,脸色和声音都显得满不在乎,让人觉得他不过是在说笑而已。

  “这样说来,尊夫人倒真是蛮讨厌的呐。干吗又做那种事呢?”

  “哪有这样那样的道理可讲啊?反正就是生气了呗。既然对我都这个样子,那就更别说你了。不信,你自个儿去见识见识吧。要不了多久,你的喉头都会被她咬断的。一言以蔽之,她简直就是一只疯狗。”

  阿莲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儿哟。要是知道我在这里,没准她明天就会冲到这儿来闹事呢。”

  牧野的一席话带着格外严肃的口吻。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只有事到临头,才知道如何应对了。”

  “嘿,你还真有胆量呐。”

  “这倒不是什么胆量的问题。说来,咱老家那边的人……”阿莲若有所思,把视线投向火盆的炭火,说道,“咱老家那边的人啊,把什么都看得很开呗。”

  “那就是说,你不吃醋?”刹那间,牧野的眼睛里掠过了狡黠的神色,“不过,俺们老家那边的人,可没有不吃醋的。其中特别是我……”

  正在这时,女佣从厨房里端来了烤鱼串。

  那大夜里,牧野决定在妾宅里过夜。说来,这可是很久不曾有过的事情了。

  上床以后,外面开始演变成了那种雨雪交加的声音。在牧野入睡之后,不知为什么,阿莲却一直难以成寐。不曾谋面的牧野夫人竟变幻出各种身影,出现在阿莲清醒的眼底。阿莲的心里没有涌起憎恶或是妒忌的情感,更不用说同情了,但却多多少少有种好奇心伴随着那种想象。比如,他们夫妻之间为什么会吵架呢?——阿莲一边留意着户外那些竹林和树丛被雨雪叩打的响声,一边认真地思量着诸如此类的事情。

  尽管如此,在听到时钟敲响了两点之后,她终于有了睡意。——不知不觉之间,阿莲和众多的旅客一道登上了幽暗的船舱。透过圆形的窗户向外望去,在翻卷着黑色波浪的远方,有一个不知是月亮,还是太阳的球体,正奇妙地迸射出红色的光芒。同船的人们全都端坐在阴影里,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阿莲渐渐觉得,这种沉默居然是那么可怕。不久,好像有人走近了她的背后。她情不自禁地回头一看,原来,站在身后的竟然是那个与她分了手的男人。他一边露出悲凉的微笑,一边目不转睛地俯瞰着她……

  “阿金!”

  阿莲被自己的叫声从黎明的梦乡中惊醒了过来。牧野还在她旁边继续发出轻轻的鼾声。但阿莲却无从知道,背对自己的牧野此刻是否真的还在酣睡。


  阿莲曾经有过一个男人,这一点牧野似乎也心知肚明,但却没有表现出任何耿耿于怀的样子。事实上,就在牧野开始迷恋上阿莲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间疏远了阿莲。所以,牧野不曾感到什么嫉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在阿莲的脑海里,却始终盘踞着那个男人的影子。那与其说是恋情,不如说是一种更加残酷的情感。那男人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呢?——对其中的缘由,她百思不得其解。当然也曾有好多次,阿莲试图从世间变化无常的男人心中找出所有的答案。但考虑到男人失踪前后的种种情形,似乎又很难简单地归结于此。尽管这样,就算是男人那边出现了某种迫不得已的事态,但从他们俩当时那种深笃的交情来看,也不至于不辞而别吧。那么,或许是什么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在了那个男人身上?——对于自己做着如此残酷的想象,阿莲既感到恐惧,又感到欣慰……

  当梦见那个男人两三天之后,阿莲在去澡堂洗完澡回家的路上,蓦然看见一栋格子门结构的房子前面,悬挂着“占卜算命——玄象道人”的白旗。那面旗了让人颇感新鲜,不是通常那种染成占卜用具的标记,而是在白底上画着一个红色的铜钱图案。阿莲打那儿通过的时候,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想请玄象道人算个卦,看看那男人的近况。

  阿莲被带进了一间日照很好的屋子。或许是讲求风雅吧,主人在屋子里陈列着中国的书橱、栽有兰花的花钵,以及俨然煎茶室般的种种装饰,从而营造出一种舒适典雅的氛围。

  玄象道人是一个头发剃得短短的、体格健壮的老人。不过,他镶着一口金牙,还不停地吧嗒着卷烟,这些都使他透出一种不像是道人的粗鄙。阿莲对老人说,自己的一个亲戚在去年突然失踪了,想请道人占卜一下他如今的去向。

  于是,老人迅速从房间的角落里搬出一个紫檀茶几,放在两个人的中间。然后毕恭毕敬地把青瓷香炉、金线织花的锦缎口袋一一摆放在茶几上。

  “你的那位亲戚年龄多大?”

  阿莲说出了那个男人的年龄。

  “哈哈哈,还很年轻呐。人在年轻时,总是不免想犯错误。可一旦到了我这把年纪……”

  玄象道人瞪大眼睛望着阿莲,还发出了两三下鄙俗的笑声。

  “出生何年也该知道吧?不,不用说我也知道了。看来是卯年生的一白[1]。”

  老人从锦缎口袋里掏出了三枚带孔的铜钱。每一枚铜钱都被分别包裹在浅红色的丝巾里。

  “我的占卜叫作’掷钱卜’。据说’掷钱卜’是由汉朝的京房[2]发明的,以此来取代筮卦。或许你也知道吧,所谓的筮卦,在’一爻’中就存有三变,而一卦里更是有着十八变,所以,很难判定是凶是吉。而这恰恰是’掷钱卜’的长处……”

  说着说着,道人点燃的线香从香炉里冒出一缕缕青烟,开始在明亮的房间里袅袅上升。


  道人解开浅红色的丝巾,把里面的铜钱放到香炉的烟雾里熏过之后,又朝悬挂在壁龛上的挂轴煞有介事地低俯下头颅。挂轴上的画似乎是狩野派[3]的作品,描绘着伏羲、文王、周公和孔子这四大圣人的肖像。

  “玉皇大帝,宇宙之神圣,闻到此香后,恳求您大驾光临。——此刻我犹豫不决,难以定夺,只能向神灵乞教。求您赐予皇悯,昭示吉凶。”

  在念罢上述祭文之后,道人又把三枚铜钱一一投掷在紫檀茶几上。三枚铜钱中,有一枚掷到的是文字一面,而另两枚则是波浪纹路的一面。于是,道人马上提起笔,在卷纸上记下了它们的顺序。

  用投掷钱币的方式来决定阴阳——如此这般重复了六次。阿莲一直把忧心忡忡的目光锁定在铜钱的顺序上。

  “好啦——”

  在投掷钱币结束之后,老人依旧凝眸注视着卷纸,好一阵子都只是默默地思考着。

  “这个卦就叫做雷水卦,上面写着:诸事不顺。”

  阿莲战战兢兢地把视线从三枚铜钱挪到了老人的脸上。

  “看来,你再也见不着那个年轻的亲戚了。”

  玄象道人一边说着,—边开始再次把铜钱一枚一枚地包裹在浅红色的丝巾里。

  “那么说来,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阿莲感到自己的声音在瑟瑟战抖。“喔,果然如此!”“不,绝不可能!”——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不由 自主地化作了上面的疑问。

  “到底是还活着,还是已经不在人间了,这很难判定——但你只能这么想,那就是再也见不着他了。”

  “无论如何都见不着他了吗?”

  在阿莲一番五次的追问下,道人合上了织花布袋的袋口。他那油亮的双颊附近,闪过了一道像是讥讽的表情。

  “也有一种说法,叫做‘沧桑之变’。倘若有朝一日,这偌大的东京变成了一座森林,没准你们还能重逢吧。——这卦上就是这么说的。”

  与来时相比,阿莲陷入了更加孤立无援的心境中。在付过了昂贵的占卜费以后,她急匆匆地问到家里。

  那天晚上,她拄着脸颊,茫然地趴在火盆前,出神地倾听着铁壶发出的响声。玄象道人算的卦,其实就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不,毋宁说倒是粉碎了她悄悄抱着的一线希望——那是一种渴望世界发生万一的期许。无论它显得多么虚幻和脆弱,但毕竟属于希望的一种。莫非就像道人所暗示的那样,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世上了吗?说来,她先前居住的那个城镇,确实是兵荒马乱的。或许就在他像往常那样去见阿莲的路上,遭遇了什么不测吧。否则,怎么会像突然失去了记忆一般,销声匿迹了呢?——阿莲感到,自己那施过粉黛的半爿脸颊已经被炭火炙烤得滚烫发热。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鼓捣起了火筷子。

  “阿金,阿金,阿金……”

  “阿金”这两个字眼,被她无数次写在炭火的灰烬上,又无数次一抹而去。


  “阿金,阿金,阿金”——阿莲就这样不停地写着。这时,呆在厨房里的女佣忽然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尖叫。虽然那儿被称作厨房,但事实上,却与客厅只隔着一层纸门。只要一拉开那扇纸门,隔壁就是铺着木板的所谓厨房了。

  “什么事呀,大妈?”

  “喔,夫人,您来看看!瞧,我还以为是什么来着,结果……”

  阿莲走到厨房那边一看,只见在被炉灶占去了一大块的空间里,那些映照在纸拉门上的灯光竟然造就了一片静谧的黑暗。女佣正在那片黑暗中佝偻着身穿马褂的腰身,用手抱起一只白色的动物。

  “是猫吗?”

  “不,是条狗呐。”

  阿莲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那只狗。狗就那样任凭女佣搂抱着,不时动弹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用鼻  子打着“呼呼”。

  “这就是那只今天早晨在垃圾场里汪汪叫的狗呐。——怎么会跑进这里来了呢?”

  “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是啊。不过,刚才我一直在这里洗碗呐——人的眼睛不好使,倒也真是拿它奈何不得。”

  说着,女佣打开进水口附近的格子拉门,打算把小狗扔回到外面的黑暗中。

  “喂,等等,我也想抱抱它呐。”

  “还是算了吧。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如何了得?”

  阿莲不顾女佣的劝阻,用双手抱住了那只狗。小狗的身体在她的手中直打哆嗦。这在一瞬间里将她的心带回到了往昔的世界。当阿莲还在那热闹非凡的楼院里时,就曾收养过一只白色的小狗。在没有客人光顾的夜晚,她就和那只小狗一起进入梦乡。

  “多可怜呀!——干脆就收留了它吧。”

  女佣有些奇怪地眨巴着眼睛。

  “喂,大妈,就收留了它吧。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阿莲松开双手,把小狗放到铺着木板的厨房里,脸上露出了天真无邪的微笑。就像是急于给狗找点小鱼或者别的饵食一样,她伸出手来,开始在厨房里翻箱倒柜。

  从第二天起,那只套着红色颈圈的小狗就出现在了妾宅的草席上。

  洁癖的女佣当然对这一变化很不高兴。特别是看见小狗下到庭院里,然后又迈着沾满泥土的双脚重新爬回房间里时,她甚至会恼怒一整天。然而,无所事事的阿莲却像对待孩子一样宠爱着小狗。即使在吃饭的时候,那只狗也从不例外地守 候在案桌旁。而且,几乎每个夜晚都能看见那只狗偎依在穿着睡衣的阿莲脚边,安然地打着盹。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觉得怪讨厌的。要知道,有时候,那只狗还在昏暗的灯光下,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夫人熟睡的面孔呐。”

  据说一年之后,女佣曾对我那个当医生的朋友K发过这样的牢骚。


  对这只狗感到恼羞成怒的,并不只是女佣一个人。当看见小狗俯卧在草席上的时候,牧野也会悻悻然地紧蹙起粗黑的眉头。

  “是在干什么呀,这家伙?——畜生,快滚到一边去吧!”

  身穿陆军会计师军服的牧野,恶狠狠地用脚猛踹着那只狗。等他一走进客厅,那只狗就倒竖起脊背上的白毛,开始拼命地狂吠起来。

  “对你喜欢狗这一点,我也已经受够了。”

  即便已经在晚酌的案桌旁坐了下来,牧野还余怒未消地瞪眼瞅着那只狗。

  “以前你不是也养过这么大的一只狗吗?”

  “嗯,那也同样是一只白色的狗呐。”

  “说来,我倒是想起你说过,再怎么也不肯和那狗分开。对此,当时我真是束手无策呐。”

  阿莲一—边抚摸着膝盖上的小狗,一边流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其实,那时候她也并非不知道,既然要搭乘轮船和火车出远门,那么,身边带着狗肯定会有诸多不便,可是,自己已经和那个男人分了手,而现在又要撂下爱犬,只身前往一个陌生的国度,无论怎么想,都是一件凄凉而落寞的事情。因此,在启程出发的前夕,她不由得抱着那只狗,将脸颊紧贴在它的鼻尖上,不停地啜泣着……

  “那只狗可乖巧和机灵了,而这只狗却好像笨得要死呐。首先,瞧它的人相——不,不对,不是人相,而是狗相,就显得平庸至极。”

  已经有些酩酊大醉的牧野,恍若已经忘记了先前的不快一般,甚至把生鱼片之类的东西都扔给狗吃。

  “瞧,不是和那只狗长得很像吗?唯一不同的是鼻子的颜色。”

  “什么?鼻子的颜色不同?真是在一些奇妙的地方显得不同呐。”

  “这只狗鼻子的颜色是黑的,对吧?可那只狗呢,鼻子的颜色是红的呀。”

  阿莲一边陪牧野喝着酒,一边涌起了这样一种感觉:仿佛以前那只爱犬的鼻尖,已经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了眼前。它那总是被涎沫濡湿了的鼻尖,就如同婴儿母亲的乳房一般透着棕色的斑纹。

  “嘿,那么说来,在狗当中,或许倒是红鼻头更具美人相了。”

  “不是美人,而是美男子呐,那只狗。可这只狗鼻头是黑的,所以就是丑男子了吧。”

  “原来两只都是公狗呀。我还以为到这个家里来的,就只有我一个雄性呐。——这可真是岂有此理。”

  牧野一边轻轻捅了捅阿莲的手,一边开怀大笑起来。

  但牧野不可能总是保持那样的心境。当他们上床以后,狗就在只隔着一道陈旧纸门的对面,不断地发出煞是悲凉的叫声。不仅如此,它还把前脚爪搭在纸门上,折腾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牧野在深夜的灯光下,一边露出奇妙的苦笑,一边忍不住对阿莲说道:

  “喂,干脆把纸门拉开得了。”

  等她一拉开那扇纸门,狗就迈着出乎意料的缓慢步子,朝他们俩的枕头边踱了过来,然后,恍若一道白色的影子般匍匐在地上,开始滴溜溜地盯着他们看。

  阿莲总觉得,那眼神就像是某个人的眼神。


  两三天之后的某个夜晚,阿莲和溜出本宅的牧野一道,去附近的曲艺场观看演出。

  魔术、剑舞、幻灯、杂技——专演此类节目的曲艺场观众盈门,水泄不通。两个人被迫等了好一阵子,最后在一个远离舞台的角落里找到了座位。当他们刚一坐下,周围的客人便不约而同地向梳着椭圆形发髻的阿莲投来了好奇的目光。这让阿莲既感到有些害臊,又有些莫名地落寞。

  在舞台上那明亮的吊灯下,—一个缠着白色头布的男人挥舞着一把长剑。接着从后台传来了吟诵诗词的琅琅声音:“踏破千山万岳烟。”[4]台上表演的剑舞自不用说,就连吟诵的诗歌也让阿莲感到百无聊赖。但牧野却点燃卷烟,津津有味地观赏着。

  剑舞结束之后上演的是幻灯。在从舞台上方垂落下来的幕布上,不断映现出甲午战争的种种画面。还出现了“定远”轮扬起巨大的水柱,缓缓沉没的场面。还有樋口大尉怀抱着敌人的婴儿,指挥部下冲锋陷阵的镜头。一旦看见画而中碰巧出现了太阳旗,众多的观众就会大声地喝彩。其中还有人发疯似的高喊着:“帝国万岁!”但真正参加过实战的牧野,却只是一个劲儿地嗤笑着,对那帮人的起哄不屑一顾。

  “战争要真是那样,可就轻松多了……”

  看到牛庄的激战画面时,他对阿莲这样说道。其中也不乏说给旁边人听的意思。但她却仍旧热心地关注着银幕,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当然,不管是什么样的画面,对很少看到幻灯的阿莲来说,都肯定是趣味横生的。不过,除此之外,那些画面上的景色——比如白色皑皑的屋檐、拴在枯柳上的毛驴、垂着发辫的中国军人,也自有打动她的理由。

  演出结束,已经是十点了。两个人肩靠着肩,在圆寂无人的街道上徜徉着。周围到处是已经歇业的商店,半轮月亮朝家家户户打了霜的屋顶上流泻着寒冷的光芒。牧野抽着烟卷,不时对着寒光吐出一缕缕青烟。就仿佛刚才的剑舞还留在脑子里一样,他开始轻轻吟诵起古老的诗句:“鞭声肃肃渡夜河。[5]

  然而,刚一拐过某条胡同,阿莲就像是吃了一惊似的,扯了扯牧野的衣袖。

  “吓我一跳呐。你这是干吗?”

  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回头看了看阿莲。

  “好像有人在叫我似的。”

  阿莲更紧地偎依在牧野身上,脸上是一副惊恐的眼神。

  “有人在叫你?!”

  这一次牧野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然而,凄清的街道上甚至听不见一声狗的吠叫。

  “是幻觉呐。怎么可能有人在叫你呢?”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

  “没准是因为看了那种幻灯片的缘故吧。”


  在去曲艺场看了演出的第二天早晨,阿莲嘴里衔着牙签,来到套廊上洗脸。就像往常一样,在套廊上洗手的地方,已经备好了盛满热水的带耳铜盆。

  冬季草木枯萎的庭园显得凋零而凄清。而在庭院对面延展着的景色,与倒映着阴霾天空的河水一起,更是显得不胜荒凉。一看见这样的景色,阿莲就不由得一边漱口,一边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个被遗忘了的梦。

  在那个梦里,她独自一人在幽暗的竹林和树丛中四处奔走。她一边走在狭窄的羊肠小道上,一边不断地寻思着:“啊,我的念力终于应验了。这不,极目远眺,东京已经变成了一座渺无人烟的森林。肯定很快就能见到阿金了。”果然,走着走着,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大炮的轰鸣和步枪的声音。与此同时,被树木遮蔽的天空就恍若映衬着火灾的现场一般,渐渐带上了浑浊的血红色。“战争爆发了!战争爆发了!”——她就这样想着,试图撒腿逃跑,但不管憋足了多大的劲儿,可就是跑不动……

  阿莲洗完脸之后,为了擦洗身子又脱掉了衣服。不料就在这时,一个冰凉的东西紧紧地粘附在了她的后背上。

  “嘘——”

  她并不觉得特别诧异,而是用娇媚的目光瞅了瞅身后,只见小狗摇晃若尾巴,来回舔舐着自己那黑色的鼻头。


  那以后又过去了两三天,牧野比平时更早地来到妾宅,同行的还有一个叫做田宫的男人。田宫是一家有名的御用商人店铺的掌柜。在牧野包养阿莲这件事上,他也曾给过各种各样的关照。

  “这不是很奇妙吗?一旦盘成这种椭圆形的发髻,无论怎么看,都与过去那个阿莲判若两人了。”田宫那张带着浅浅麻窝的脸,在明亮的灯光下一片通红。他朝牧野举起酒杯,说道,“喂,牧野。听我说,如果阿莲当时梳的是岛田发髻,或者戴的是红色卷毛发套,也不至于现在看起来如此不同吧。不过,以前归以前,所以……”

  “听着,这儿的女佣虽说眼睛不灵敏,但耳朵却不背哟。”

  牧野用嘴巴提醒着对方,但脸上却仍旧乐滋滋地嗤笑着。

  “没事的。——她能听懂我们的话外音吗?对吧,阿莲。一想到那时候的事情,不就恍若是在梦中吗?”

  阿莲避开对方的视线,只顾逗弄着膝盖上的小狗。

  “我也是因为受了牧野的委托,才肯斗胆应承下来的。不过,直到平安登上神户港为止,我的心都一直是七上八下的,心想,要是万一败露了,那可就惹上大祸了。”

  “哼,对那种险象环生的独木桥,你恐怕早已是如履平地了吧……”

  “这可开不得玩笑哟。帮人偷渡,我也就只干过这一次罢了。”

  田宫一边把整杯酒喝下肚里,一—边故意做出一副阴沉的面孔给牧野看。

  “不过,阿莲能够有今天,也真的全是托你的福呐。”

  牧野伸出粗壮的手臂,又给田宫斟满了一杯。

  “这么一说,真是让我诚惶诚恐。不过,用一句话来说,那时候的我真是害怕极了。而且,当搭乘的轮船逼近玄海[6]时,还遭到了暴风雨的袭击呐……对吧?阿莲。”

  “嗯。当时我甚至想,轮船和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马上就要沉没了。”

  阿莲一边为田宫斟酒,一边终于让思绪跟上了大家的话题。她的脑子里甚至闪现过这样的念头:若是那条船真的沉没了,没准比现在还好呐。

  “既然能够像现在这样,那我们不都还算是幸运的吗?——不过,牧野你说说,当阿莲适应了这种椭圆形的发髻之后,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再让她恢复以前的装束来看看吗?”

  “虽然也并非没有想过,但不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吗?”

  “说什么尤可奈何呀,莫非她以前的衣服就一件也没有带到这边来吗?”

  “别说是衣服了,就连梳子和簪子都好好保存着呐。无论我怎么劝阻,她就是不听,照带不误。”

  牧野透过长火盆,瞅了瞅阿莲的脸。就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阿莲只是全神关注着烧烫的铁壶。

  “那岂不是正好。怎么样,阿莲?过些时候,能不能请你换一身装束来给我们斟酒?”

  “那样一来,你也就会触景生情,想起过去的某个老相好了吧?”

  “哎,提起我过去的那个老相好,倘若她也长得像阿莲这样标致,或许倒还值得一想吧,可是……”

  田宫一边在带有浅浅麻窝的脸庞上浮现出难为情的笑容,边用筷子夹起山芋泥……

  那天晚上田宫回去之后,牧野对毫不知情的阿莲说,不久他将辞去陆军的官职开始经商。一旦辞呈得到批准,如今雇佣田宫的、那个有名的御用商人就会出高薪来聘请自己。

  “那样一来,就不用再住在这里了。我们是不是搬到某个更宽敞的房子里去呢?”

  牧野就像是非常疲惫似的,倒在火盆前躺了下来,顺势抽起了田宫带来的礼物——马尼拉烟卷。

  “这个家本来就够宽够大的了。因为也就只有大妈和我两个人。”

  此刻,阿莲正忙着把残羹剩饭拿给嘴馋的小狗。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会和你们住在一起的。”

  “可是,您不是有尊夫人吗?”

  “你是说我老婆呀?不久也该和她分手了吧。”

  从牧野的语气和表情来看,这个意外的消息不像是在说笑。

  “您还是少做那种作孽的事情吧!”

  “这有什么关系呢?始于自我,又归于自我呗,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才是坏蛋。”

  牧野流露出凶狠的目光,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卷。阿莲一脸寂寞的神情,好一阵子都一声不吭。


  “那只白狗染上病,还是在田宫老爷来过后的第二天呐。”阿莲的女佣对我那个当医生的朋友K讲述了当时的情形,恐怕是食物中毒或者别的什么吧。最初每天都只是呆呆地睡在火盆前,但不久就开始在草席上乱尿一气了。因为是爱若孺子的小狗,夫人还特意拿牛奶给它增加营养,拿宝丹[7]放在它嘴里,真可谓白般疼爱。尽管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不是仍旧觉得厌烦吗?谁知当狗的病情恶化之后,夫人竟然开始和狗聊起天来。这样的事也渐渐变得屡见不鲜了。

  “说他们是在聊天,可实际上,也就是夫人对着小狗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话罢了。夜阑人静的时候,你不妨也来听听吧。就仿佛狗也跟人一样可以开口说话似的,总觉得怪吓人的。记得有一天,天空中刮起了干燥的寒风,我受命外出办事。说来也就是到附近的算命先生那儿,请他给小狗看看病而已。可回到家时,听到夫人在纸门嘎吱作响的客厅里说着话。我以为是主人驾到了,于是透过纸扇的缝隙朝里一看——原来那儿只有夫人一个人,正把小狗放在膝盖上。只见她的影子忽而清晰无比,忽而幽暗难辨。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寒风吹动云层,搅乱了光线的缘故,但如此毛骨悚然的情景,就算是到了我这把年纪,也还是第一次碰到呐。

  “所以,当小狗死去的时候,尽管这样说对不住夫人,但我确实是如释重负。当然,感到高兴的,并不仅仅只有我这个不得不为狗收拾屎尿的佣人。记得听到狗死去的消息,主人也像是除去了什么包袱一般,一个劲儿地嗤笑着,你是问狗吗?狗一大早就倒在梳妆台的前面,口吐青色的东西,—命呜呼了。当时连我都还没有起床,更不用说夫人了。算起来,它躺在火盆前面一动不动,也已经有半个月了……”

  正好那天是药研堀举行集市的日子。阿莲在硕大的梳妆台前面发现了早已咽气的小狗,就像女佣所说的那样,小狗冰凉的身体就横陈在一大滩发青的呕吐物中间。而这也是她早就预料到了的结局。与前一只狗是活着分手的,而与这一只狗就该算是死别了。养不了狗,或许就是自己与生俱来的因缘吧。——这些念头只是给她的心灵带来了一种绝望的平静。

  阿莲坐下来茫然地端详着小狗的尸体。然后抬起忧郁的眼睛,凝望着寒冷的镜面。镜子里映现出了倒在草席上的小狗,还有她自己。阿莲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小狗的影子,突然,就像是遭到晕眩的奇袭一样,她一下子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庞,发出了轻声的叫喊。

  瞧,镜子里的小狗尸体!那原本是黑色的鼻头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成了鲜红的颜色。


十一

  妾宅的新年煞是冷清。即便在门上竖起新竹,在客厅里装饰上蓬莱仙境,阿莲也依旧只是在火盆前拄着脸颊,将抑郁的目光投射在纸扇那渐渐暗淡的日影上。

  自从年前死了小狗以来,她那本来就沉郁的心情更加频繁地遭到了忧郁症的袭击。不光是小狗的死亡,还有那男人至今不明的去向,以及从不曾见过的牧野夫人的命运等等,都让她陷入了思量和烦恼。与此同时,各种奇妙的幻觉也开始纠缠住了她。

  有时候,她上床以后,好不容易就要进入梦乡,这时,就像有个东西突然压在身上一般,感到睡衣的下摆陡然变得沉甸甸的。小狗还活着的时候,常常跑过来躺在她的被褥上。——就跟那种感觉一模一样,有某种轻柔的重量匍匐在她的身上。阿莲立刻从枕头上悄悄抬起头来,可是,除了薄棉睡衣的格子花纹映照在灯光里,就无从想象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了。

  并且,阿莲对着梳妆台梳理头发时,时而会有一道白色的东西倏然间从照着镜子的阿莲背后一掠而过。有时候她没有留心到这个细节,而只是继续向上挠起水灵灵的鬓发。于是,那白色的东西就会再次循着相反的方向,一溜烟似的飞窜而过。阿莲手里攥着梳子,终于回过头来看了看背后。但明亮的客厅里,却看不到任何生物活动过的迹象。恐怕还是眼睛在作祟吧——她就这样思忖着,重新掉过头面对镜子。可过不了一会儿,那白色的东西又第二次从她身后溜了过去。

  还有,当阿莲独自面对火盆而坐的时候,偶尔会从外面遥远的大街上,传来呼唤她名字的声音。夹杂着大门口那些竹叶发出的嘈杂响声,唯有一次她真的听见了那种呼唤,不用说,肯定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就是那个在她来到东京后也一直惦念不已的男人。阿莲就像是屏住了呼吸一样,小心翼翼地竖起了耳朵。这一次,从大街上又传来了那个男人令人眷念的声音,并且比上一次显得更加迫近逼真。可刚一这么想着,那声音又变成了在寒风中四处飘零的狗叫……

  另外,有时她从睡梦中醒来,还会看见这样的情景:就在她躺着的同一张床上,居然睡着一个不可能在此现身的男人。高高的额头、长长的睫毛——所有的这一切,在夜半的灯影下,都与过去没有任何改变。对了,他的左眼角上还有一颗黑痣呐——对此也一一进行了查证,结果发现果然是他。阿莲与其说对此感到不可思议,不如说因兴奋而怦然心跳,一下子死死搂住了那男人的脖子,就仿佛她的整个身体也从此溶解消失了一样。但那个睡眠遭到搅扰的男人,只是有些厌倦地嘟哝着什么。出人意料的是,那嘟哝着的声音,竟然是牧野的嗓音。不仅如此,就在那一瞬间里,阿莲还发现了一个事实:自己正把双手紧紧地缠绕在散发着酒臭的牧野脖子上。

  除了这些幻觉之外,在现实世界中,也发生了让阿莲无法平静的事件。在新年的贺岁松树尚未拆卸之际,常常在背地里念叨过的牧野夫人,竟然真的不期而至。


十二

  牧野夫人突然来访,恰恰是在女佣外出办事的时候。听见有人求见的声音,阿莲不由得大吃一惊,只好欠起慵懒的身体,来到了天色昏暗的大门口。透过朝北的格子窗户,可以隐约看见屋檐前的装饰。就在那儿站着一个戴着眼镜的女人。她搭着一块有些陈旧的披肩,低着头。

  “请问,您是谁?”

  阿莲问道,但凭着直觉她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她目不转睛地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有一张轮廓黯淡的面孔,梳着椭圆形的发髻,将穿着碎花短外褂的袖口交叉在胸前。

  “我是……”

  女人在稍事犹豫之后,依旧低着头,说道:“我就是牧野的内人,名字叫阿泷。”

  这一次轮到阿莲语塞了:

  “是吗?我是……”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据说牧野经常承蒙您关照,我也应该过来谢谢您才是。”

  那女人的话语显得平静而稳重。甚至没有掺杂半点讽刺的口吻,让人备感意外。正因为这样,阿莲更是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寒暄了。

  “所以,趁着今天乃是新年伊始之际,我想斗胆过来请求您一件事……”

  “有何贵干,就请尽管吩咐吧,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阿莲还不敢掉以轻心,但也大致能猜出对方会“请求”些什么。与此同时,她又不禁思忖道:一旦对方说出她的“请求”,恐怕自己的回答也不可能只有三言两语吧,但直到听见低着头的牧野夫人开口说话,阿莲才发现,原来自己的预想完全是捕风捉影。

  “其实我所说的‘请求’,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事实上,据说不久整个东京就要变成一座森林,因此,到时候请您务必像对待牧野那样,把我也收留在您的府上。我所谓的‘请求’就只有这一点。”

  对方慢悠悠地说着,就好像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话有多么疯狂。阿莲一下子愣住了,只是久久地凝视着她那背对着阳光的阴郁身影。

  “怎么样?能不能请您收留我?”

  阿莲就仿佛舌头已经僵直了一样,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上来。不知什么时候,对方已经抬起头来,一边慢慢睁开冷冷的眼睛,一边透过眼镜审视着阿莲——这更是让阿莲觉得毛骨悚然,就恍若所有的一切乃是一场噩梦一般。

  “我自己怎么着都无所谓,可万一在半道上迷了路什么的,那我的两个孩子不就可怜了吗?所以,即便是很难为您,也务必请您把我们收留在您的府上。”

  牧野夫人刚一说完,就把脸庞埋进陈旧的披肩里,抽噎了起来。于是,一直缄默无语的阿莲,也陡然陷入了悲凉的心境中。可以见到阿金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多高兴啊!太高兴门!——她就这样琢磨着,看见自己的眼泪潸然而下,滴落在穿着春装的膝盖上。

  几分钟以后,阿莲才猛然注意到,在光线昏暗的北门边已经没有了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对方已经悄然无声地转身离去了。


十三

  正月初七的晚上,牧野一来到妾宅,阿莲就把牧野夫人来访的整个过程告诉了他。谁知牧野显得格外平静,一边听她的描述,一边悠然地抽着马尼拉烟卷。

  “尊夫人有些不对劲呐。”说着说着,阿莲不禁变得亢奋起来,一面焦灼地蹙紧眉头,一面执拗地说道,“如果不赶快 想想办法,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呐。”

  “哎,到时候再说到时候的话吧。”牧野透过烟卷冒出的烟雾,眯缝起眼睛,打量着她说道,“你与其在这儿为我老婆操心,还不如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呐。这阵子我来看你,你不是总显得很悒郁吗?”

  “我怎么着倒是没什么,可……”

  “那怎么行呢。”

  阿莲阴沉着一张脸,好一阵子都缄口不语。忽然间,她抬起泪眼婆娑的面孔,说道:

  “求求您,求求您不要抛弃尊夫人。”

  或许是被惊呆了吧,牧野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求求您,真的,求求您……”就像是为了掩住自己的眼泪一样,阿莲把下颚埋进了黑色绸缎的衣襟里,“对尊夫人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您比什么都重要。您如果不为她着想,那未免也太薄情了。即便在咱老家那边,女人也是……”

  “行了行了,你说的我都明白,所以,你还是别操那份心的好。”牧野像是哄小孩似的说道,以至于忘记了抽烟,“这栋房子到底还是阴暗和晦气了一些,再说前不久又死了一只狗。所以,也就难怪你心情郁闷了。过些时候,等找到了好地方,我们就赶快搬家吧!那样一来,就可以生活得更加开朗快活吧……哎,只要再过十天左右,我就可以辞掉公职了。”

  整个晚上,无论牧野如何安慰,阿莲的脸上都一直是那副沉郁的表情。

  …………

  “对夫人的情况,主人也很是担心,但……”当K问起各种各样的问题时,据说女佣就是这样来描述当时的情形的,“无论怎么说,这一次的病,在那个时候便已经出现了征兆。所以,主人和其他人也就只好死心了。其实,在本宅夫人突然登门造访的那一天,我办完事回来时,看见这边的夫人还呆坐在大门口呐——而那边的夫人则从眼镜后面盯着她,根本没有进门的意思,只顾在那儿喋喋不休地说着一大通可怕的客套话。

  “在暗地里听见别人指桑骂槐地中伤自己的主人,是不可能有好气的。但如果我真的冲上去和她理论,恐怕事情就会变得更难收拾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四五年前也在本宅当过佣人。一旦被本宅的夫人发现,那事情可就糟糕了,没准更是会惹得对方一肚子气。如果是那样的话,不就麻烦了吗?因此,直到本宅夫人奚落完这边的夫人转身离去,我都一直躲在门口的纸扇后面,没敢抛头露面。”

  “不料这边的夫人一看见我,就说道:‘大妈,刚才夫人来过了。就算是到这儿来,她也没有说半句恶意的话,看来真是一个蛮不错的人呐。’接着,她又一边笑着,一边说道:‘她还说什么,不久整个东京就要变成一座森林呐。怪可怜的,看来她有些不对劲啊。’……”


十四

  进入二月后不久,阿莲就搬到了本所松井町一间位于二楼上的宽敞屋子里。但阿莲的忧郁症却仍旧没有好转的迹象。她也不和女佣说话,而大都独自呆在客厅里,执拗地倾听着铁壶烧开后发出的响声。

  在乔迁后还不到一周的某个夜晚,已经在其他地方喝过酒的田宫,又醉醺醺地来到了妾宅。刚刚喝了一杯的牧野,一看见这个酒伴的面孔,马上就把手中的小酒杯递了过去。在接过酒杯之前,田宫从衬衫敞开着的怀里摸出了一个红色的罐头。他一边接受阿莲的斟酒,一边说道:

  “这是礼物,阿莲夫人。是我带给你的礼物。”

  “这是什么呀?”

  当阿莲道谢的时候,牧野拿过罐头看了看。

  “瞧这上面的标签。这是海狗呐。是海狗的罐头哟。听说你是因心情郁闷而害病的,所以,就特意带给你的呗。不管是对妇女产前、产后,还是妇科病,反正都有疗效。——这还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刚开始做这种罐头的买卖。”

  田宫舔了舔嘴唇,然后又来回瞅了瞅他们俩。

  “海狗什么的,你能吃吗?”

  尽管牧野采取的是激将法,但阿莲却只是在嘴角强装出了一丝笑容。倒是田宫挥了挥手,一下子接过了话题。

  “没问题的。当然没问题。对不对,阿莲?说来海狗这东西也真是有趣,常常是一只公海狗身边就聚集了好几百只母海狗呐。哎,若是论人的话,就相当于牧野那样的家伙吧。说来,连长相都蛮像呐。所以说嘛,你就当作是牧野,对,就当作是可爱的牧野,将它一口吞下去好啦。”

  “你都胡诌些什么呀?”牧野无可奈何地苦笑着。

  “在一只公海狗身边有那么多……喂,牧野,这点该是很像你,对吧?”田宫在带有浅浅麻窝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不顾周围的反应,兀自继续唠叨着:“今天听我的朋友,也就是那个罐头商人说,海狗这种动物呀,一旦雄性之间争夺某个雌性,就会……算了算了,与其奢谈什么海狗,今儿晚上,还不如让阿莲换身过去的服装给我们瞧瞧。怎么样,阿莲?虽然如今叫什么阿莲,可实际上,那不过是为了蒙骗世间而取的假名字罢了。说来,这才是我最想和阿莲一起在音羽屋[8]表演的精彩部分呐。”

  “喂,喂,雄性海狗争夺雌性海狗,其结果如何?我倒是更想听这个呐。”牧野说道,脸上是一副为难的表情。他想用海狗的话题来取代危险的话题。谁知偏偏事与愿违。

  “争夺雌性?据说一旦争夺雌性,雄性之间就会大动干戈,争执不休。不过,却来得光明正大,不像你那样,在背后放人暗箭。对不起,失礼了。不是有句俗话,叫做什么‘禁句禁句,还数金字招牌的甚九郎‘吗?……[9]——阿莲,就让我敬你一杯吧”

  田宫看见牧野脸色骤变,盯视着自己,于是,为了掩饰困窘,赶紧给阿莲递上了一杯。但阿莲只是看着他,无意伸出手来接过酒杯。


十五

  阿莲从床上起来,是在那天夜里的三点过后。她跑出二楼的卧室,悄悄走下昏暗的楼梯,摸索着来到了梳妆台前面。然后,从抽屉里摸出了装有剃须刀的盒子。

  “牧野,牧野这个畜生!”

  阿莲一边嗫嚅着,一边静静地抽出了盒子里的东西。一瞬间里,剃须刀的气味——就是那种研磨得铮铮发亮的钢铁的气味,一下子轻扑着她的鼻腔。

  不知什么时候,一种狂暴的野性在阿莲的心中发作了。那是卖身之前,在与狠毒的继母不断抗争中养成的野性。就像脂粉遮住了真正的肌肤一样,那种野性也被这几年的生活掩埋在了底层。

  “牧野,牧野这个恶鬼!我决不让他再见天日!”

  阿莲将剃须刀藏在花哨的汗衫袖口里,从梳妆台前面霍地站了起来,

  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进了她的耳朵:

  “快住手!快住手!”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但那阻止她行动的,原来不过是时钟的秒针在黑暗中轻轻摆动的响声。

  “快住手!快住手!快住手!”

  就在她刚要拾梯而上的时候,那声音又一次攫住了她。于是,她伫立在原地,穿越客厅的黑暗,朝四处察看着。

  “是谁呀?”

  “是我。就是我,我呀。”

  那声音肯定来自某个曾经过从甚密的姐妹。

  “是一枝小姐吗?”

  “嗯,是我。”

  “好久不见了。你现在身在何处呀?”

  曾几何时,阿莲已经像白天那样坐在火盆前。

  “快住手!快住手!”

  那声音并不同答她的问题,而只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为什么就连你也要来阻止我?杀了他,有何不妥?”

  “快住手!因为他活着。他还活着呐。”

  于是,开始了一阵漫长的沉默。可即使在这漫长的沉默里,时钟也从不间断地晃动着钟摆,发出一阵阵响声。

  “你说谁还活着?”在沉默了半晌之后,阿莲又再次问道。

  于是,在她的耳畔,那声音开始呢喃起一个备感亲切的名字:

  “阿金,阿金——阿金。”

  “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倒的确让人喜出望外……”

  阿莲用手拄着脸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倘若阿金真的还活着,不是会来看我吗?”

  “会来的,当然会来的。”

  “会来吗?什么时候?”

  “就在明天。到弥勒寺来见你。在弥勒寺哟,明天晚上。”

  “弥勒寺?就是弥勒寺桥,对吧?”

  “到弥勒寺桥。晚上来。说好要来的。”

  那以后,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但只穿一件长汗衫的阿莲,却久久地呆坐着,甚至忘记了黎明前的寒冷。


十六

  到了第二天正午以后,阿莲还一直蜷缩在二楼的卧室里。直到四点左右,才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比往常更加精心地化起妆来。然后,就像是要出门去观赏戏剧似的,上上下下一身盛装。

  “喂,喂,干吗如此精心地打扮自己?”

  那天,牧野一整天都没有去店里做事,而是呆在妾宅里,足不出户。这时,他一边打开《风俗画报》浏览着,一边有些不解地朝阿莲问了一声。

  “因为我要出去一趟……”阿莲冷冰冰地回答道,还一边在梳妆台前系着白色斑点的装饰衣带。

  “去哪儿?”

  “去弥勒寺桥一趟。”

  “弥勒寺桥?”

  牧野与其说是感到惊奇,不如说是越发不安了。可这反倒在阿莲心里催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

  “去弥勒寺桥,有什么事吗?”

  “至于说什么事……”她一边朝牧野的脸上投去轻蔑的目光,一边平静地扣上金属的带扣,“尽管如此,你大可不必担心。因为我决不会投河自尽的。”

  随着“啪”地一声,牧野把风俗画报扔到了草席上,并咋着舌头,恶狠狠地说道:

  “别说那种蠢话!”

  “据说就是在那天晚上的七点左右,”在讲述了上面的经过之后,我的医生朋友K又继续缓缓地说道,阿莲不顾牧野的劝阻,独自一人走出了家门。尽管女佣出于担心,决计陪她一起去,可阿莲却俨然像个小孩一样,威胁着说,如果不让她一个人去,她就当场死给大家看。对她这种耍赖的方法,谁都一筹莫展。不过,又不能让她只身前往,所以,就只好让牧野若即若离地跟踪在后。

  “可走到外面一看,那天晚上,恰好在弥勒寺桥附近举行药师如来的庙会,所以,不管天气多么寒冷,在第二条大街上照样是人声鼎沸,拥挤不堪。对于跟踪阿莲来说,这倒是满合适的。牧野紧跟在阿莲后面,却没有被她发现,当然都是多亏了庙会。

  “大街的两侧排列着庙会的商摊。在煤油提灯和电灯光的映衬下,糖果店铺的涡形招牌和大豆食品店的红色阳伞等等,在街道两旁熠熠闪烁,但阿莲对这一切根本就不屑一顾,只是微微低着头,快步穿行在拥挤的人流中。为了跟上她的步伐,牧野不得不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见她是在怎样匆匆赶路。“不久,来到了弥勒寺桥前面,阿莲这才终于停下了脚步,茫然地环视着四周。在拐向河岸的地方,到处是经营盆栽的花店。因为只是庙会的应景之物,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像样的盆栽。可是,惟有在这人烟稀疏的街道上,那些松树和扁柏才会长出水灵灵的枝叶。

  “到这种地方来也何尝不可,但她究竟想干什么呢?——牧野疑虑重重地思忖着,躲藏在桥头的电杆背后,观察着爱妾的动向。但阿莲却仍旧只是呆呆地伫立在那儿,打量着周围的盆栽。牧野蹑手蹑脚地悄悄走近对方的身后。于是,他听见阿莲兴高采烈地反复嘟哝道:‘啊,变成森林了。整个东京都终于变成一座森林了。’……”


十七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还好,可是,”K继续说道,“正好这时,一条白雪般的小狗穿出人群,出现在阿莲的面前。于是,阿莲伸出双臂,一下子把小狗抱了起来。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呢,谁知她竟像说梦话似的念叨道:‘喔,原来你也来了呀?到这儿来,路程也真够远的吧。不管怎么说,一路上有高山,还有大海呐。说真的,自从和你分手以后,我没有哪天不在哭泣。再说,作为你的替身而饲养的小狗,不久前也死掉了。’或许是因为不认生吧,那只小狗既没有大声地吠叫,也没有张口咬人。只是不停地用鼻子打着呼呼,用舌头舔舐着阿莲的手和脸。

  “这样一来,牧野再也看不下去了,终于走到了阿莲面前。但无论他怎么劝告,阿莲都说,只要阿金不出现,她就决不回家。因为正好是赶庙会,所以不一会儿,周围便聚集了一大堆人。其中还有些家伙大声地起哄道:‘瞧,是一个疯子美女呐。’对于喜欢狗的阿莲来说,事隔很久之后,又能够再次把小狗抱在怀里,或许也算是一种慰藉吧。经过一番争执,最后总算是说好了:先照牧野说的那样回家去。可一旦真的要动身回家,那些凑热闹的围观者就是不肯让条路出来。而阿莲又挣扎着,要回到弥勒寺桥那边去,所以,当牧野连哄带骗,终于把阿莲带回到松井町的家里时,他的外套里面早已是大汗淋漓……”

  阿莲一回到家里,就抱着白色的小狗径直上了二楼。而且,把这可怜的动物悄悄放到了漆黑的客厅里。狗一边摇晃着小小的尾巴,一边喜滋滋地来回转悠着。它的步履,跟以前收养的那只狗从阿莲床上飞身跳向石阶的模样如出一辙。

  “喔,对了——”

  就像是这才想起客厅的光线过于昏暗似的,阿莲有些不可思议地环顾着四周。不知什么时候,一盏琉璃灯已经点燃了火苗,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悬挂在她的头顶上方。

  “哇,太美了。就仿佛回到了过去呐。”

  她久久地凝眸注视着那璀璨炫目的灯光。但不久,她便从那灯光中找见了自己的身影,以至于不由自主地晃动了两三下脑袋。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惠莲了。如今我是名叫阿莲的日本人。阿金也是不可能来见我的。但是,只要阿金肯来见我……”

  突然,阿莲抬起头来一看,不禁再次发出了惊讶的叫声。只见刚才小狗呆过的地方,竟然躺着一个中国人。他把手拄在四方形的枕头上,优哉游哉地抽着鸦片!高高的额头、长长的睫毛,还有左眼角上的黑痣——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他肯 定就是阿金。不仅如此,看见阿莲,他不是还一边叼着烟斗,一边在那双没有变化的凉幽幽的眼睛里,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吗?

  “你瞧,无论从哪里看过去,东京都变成了一座森林呐。”

  是的,在二楼那些亚字形的栏杆外面,无数不曾见过的树木已经延展出茂密的杈桠。而好些长着刺绣花纹的小鸟,正站在上面轻快地啭鸣着——阿莲凝视着这样的情景,一整夜都神思恍惚地端坐在亲爱的阿金身边。

  “那以后过了一天或者两天,阿莲——本名为惠莲——便成了这家K精神病院的病人。据说甲午战争期间,她曾在威海卫的一家妓院里以接客为生……什么?你问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请等等,这儿正好有张她的照片呐。”

  在K拿给我们看的陈旧相片上,是一个身穿中国服装的、神情凄然的女人,旁边还有一条白色的小狗。

  “刚进这家医院时,不管谁说什么,她都不肯脱去那身中国衣裳。而且,只要那只狗不在身边,她就会大声地叫唤着‘阿金,阿金’。想来,牧野也是一个够可怜的男人。尽管娶了阿莲为妾,但作为帝国军人的一分子,竟然在战争结束后不久,把敌国的女人带入国内,想必其间也颇费了一番周折吧。——哎,你是问阿金怎么样了吗?问这个问题,也未免太愚蠢了吧。我甚至怀疑,那只狗是否真的是死于疾病呐。”



作者:芥川龙之介(1920年12月) 译者: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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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白在阴阳道术语中乃是九星之一、九星(一白、二黑、三碧、四绿、五黄、六白、七赤、八白、九紫)配上方位,再结合出生年份,进行占卜。
  2. 曾跟随梁人进延寿学习《易经》,并当过魏都太守,著有《京氏易传》。
  3. 室町时代由狩野元信结成的日本画画派之一。
  4. 引用自斋藤一德《题儿岛高德书樱树图》一诗的第一句。
  5. 赖山阳《题不识庵击机山图》一诗的第一句。
  6. 指福冈县西北向的大海。——译注
  7. 由守山宝丹本铺销售的含片,属于芳香剂的一种。
  8. 歌舞传演员尾土家的屋号(章名)、在一出戏中有个贵族姑娘隐姓埋名,化妆成别人,最后才说出真名。
  9. 出自河竹默阿弥作歌舞伎《金看板侠客本店》的一句俏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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