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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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宽

俊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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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宽

俊宽[1]有云:神明之外,唯我等一念而已。唯有修行佛法,方能超脱生死之外……

——《源平盛衰记》

(俊宽)思虑深沉,缠绵不绝:“未尝痴望,共览海岬,苫棚柴庵,且送吾友归。”

——同上


  您是说俊宽大人的故事吗?这世上大概再没有比俊宽大人的故事更离谱的误传了。不,要说被误传人,还真的不只俊宽大人,就连我——有王的经历,也是被毫无根据地四处编排。最近这段时间不就有琵琶法师[2]说嘛,俊宽大人是仰天悲叹之后,一头撞在岩石上发狂而死的。而我,有王就在那之后背着大人的遗体,投水自尽了。还有个琵琶法师,说俊宽大人和那岛上的一名女子结为夫妻,生了好多好多孩子,过上了比在京都更安乐的日子,说得跟真的一样。不过光是看到我还活生生地在这里,就能知道前者完全是在信口胡诌,而后者说的也是不着边际的胡扯罢了。

  说到底,这些所谓琵琶法师,就是一群拼命把瞎话往你脸上糊的人罢了。不过,他们胡诌技巧之娴熟,还是非常值得赞赏的。一听他们讲到和一群孩子在竹编小屋里玩耍的俊宽大人,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一听到他们讲到那个涛声震天的月夜发狂而死的俊宽大人,我也会不自觉落下泪来。就算这些都是琵琶法师编造的谎言,它们也会像包裹在琥珀里的虫子,代代流传下去吧!如此看来,如果我不尽快讲出俊宽大人的故事,总有一天琵琶法师编的谎话就会成为事实了——您是这样说的吧?也确实如此呢。所幸我要讲的故事和黑夜一样漫长,就从我千里迢迢前往鬼界岛[3]寻找俊宽大人开始讲起吧,不过我讲得肯定不如琵琶法师精彩,唯一的优点,大概便是要讲的都来自我亲眼所见,绝没有一丝添油加醋吧。那么我的故事就要开始了,如果让您觉得无聊,但请见谅。


  治承三年五月末,阴云密布,刚过正午,我在鬼界岛靠岸。按照琵琶法师的说法,我是在日暮时分才终于找到俊宽大人的。而且那时的俊宽大人正歪倒在空无一人的海边、灰色的浪花不断拍打着的寂寥的沙滩上。而大人的样子呢——是的,按照普遍的说法是:“看似孩童、又似老朽,剃度顶上,多生白发。满身尘埃藻屑,无心拂拭。细颈而鼓腹,皮肤青黑,肢端萎缩,已是似人非人。”不过这些都是编造。所谓脖子尤其细、肚子鼓胀,不过是由地狱变画卷产生的联想,又因为“鬼界岛”这个名字,套上了饿鬼的形象吧。当时俊宽大人确实长出了头发,皮肤也晒黑了,但容貌和从前并没什么两样——不,也不能说丝毫未变,大人的体格变得比之前更加壮硕可靠了。大人正独自踩着潮水漫上来的边线走过来,海风轻轻吹起他的法衣衣袂……仔细一看,他手中还提着一串用竹枝串起来的小鱼。

  “僧都尊者!您没事真是太好了!是我呀!有王来看您啦!”

  “噢噢!是有王啊!”

  俊宽大人看到我,很是惊讶。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冲到主人面前,抱住他的双腿,喜极而泣了。

  “有王你来得好哇!我还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啦。”大人亲手将我扶起,几乎也要落下泪来,亲切地安慰我道,“别哭啦,别哭啦,好不容易再见面,这是佛菩萨慈悲啊!”

  “是,小的不哭了,尊者您、您的住所就在这附近吗?”

  “我的住所?就在那座山北面。”俊宽大人手里还提着鱼,指向附近的一处礁石小丘,“虽说是住所,可不是那种桧皮葺顶的宅子呀。”

  “是,小的知道,毕竟是在这种偏远的小岛上——”

  我强忍泪水和主人说着话,而主人温柔的微笑一如往昔,一派轻松地要给我带路:

  “不过这住处不赖呀,睡觉的地方你也一定会喜欢的,来,跟我去瞧瞧吧。”

  我们沿着海边走,耳中只有涛声在不断喧嚣着。片刻之后,一座萧条的小渔村出现了。村中发白的小路两旁种着榕树,垂到地上的枝丫上,肥厚的叶片闪着光。而岛上土人的竹制房屋,就修在榕树的枝丫之间。直到看到这些房屋里透出的红彤彤的炉火和零星的人影,我才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有人烟的村里,一股安心感油然而生。

  给我带路的同时,主人还不时回头给我解释,比如这家住的是一户琉球人,那处栅栏是猪圈,等等。不过比起这些最令人高兴的是,那些连乌帽子都不戴的土人男女,只要一看到俊宽大人,必会鞠躬,就连那个在自家门口追着鸡玩耍的小姑娘,不也是在跟大人行礼吗?我当然高兴得不行,但也觉得不可思议,于是悄悄问主人个中原委。

  “据成经[4]大人和康赖[5]大人所说,这座岛上的土人都像鬼一样没有人情味。可是——”

  “原来如此,京都人会这样想也是难免的。不过我们现在虽然被流放了,但从前也是所谓京城人,边地人要对京城人鞠躬行礼,是天经地义的。无论是业平的朝臣,还是实方的朝臣,都不过大同小异。如果那些京城人和我一样被流放到东国或是陆奥,他们甚至可能会当作一次愉快的旅行呢。”

  “但不是有这样的传言吗?实方的朝臣在归隐后因为太过思念京城,最后化作一只台盘所的麻雀。”

  “散布这种传言的,肯定和你一样都是京城人。也只有京城的人坚信鬼界岛的土人生得像鬼。只要你亲眼看看,就知道并不是他们说的这回事了。”

  这时,又遇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站在榕树的树荫下对主人鞠躬行礼。望着那个黄昏之中身着红布单衣的身影,主人温柔地施以回礼,并小声对我解释道:

  “那是少将[6]的夫人。”

  我登时大吃一惊。

  “夫人……这么说成经大人已经和那样的女子结为夫妇了吗?”

  “怀中抱着的正是少将的血脉。”俊宽大人微微一笑,对我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这么一看,确实是一位和这穷乡僻壤不相符的美人呢。”

  “美人?那么怎样才算是美人呢?”

  “嗯,要我说的话,肯定是要双眼纤长,两颊丰满,鼻子还不能太高……这种比较端庄贵气的长相吧——”

  “这果然也是京城人的喜好。这座岛上尊崇的美人,必是要有一双大眼,两颊瘦削分明,鼻梁需得比一般人高,五官 紧凑,让人一看就很清爽。所以刚刚的女子,在这里并不是美人。”

  我不禁笑出了声。

  “果然这些土人可怜得很,连美丑都分不清。这么说来他们看了京城的诸位贵妇人,还要嘲笑人家丑呢。”

  “不,并不是这座岛上的土人不懂美丑,只是他们的喜好和我们不同罢了。可这喜好也并不是万年不变的。比如说各处宝刹伽蓝的佛陀宝相吧。三界六道之教主、十方最胜、光明无量、三学无碍、亿亿众生引导之能化、南无大慈大悲释迦牟尼如来,足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化身,世代各异,变化万千。佛陀尚且如此,所谓美人的标准,也肯定会随着时代发展而变化。五百年后,一千年后,恐怕京城的审美也会变化,到时候岂止这岛上的女子,估计南蛮北狄女子的那种可怕面孔,都会成为京城的新时尚吧!

  “这太夸张了吧!不论时代如何变迁,我国也总会保留我国独有的风韵。”

  “所谓我国独有的风韵,也是要搭配时机和场合的。正如现今京城的贵族仕女的样貌,就像在临摹唐朝的佛像。这不就证明了,京城人当下的喜好就是曾经唐朝人的喜好吗?说不定几代之后,人们会疯狂推崇绿眼睛的胡女长相呢。”

  主人从前就是这样教导我的,听到这里我不禁微笑起来。大人不只是容貌未曾改变,性格也一如从前——这个想法浮 现在我的脑海,正如遥远的京城每日传入我耳中的钟声一般。不过主人还是不紧不慢地往榕树的树荫里走,一边继续说着:

  “有王,你知道我来到这座岛之后最高兴的是什么吗?那就是终于不用天天听我那个唠叨的夫人在我耳边抱怨啦。”


  是夜,承蒙主人赐饭,主人邀我在灯下共食,礼数本是万万失不得的,可主人盛情难却,再加上当时有一名兔唇童子在一旁侍奉,我便僭越入席了。

  主人的住所外围用竹子搭出了廊檐,俨然已是一座僧庵。廊檐上垂着竹帘,院中竹林茂盛非凡,就连山茶油灯的火光也透不出去。大人的房间里,除了一只皮箱,还有一个橱柜、一张桌子。皮箱是大人从京城带过来的,而橱柜和桌子都是岛上的土人送的。看上去虽有些粗糙,但据说是叫作琉球赤木的木工手艺。橱柜上有一尊金光璀璨的阿弥陀佛像,和经书供在一处。听主人说是康赖大人返回京城时留给他的纪念。

  主人高兴地坐在圆垫上,用各种各样的美食款待我。当然,无论是酱油还是醋,这些调味料味道都没有京城的好。不过这些菜品真是稀奇——汤羹、生鱼丝、炖菜、水果,没一样是我能叫出名字的。主人见我愣在那里却不动筷,便来了兴致,微笑道:

  “这汤羹味道如何?是拿这座岛上一种叫作臭梧桐的特产煮的。这鱼你也尝尝,这可是有名的永良部鳗。还有那个盘子里的白地鸟——对对,就是那盘烤肉。这些可都是京城见不到的东西呀。白地鸟蓝背白肚,长得像鹳鸟,岛上的土人常常抓来吃肉,说是可以祛除湿气。这种山药可比想象中好吃得多,你问叫什么?叫琉球山药。梶王他们每天顿顿把它当饭吃呢。”

  梶王就是刚刚说到的那名兔唇童子的名字。

  “你多吃点菜呀,尽管下筷子好啦。光喝粥就能超脱轮回之苦,不过是普遍存在于僧人之中的谬见罢了。世尊[7]成佛之时,不也是受了牧牛女难陀和婆罗的乳糜供养吗?如果当时的世尊腹中空空便坐在毕波罗树下,第六天魔王波旬便会用六牙象王的味增酱菜、天龙八部的酒糟腌鱼这些天竺的珍馐美味来诱惑他,而不会派去三名魔女。饱暖思淫欲,本是我等凡夫俗子的陋习,在饱食乳糜的世尊面前用这个手段,波旬也算是颇有奇谋的才子了。不过他浅薄的地方就在于,他偏偏忘记了给世尊奉上乳糜的正是女子,牧牛女难陀和婆罗为世尊奉上乳糜——这件事对于世尊成佛的意义远比此前在雪山中六年的苦修来得重要。‘取彼乳糜如意饱食、悉皆净尽。’——足有七卷之多的《佛本行经》有很多类似的记述——‘而时菩萨食糜已,讫从座而起。安庠渐渐向菩提树。’怎么样,‘安庠渐渐向菩提树’。看过女人,吃足乳糜,那端庄威严又不失微妙的世尊之姿,有否现身在你眼前?”

  俊宽大人愉快地吃完了晚饭。接着便把圆垫移到了凉爽的竹廊下,催促我道:

  “那么,如今填饱了肚子,就给我讲讲京城都有什么消息吧。”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低下了头。本已下定决心想要说出来,可真到了这一刻还是有些许畏缩。可主人却毫不在意地扇着芭蕉扇,又催促我道:

  “怎么,夫人还是那么唠叨抱怨个不停吗?”

  我没敢抬起头来,不得已开始讲起主人离开后发生的所有变故。主人被抓走之后,主人身边的近臣便一哄而散,主人在京极的宅邸、在鹿谷的山庄,都被平家的武士占领了。去年冬天,夫人薨逝,少主也患上天花不治而亡,随夫人而去。如今主人亲眷之中,只剩下小姐一人,目下寄居在奈良的姑母家,避人耳目——说着说着,灯火在我的眼中变得模糊,门口垂下的竹帘、橱柜上的佛像,都开始变得不真切起来——讲到一半,我终于忍不住当场哭了起来。主人始终沉默,侧耳倾听着。只是听我讲到小姐的时候,突然担心地撑膝倾身问道:

  “女儿可还好?在姑母家住得还习惯吗?”

  “是,想必相处得很和睦。”

  我一边哭着,一边将小姐的亲笔信呈给俊宽大人。坐船前来鬼界岛,通过门司和赤间的关卡时,都要经过烦琐的搜查,所以这封信被我藏在了发髻里。主人赶紧在灯光下展开那封信小声地读了起来:

  ……白云苍狗之世间,无知如我,只得终日惶惶。……然边岛流放者三人……何故唯父亲不得归还?……京中草木几度枯荣……目下幸得伯母应允,暂居奈良。……虽不致潦倒,稍加推想却知出入起居之尴尬。……三年弃身之坚忍,女儿如何不知。……唯盼父亲速速归来,朝思暮想,心心念念。……女儿敬具……

  读罢,俊宽大人将信放到一边,默默地抱着双臂,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女儿今年应该也有十二岁了。——我虽对京城已毫无眷恋,但还是希望能够见女儿最后一面。”

  主人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听到这里我仍是忍不住流泪。

  “但终究是见不到了——别哭哇,有王。唉,也好。想哭便哭吧。然而这娑婆世界的悲哀,总是哭也哭不尽的啊。”主人缓缓将身子靠在后方的黑木柱子上,露出凄凉的微笑。

  “夫人和我儿,都已辞世。今生今世想再见女儿一面恐怕也难。宅邸山庄也不再属于我。我将在这座远离人世的小岛孤独终老。——如今的我就是这么不堪。但并不是只有我在经受这些苦难。我所受之苦,乃区区一人之苦,如何能与众生苦之大海混为一谈,此乃增上慢[8],未证苦而先言苦,是佛门弟子不该有的。所谓‘增上骄慢,尚非世俗白衣所宜’。夸大苦难,即造邪业。抛去私心观之,和我一样正饱受煎熬的人多过恒河沙数。不,此生但入人间道,纵未曾被放逐孤岛,人们还是会不停地悲叹自己的孤独。身为豪门村上的七王子、二品中务亲王、六代后胤、仁和寺法印宽雅之子、京极源大纳言雅俊卿之孙只有我俊宽一人,可全天下被流放的俊宽,又何止成千上万、十万百亿呢……”

  俊宽大人这样说着,眼神游离向别处,脸上忽而恢复了神采。

  “若有盲人在一条、二条大路的路口附近徘徊,大家都会对他报以怜悯和同情。然而,放眼望去,这偌大的京城内外,到处是数不尽的盲人——有王啊,你怎么看?如果是我,肯定头一个笑出声来。我被流放也是一个道理。只要一想到,十方遍境的俊宽都以为只有自己被流放,哀怨哭叫个不停,真的是眼泪都能笑出来。有王,我们既已知三界一心,那么最要紧的就是要学会发笑。要想学会发笑,必要先摒弃增上慢。世尊出世,就是来教导我等众生学会发笑的。大般涅槃的那一刻,摩诃迦叶[9]不是也笑了吗?”

  说到这里,我脸上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了。主人的目光正越过竹帘,注视着遥远的星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说道:

  “等你回到京城,就告诉小姐,与其整日悲叹,不如学会发笑。”

  “我不回京城。”

  泪水再一次灌满了我的眼睛。只是这一次的泪水,来自我被主人刚才所言激起的愤恨。

  “我还要像在京城时那样,继续在您身边侍奉。我抛下年迈的老母,也没告诉兄弟们实情,大老远地渡海而来,不就是为这吗?我看起来真像您说的那么惜命吗?我看起来就那么忘恩负义、没有人情味吗?我就那么——”

  “我只是没看出来你这么傻。”主人又像之前一样咧开嘴笑了。

  “你要是留在岛上,谁负责为我通传小姐的平安呢?我一个人没什么不方便的,更何况还有梶王在——我这么说你可不要嫉妒哇,他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罢了,也是一个被流放的小小俊宽。只要有船来,你就赶快乘上回京吧。今晚我就给你讲一讲我在岛上的经历,就当作我托你给公主带去的伴手礼。你怎么又哭了?那好,那好,你边哭边听吧。我可就自己高高兴兴地开讲喽。”

  俊宽大人一派悠然地扇着芭蕉扇,开始讲起岛上的生活来。开始有小虫子被火光吸引,飞上挂在门廊上的竹帘,可以听到它们细微的振翅声。我仍旧低着头,只等主人开口。


  “治承元年七月,我被流放到这座岛上。我一次都没和成亲[10]大人商讨过什么天下大计,可被关在西八条一段时间之后,突然就被流放到这座岛上。一开始我也是愁得吃不下饭。”

  “但是听京城的人说……”我一时语噎,“说僧都尊者您,您也是叛乱的主谋之一——”

  “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据说成亲大人的确曾把我算进去——不过我确实未曾参与。这天下是净海入道[11]的更好,还是成亲大人的更好,这些我都不懂。只不过比起净海入道,成亲大人生性多疑,似乎并不适合主持国家大事。我只是说过,所谓平家的天下,还是没有的好。源平藤橘,无论哪家的天下,都还是没有的好。看看这座岛上的土人就知道了,无论是平家掌权还是源氏掌权,吃的还是那些山药,生的还是那些孩子。天下的臣子都觉得,没了自己国家就会不复存在,这不过是臣子的自以为是罢了。”

  “若是这天下成了僧都尊者您的天下,就不会有任何缺憾啦。”

  我在俊宽大人的眼中看到了正在微笑的自己,俊宽大人自己也像我一样,脸上浮现出微笑。

  “那会和成亲大人的天下一样,也会比平家的天下坏上许多。因为我俊宽要比净海入道更通透,通透的人便不会痴迷政治,不是吗?可通透的人从不分辨是非曲直,只会永远沉湎于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中。——而这一点正是高平太不会犯的错误。若是小松内府[12]料理天下大事,仅凭其聪明头脑,也要远远逊色于净海入道。小松内府始终疾病缠身,若为平家满门着想,其实他早死了也好。所以,若让和净海入道一样,未曾脱离食色二性的我来掌管天下的话,也不会给众生带来任何好处。说到底,若想使人界成为净土,仍要等待我佛降临。——我就是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才从未起过觊觎天下的念头。”

  “但是那段时间,您不是每晚都会去中御门高仓大纳言府上吗?”

  我抬头看向俊宽大人,口气里有些责备他不谨慎的意思。那段时间主人确实看上去完全不在乎夫人的担忧,夜里很少回京极的府邸休息。然而主人的脸色丝毫未变,仍是坦然地扇着扇子继续说道:

  “这就是凡夫俗子的浅薄之处了。那段时间大纳言府上有一个名叫鹤前的侍女,真可谓是天魔化身,我竟成了她的俘虏。我一生的不幸都是因这个女人而起,被夫人抽耳光也好,被夺去鹿谷山庄也好,最后被流放到这座岛上也好——但是有王,你该高兴才对,我就算痴迷于鹤前,也不会成为叛乱的主谋。从古至今,通过女子寻求开示的圣人并不少见。就连阿难尊者[13]也曾被操纵大幻术的摩登伽女[14]迷惑过,龙树菩萨[15]未出家前,也为了和王宫中的美人偷欢,修习隐身之术。然而曾是叛乱者的圣人,遍寻天竺、中国和我国,也找不出一个。找不到是有理由的,通过女子寻求开示,乃是释放五根之欲。而图谋叛乱,便要具备贪嗔痴三毒。圣人就算释放五根之欲,也不会让自己受到三毒之害。如此看来不得不说,我的智慧之光虽因五欲蒙上阴霾,却仍未消失——尽管如此,刚刚到岛上的那段时间,我确实每天都愁云惨雾。”

  “想必十分难熬吧,饭食自不必说,穿衣也定是种种不便。”

  “不,每逢春秋换季,少将都会从肥前国的鹿濑庄送衣食过来,每年两次。鹿濑庄属于少将的舅舅平教盛的领地。就这样差不多一年过去,我便熟悉了这座岛上的风土人情,不过仍未解开心结,说来也是一同流放过来的同伴的过错。那丹波少将成经整日里不是闷闷不乐就是在昏睡。”

  “成经大人还年少,一想到父亲遭难,成日悲叹也是有的。”

  “哪里,少将和我一样,根本不在乎天下会如何。对他来说,琵琶赏赏樱,给诸位贵妇写写情诗,才算是极乐。所以每次见到我,都会跟我抱怨他那谋反的父亲。”

  “但是康赖大人一直和您很亲近啊。”

  “这也是令我犯难的地方。康赖认为,只要他许愿,天地诸神佛菩萨都会满足他。也就是说在他眼里,神佛和商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商人换的是钱,神佛卖的是冥福罢了。所以人们为之念诵祭文,供奉香火。这里的后山原本长着很多漂亮的松树,都被康赖砍了去,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原来他拿这些松木做了一千张舍利塔形状的灵牌,还在每一张上都写上一首和歌,并都抛进了海里。说真的,我从未见过像康赖这样功利的人。”

  “但这也不算什么傻事吧。听说那一千张灵牌之中,有一张漂到了熊野,还有一张漂到了严岛。”

  “一千张中总有一两张能回到日本国土罢了。如果真的相信神佛加护,仅一张入海足矣。可苦了康赖,在往海里抛灵牌的时候,还不忘时时考虑风向问题。就在他对着越漂越远的灵牌,口里念念有词着‘熊野三所[16]显灵!首先是日吉山王[17]、王子[18]一族,总之上自梵天帝释,下至监牢地神,尤其是内海外海龙神八部,但请垂怜加护!’的时候,我在一旁又加上:‘也请西风大明神、黑潮[19]显灵加护,谨此再拜。’”

  “您这玩笑开得可真过分。”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所以康赖生气极了。他勃然大怒的样子,看上去别说现世福报了,就连能否往生来世也难说了。——不过,之后发生的事就更让人为难了,因为少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和康赖一起信起神明来。不过他们拜的不是熊野、王子或是由绪这些教宗[20],而是这座岛的火山上镇邪祈福的岩神祠。——说到火山,你还没去过火山吧?”

  “是,只是越过榕树树梢,远远可以看见淡红色的烟,还有光秃秃的山峰。”

  “那明天和我一起登到山顶看看吧。在山顶上不仅可以看到这座岛的全貌,还能看到大海上的景色呢。说岩神祠说到一半——康赖还叫我也去参拜,我却一直没答应。”

  “京城里的人都说,因为您没去拜谒,所以才会被留在岛上。”

  “嗯,或许真是如此吧。”俊宽大人严肃地摇了摇头,“如果那位岩神真有神性,故意让他们二人回京,留我一人在岛上,如此做派,恐怕也是个祸津神[21]。还记得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个少将的妻子吗?她也去岩神祠整日整夜地祈祷少将不会离岛而去,可这祈祷一点效果都没有。所以这个岩神,实为连天魔都有过之而不及的气焰的恶棍。自世尊出世之日起,天魔便立誓行尽诸恶。如果那座神祠里供奉的不是岩神,而是天魔,少将定会在返回京城的途中,不是失足坠入海中,就是害上热病,总之就是死路一条。要想让少将和那位女子同归于尽,只有这么做才行。但是,这个岩神就如凡人一般,既不诸行善事,也不恶事做尽。不仅岩神是这样,奥州名取郡笠岛的道祖,本是京都加茂河原以西、一条大街以北、出云路道祖神的女儿。可这位神明却在父神未把她许配给其他神时,擅自同京都的一个年轻商人约为夫妇,所以沦落到了奥州。这和凡夫俗子又有什么两样?那位实方中将,因为在经过神前时没有下马参拜,结果被马踩死了。这种神明和凡人如此接近,还未洗净五尘,那供奉起来便马虎不得。从这件事就能看出,只要是还没有脱离人性神明,就没有尊崇的必要。——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康赖和少将一心一意地坚持参拜岩神祠,还把岩神祠叫作熊野大社,把那里的海湾叫作和歌浦,山坡叫作芜坂,一一加之以雅号,就连所谓‘小儿狩鹿’,也不过是追着小狗来回跑罢了。只有‘音无瀑布’要比本尊更加壮观。”

  “可京城里还是有传闻说,这里有祥瑞奇观降临。”

  “其中一个祥瑞奇观是这样的。在他们二人于岩神祠结愿那天,正在诵经的时候,一阵狂风扫过山林,把两片山茶树树叶吹到两人面前。那叶片上有虫蛀的痕迹,一片看上去像‘归雁’,另一片看上去像‘二’,放到一起看就是‘二归雁’。——康赖自是乐不可支,第二天便将叶子拿给我看,的确那个‘二’字清晰可辨,但‘归雁’二字看上去就很牵强了。我实在觉得可笑,第二天从山里捡了很多山茶树叶回来。如果接着解读虫蛀的文字,可就不止‘二归雁’这种程度了。有的可以看成‘明日归洛’;有的可以看成‘清盛横死’;甚至还有‘康赖往生’。我想康赖知道了也会高兴,但——”

  “但他一定气坏了吧?”

  “康赖的气生得相当有水平。他的舞姿一向在京城无人能及,生起气来也要胜过很多人一筹。他参与叛乱,一定是嗔恚在作怪,也就是增上慢的业障。康赖一直认为,平家以高平太为首,全是恶人。而自己这边,以大纳言为尊,都是好人。这个想法就源自他的自以为是。而就像我刚刚说的,我等凡夫俗子,都和高平太是一样的。然而我也不知道是康赖的生气好些,还是少将的叹息好些。”

  “二人之中只有成经大人在这里娶了妻子,想必需要操心的事情也不少吧。”

  “不然他也是整日脸色铁青,净抱怨一些无聊的事。比如看到山谷里的山茶树,便说这座岛上没有樱花盛开;看到火山顶冒出的烟,便说这座岛上没有青山。无论眼前是什么东西,他总能列举对应出这里没有的东西。有一次,他和我去礁石山上采摘活血莲,忽然说:‘啊啊,我该如何是好,这里连加茂川的支流都没有。’我当时没有笑出声来,一定是家宅主神显灵,日吉大神加护。不过我还是犯了傻,说这里也没有福原狱,也没有平相国净海入道,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您说这样的话,就算是少将也会生气的吧。”

  “不,生气才好呢。可是少将只是看着我,黯然神伤地摇了摇头说:‘您什么都不明白,真是幸福。’这还不如发火呢。说实话——其实我自己那个时候也很消沉。要是我真的像少将所说的那样一无所知,或许压根就不会消沉了。但我还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曾和少将一样,对着流泪的自己顾影自怜。透过这些泪水看过去,我那死去的妻子或许也能成为一个美人呢。——想到这里,我突然同情起少将来。不过无论如何同情,好笑的事就是好笑的事不是吗?所以当时我虽然笑着,安慰他的话可都是认真的。那是少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我发火。他一听我在安慰他,突然满脸惊恐地打断我:‘别扯谎了!我宁愿被你笑话,也不愿被你安慰!’——很奇怪吧?所以我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之后少将怎么样了?”

  “有四五天的时间即使见面也连招呼都不打。不过这之后就还是一如既往,一见面就悲伤地摇摇头,说自己想回京城,但这里连牛车都过不来之类的话。是他比我幸福才对啊——不过,不管是少将还是康赖,有人在我身边总比没人的好。二人一回京城,在这里的每一天,又变得孤独起来。”

  “据京城的传言说,您已经到了孤苦垂死的地步。”于是我尽可能详细地为主人复述了琵琶法师形容主人疯魔之态的原话:

  “仰天长啸,以头抢地,悲愤难抑……紧握缆绳不放,直至海水漫过腰胁,眼看要没过头顶,无奈只好游回岸边,却仍旧高声喊着:‘也带上我呀!让我也上船!’然而船头未曾掉转分毫,只留滔滔白浪……”[22]

  主人兴致勃勃地听着,当我讲到他朝着离去的船挥手,直到船消失在海平线上,已经成为颇为著名的桥段时,主人坦然地点了点头:

  “这倒是真的。我确实挥手挥了很久。”

  “那便真如传言所说,像松浦佐用姬[23]一般依依惜别?”

  “那可是和两年来一直共同生活在这座岛上的朋友道别啊,当然会舍不得啦。但挥手那么久,也不全是因为舍不得。——其实当时来通报船已靠岸的是个琉球人,他刚从海边飞奔过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能听出来他说的是船来了,但实在听不明白来的是什么船。因为他太过慌乱,说的话夹杂着日语和琉球语,听着尤其啰唆。反正说的是船的事,我索性直接赶到海边去瞧。一大群土人都聚在海边,而停靠着的那艘高桅帆船,一看便知是来接人的。一见那船,我立即兴奋起来。少将和康赖更是比我先一步跑到船舷边上,如果按照琉球人的话说,他俩的高兴劲,就像被毒蛇咬了之后发癫一样。旋即六波罗[24]的丹左卫门尉基安便向少将递交了赦免书。少将接过来一看,上面独独没有我的名字。——那一瞬间,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浮现在我的脑海。女儿年幼的面庞、夫人的骂声、京极府邸的庭院风光、天竺的早利即利兄弟[25]、中国的一行阿阇梨[26],日本的实方大臣[27]——一时间竟数不过来,甚至还看到了拉车红牛的屁股,现在想想都很好笑。我当时极力掩饰自己的慌乱,当然,少将和康赖看上去也非常同情我,一边安慰我,一边恳请使者允许我俊宽一同乘船回去。然而没有得到赦免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上船的。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开始思考为什么只有我一人没有得到赦免。高平太憎恨着我——一定是这样。他虽然恨我,但心里更怕我。我曾是法胜寺[28]的执行[29],自然不熟悉军务,不过说不定天下会意外地拥护我俊宽的见解。——高平太怕的就是这个。我这样想着,嘴角不禁泛起苦笑。为山门[30]和源氏一族的武士提供恰到好处之舆论,让西光法师来负责是恰如其分,我并不稀罕,我可还没老糊涂到要因为平家劳心费神。我之前就说过了,这天下是谁的都无所谓。我只要有一卷经书在手,若再有鹤前陪伴在侧,便可安享太平。但净海入道无知浅薄,甚至把我俊宽也视作威胁,实在悲哀。不过这样看来,比起被砍头,一个人被遗弃在这座岛上,也是一种幸运了——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船终于要出发了。只见这时,那位少将的妻子抱着孩子,正央求使者让自己也上船。我总不至于迁怒一个女人,觉得她确实很可怜,于是也求起使者基安来。但是基安并不吃这一套,他只是一个除了自己的任务、其他一概充耳不闻的傀儡罢了。我觉得倒也怪不得他,真正罪孽深重的,其实是少将——”俊宽大人看上去生气极了,扇扇子的力道也加重了。

  “那女人像疯了似的,无论如何都要上船。于是船夫就上去拦,最后她抓住了少将的直垂衣角。可少将铁青着一张脸,狠狠地把她的手甩开,她一下子摔倒在海边,不再尝试上船,一门心思痛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那一瞬间,我心中生起了不输于康赖的大嗔恚。少将是个衣冠禽兽,在一边袖手旁观的康赖,也不配做我佛弟子。除了我,谁都没有替那女人出头。——一想到这里,一切恶语中伤便难以抑制地奔涌到我的嘴边。我所说的并不是京城混混骂的脏话,而尽是八万法藏十二部经典中所有恶鬼罗刹的名字,一个不落地从我嘴里蹦出来。然而,船还是渐行渐远了,那女人仍然伏地痛哭着。我在沙滩上气得直跺脚,不停地招手大喊着:‘回来!回来!’”

  尽管当时的主人很生气,但我听着主人的讲述,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微笑来,于是主人也笑了起来,无奈道:

  “传言说我招手,大概就是因为这个,这也是我嗔恚[31]的报应吧。如果我当时没有发那么大的火,也就不会有‘俊宽回京心切已至癫狂’的话柄留下来了。”

  “可是除了这件事,就没有其他让您觉得遗憾的事情了吗?”

  “遗憾又有什么用呢?从那之后,孤独的感觉也在一天天消失。如今此身唯一所愿,便是有朝一日能得见真佛。观自土即净土,大欢喜的笑声便会如火山熔岩,自然而然地迸发而出。不论身在何处,我都信奉自己内心的力量。——啊,还忘了一件事。那女人仍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还要哭多久。土人已经各自散去,船更是早已消失在青空之下。我实在可怜她,便默默绕到她身后,想架住她的胳膊扶她起来宽慰一番。结果你猜她怎么着?突然就把我掀翻在地。我躺在地上,仰面朝天,晕头转向。想必寄宿在我这副肉身上的诸佛诸菩萨诸明王,也和我一样震惊吧。等我终于爬起来,发现那女人已经无精打采地往村子的方向走去。你问她为什么要把我推倒?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或许她以为我趁着周围没人,要折辱于她。”


  第二天,我随主人登上了岛上那座火山。在主人这里逗留一个月之后,我怀着不舍的心情,又回到了京城。“未尝痴望,共览海岬,苫棚柴庵,且送吾友归。”——正是主人临别赠予我的和歌。直到今天,俊宽大人仍然在那座远离人世的岛上、竹棚搭就的住所里,悠然自得地生活着。说不定今晚他也会一边吃着琉球山药,一边思考佛陀和天下之事。关于这些,可以讲的还有很多,那就有机会再讲给您听吧。



作者:芥川龙之介(1921年12月) 译者: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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