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二）
仙人
谢谢了，多亏了你们，我也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仙人。
诸位。
我现在在大阪。所以呢，就给诸位讲讲大阪的趣闻吧.
很早以前，有个来大阪当帮工的人。至于他叫什么名字，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只是一个帮人烧菜做饭的男佣，所以，人们都只管他叫男仆吧。
那天，男仆刚一钻过荐头行的门帘，就径直对叼着烟斗的掌柜这样请求道：
“掌柜的，我想成为一个仙人，所以，就请你给我介绍一个那样的差事，住进那样的人家吧！”
掌柜恍若惊呆了一般，好一阵子都噤口不语。
“掌柜的，你听见了没有？我想成为一个仙人，所以，就让我住进那样的人家吧！”
“实在是对不起·”掌柜终于恢复了常态，一边开始吧嗒起香烟，一边说道，“鄙行还从不曾为顾客斡旋过什么可以修炼成仙的行当，因此，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男仆仿佛很不服气，一边向前挪动着穿有葱绿色紧腿裤的膝盖，一边陈述着这样的理由：
“这未免有点蹊跷吧？你想想，贵行的门帘上都写着什么？不是写着“本行负责引荐所有行当”吗？既然号称所有行当，那就应该名副其实才对呀。莫非贵行只是在门帘上乱写一些唬人的噱头而已？”
听男仆这么一说，就觉得他的抱怨也不是毫无道理了。
“不，门帘上绝没有弄虚作假的嫌疑。倘若你真的有意，让鄙行给你介绍一个修炼成仙的差事，那你就明天再来吧。我们会在今天之内给你找找线索的。”
掌柜只是作为权宜之计，才接受男仆请求的，而并不意味着，对于该把男仆介绍到哪里去帮工才能修炼成仙，已经心中有数了。所以，一旦打发走了男仆，掌柜就马上出门前往附近的医生家里。在讲完男仆的事情以后，他忧心忡忡地问道：
“怎么样？先生。为了修炼成仙，在什么地方帮工才算得上捷径？”
对此，想必医生也颇犯踌躇吧。好一阵子，医生都交叉着双臂，只是怔怔地眺望着庭院里的松树。谁知一听完掌柜的话，医生的老婆——一个诨名叫老狐狸的狡猾女人——就从旁边冲出来插嘴道：
“那就让他上我们家来吧！只要在我们家里呆上两三年，保管让他修炼成仙。”
“是吗？这可是一个好消息。那么就拜托你们了。其实，我也一直琢磨着，仙人和医生或许是缘分最近的吧。”
一无所知的掌柜频频地点头致谢，然后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医生苦丧着一张脸，目送着掌柜离去的身影。随后他朝着自己的老婆，生气地埋怨道：
“你都说了些什么蠢话呀？如果那个乡巴佬抱怨说，怎么呆上好多年，都不见我们教授一点仙术，那该怎么办呢？”但医生的老婆不仅没有认错，反而冷笑着教训医生道：
“哎，你就不吱声好啦。像你这样傻正经的话，在如今这个艰难的世道上，就会连饭都吃不上的。”
第二天，就像约定的那样，乡巴佬男仆和掌柜一起来到了医生家里。或许是因为想到今天乃是初次见面吧，就连男仆都穿上了一件带有家徽的外褂，乍一看，跟普通的乡下人没什么两样。这或许反倒让人感到意外吧，以至于医生就像是打量来自天竺[1]的麝香兽一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脸，审慎地问道：
“据说你想成为仙人，请问，究竟是什么促使你萌生了那样的愿望？”
“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我在看见了大阪城之后，不禁涌起了这样的念头：就连像太閤[2]这样的伟人也会在某个时辰一命鸣呼，由此看来，人无论有多么荣华富贵，最终都不过是虚幻一场。”
“那么，只要能够修炼成仙，你什么事都愿意做了，是吧？”狡黠的医生夫人不失时机地插嘴说道。
“是的，只要能够修炼成仙，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么，从今天起，你就在我们家当二十年的佣人吧。这样一来，在第二十个年头的时候，就教授给你羽化登仙的方术。”
“真的？这可是太让人感激了。”
“作为代价，在这二十年当中，就不发一分工钱了。”
“好啊，好啊，我明白了。”
那以后的二十年间，男仆就一直在医生家里当佣人。又是打水，又是劈柴，又是烧饭，还要抹桌子做清洁。而且，当医生外出就诊的时候，他还要背着药箱陪同前往。—不仅如此，他也从来没有要过一分工钱，所以，如此难能可贵的佣人，就是整个日本也找不着第二个吧。
但二十年终于过去了。那天，男仆又像刚来时那样，穿上带有家徽的外褂，来到了医生夫妇跟前。并且，对二十年来的关照诚恳地表示了感谢之后，说道：
“另外，就像我们早先约定的那样，今天我想请你们教给我成为不死之人的仙术。”
听男仆这样一说，作为主人，医生不禁感到不知所措。分文未付，白白使唤了别人二十年，如今才告诉他白己不谙仙术，这种话岂能说出口来。于是，无可奈何的医生只好冷淡地回绝道：
“精通仙术的，其实是我老婆，你就让她教你好啦。”
不料，医生夫人倒是满不在乎，一口应承道：
“好吧，我就教你仙术吧。不过，无论多么困难，你都得按照我说的去做哟。否则，不仅成不了仙人，相反，接下来的二十年也必须得不取报酬地给我们帮工。不然，你马上就会因遭到惩罚而一命呜呼的。”
“是的。无论多么困难的事情，我都一定会坚持到底的。”男仆喜不自禁地等待着医生夫人的吩咐。
“那么，你就爬到院子里的那棵松树上去吧。”
医生夫人吩咐道。她压根儿就不懂什么仙术，所以，只管吩咐着那些男仆很可能无法完成的困难事情。她打的如意算盘是：一旦男仆无法做到，就又可以无偿地使唤他二十年了。但谁知一听完她的话，男仆就立刻朝院子里的松树爬了上去。
“爬得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医生夫人一边伫立在檐廊边上，一边仰头观察着男仆。只见在宽阔的庭院里，男仆身上那带有家徽的外褂，正在松树最高的枝梢上款款飘舞着。
“现在把右手松开！”
男仆用左手紧紧攀住松树粗大的枝干，慢慢地松开了右手。
“然后再松开左手！”
“喂，喂，如果左手也松开的话，那乡巴佬会摔下来的。一旦真的摔了下来，你瞧，地上到处都是石头，他肯定会没命的。”医生也终于放心不下，把头探到了檐廊边上。
“现在不是你出面的时候，就交给我办好啦。——喂，快把左手松开！”
话音未落，男仆已经果断地松开了左手。他人在树上，居然将两只手一起松开，想必不可能不掉下来吧。于是转眼之间，男仆的身体、他身上那带有家徽的外褂，蓦地离开了松树的枝梢。可一离开树梢，他不仅没有掉下地来，反而像木偶人一样神奇地停留在了正午的天空中。
“谢谢了，多亏了你们，我也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仙人。”
男仆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然后一边静静地踏步在蓝天中，一边朝着高高的云层深处翩然上升。
而那对医生大妇，后来又怎么样了呢？这可就无人知晓了。不过，医生庭院里的那棵松树却一直保留了下来。据说淀屋辰五郎[3]为了观赏这棵松树的雪景，特意把这棵有着四搂粗的大树移植到了自己的庭院里呢。
作者：芥川龙之介（1923年3月） 译者：唐先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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