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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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市的河岸

鱼市的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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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市的河岸

  去年春天的一个夜晚——说是春天的夜晚,其实也就是寒风料峭、月色清冷的晚上九点左右。保吉和三个朋友一起,沿着鱼市的河岸踯躅而行。所谓的三个朋友,一个是俳人露柴,一个是西洋画家风中,而另一个则是泥金画师如丹。尽管在此不透露他们的真实姓名,但毋庸置疑,三个人皆是各自行道上的名师高手。特别是露柴,原本在三个人中间就最为年长,更何况作为一个新潮俳人也早已是闻名遐迩的。

  我们全都醉了。不过,风中和保吉本来就酒量很小,喝得也不多,只有如丹堪称有名的酒豪,所以,跟平时相比,他们三个人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有露柴不知何故,两只脚下老是险象横生。于是,我们把露柴夹在中间,沿着月光生涩、冷风拂面的街道,朝着日本桥的方向悠然走去。

  露柴是那种纯粹的江户男儿,其曾祖父与蜀山、文晁等人都交情笃厚,说起他的家——即“河岸的丸清”,在这一带几乎是无人不知。不过,老早以前,露柴就几乎把家业全权托付给了别人打理,而自己则跑到山谷的露地里尽情享受着俳句、书法和篆刻的乐趣。因此,在露柴身上有着某种我们所缺乏的洒脱和俏皮。这种与其说是庶民的气质,不如说是豪爽的侠义禀性,当然与高岗地带的富人阶层相距甚远——即是说,其中潜藏着某种与河岸的金枪鱼寿司一脉相通的东西。……

  露柴就像是觉得有些碍事似的不时甩动着外套的衣袖,并快活地与我们侃侃而谈。而如丹则静静地笑着,在一旁随声附和着。不知不觉之间,我们已经来到了河岸的尽头。如果就这样穿过河岸而去,大家都觉得有些意犹未尽。这时,只见旁边正好开着一家洋食餐馆,它在辉映着半爿房屋的月光中垂落着白色的门帘。就连保吉也曾无数次听到过这家餐馆的传闻。“进去吗?”“不妨进去看看吧。”——就在这样合计着的时候,我们已经在风中的带领下,一下子涌进了狭窄的店堂里。

  店堂里已经有两个顾客坐在狭长的桌子旁了。一个是河岸的年轻人,另一个则像是某个地方的工人。我们四个人分成两对,面对面地在他们那张桌子旁坐了下来。然后,把油炸的江珧当作下酒菜,开始一点一点地品尝起正宗酒来了。酒量小的风中和保吉当然只喝了一杯,不过,等一吃完下酒菜,两个人的饭量便顿时大了许多。

  在这家店里,不管桌子,还是椅子,全都是没有涂漆的白木。而且,店铺四周围着的,也是江户时期传下来的那种苇帘。因此,即便吃的是所谓洋食,但却几乎没有身在洋食餐馆的感觉。点的牛排刚一上来,风中就忍不住大声叫道:“哇,这哪里是什么牛排呀,分明不是牛肉片吗?”倒是如丹对牛排的刀法表示了最大的敬意。而保吉则对这种地方居然有着如此明亮的灯光,感到不胜亢奋。至于露柴——因为是当地人,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只是把鸭舌帽戴在后脑勺上,一边与如丹不停地交杯换盏,一边依旧快活地闲聊着。

  正在这时,一个戴着礼帽的顾客一下子掀开门帘闯了进来。只见他把肥胖的脸颊埋进外套的毛皮衣领里,滴溜溜地扫视着店堂。不,与其说是扫视,不如说是恶狠狠地瞪眼打量着。然后,他一言不发,把庞大的身体挪进了如丹和那个年轻人的中间地带。保吉一边吃着咖喱饭,一边琢磨着:这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呐,如果是在泉镜花[1]的小说中,这家伙保准会遭到侠义艺妓的惩治吧。不过,他又转念一想,现代的日本桥毕竟再也不可能重现镜花小说中的情景了。

  那顾客在点完菜以后,又开始骄横地烧起了香烟。那模样越看越让人觉得,他恰好适合扮演敌人的角色。他那油光发亮的红脸自不用说,就连他身上那用大岛绸做成的短外褂、醒目的戒指等等——这一切都没有逃脱那种固定的模式。保吉越想越恼火,为了忘记这个顾客的存在,他只好跟旁边的露柴搭讪。但露柴只是“嗯嗯唔唔”地敷衍着。不仅如此,就仿佛他也深感恼怒似的,索性背对着灯光,故意把鸭舌帽向前面扣得很低很低。

  保吉出于无奈,只好和风中、如丹聊起了食物的话题。但不知为什么总是感到索然无趣。自从这个顾客出现以后,我们三个人的心情都出现了某种奇妙的变化,俨然失去了控制,这的确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

  等自己点的油炸菜上来之后,那个顾客很快举起了正宗酒的酒瓶,打算斟进酒杯里。这时,突然有人从旁边清晰地叫了一声:“阿幸!”显然,那顾客大吃了一惊。而且,一旦看清那声音的主人,他脸上的震惊便顷刻间化作了困惑和窘迫。“哇,这不是主人吗?”——那顾客脱下礼帽,三番五次地向方才那个声音的主人鞠躬敬礼。原来,那声音乃是出自俳人露柴——即河岸上丸清的主人——之口。

  “好久不见了!”——露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酒杯凑近自己的嘴边。里面的酒刚一喝完,那个顾客就不失时机地把自己酒瓶里的酒给露柴斟上了。然后,开始一个劲儿地讨好着露柴,那副模样在旁边人眼里甚至充满了滑稽的色彩……

  镜花的小说并没有作古。至少在这东京的鱼市河岸上,仍旧发生着同样的事件。

  但是,当走出那家洋食餐馆之后,保吉的心却异样地沉郁。不用说,保吉对那个“阿幸”并没有丝毫的同情。不仅如此,听露柴说,他原本就不是一个人品好的人。尽管如此,奇怪的是,自己就是没法快活起来。在自己书斋的桌子上,还放着那本没有读完的洛休夫柯[2]语录呐。——保吉踏着月光,不知何时想到了这个。



作者:芥川龙之介(1922年7月) 译者:唐先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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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873—1939)日本浪漫主义作家。其作品有《日本桥》等。
  2. La Rochefoucauld(1613-1680)法国道德家、政治家,——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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