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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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吟

阿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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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吟

  不知是元和还是宽永[1],反正是很久远的年代了。

  即便到了那个时候,信奉天主教的人,一旦被人发现,也还是逃脱不了火刑或磔刑的处罚。然而,迫害越是变本加厉,万能的上帝就越是加护于这个国家的信徒。在长崎附近的村落里,时常可以看见天使和圣徒伴随着日暮的余晖前来探望信徒们。据说有一次,就连圣约翰·巴蒂斯塔[2]也曾翩然出现在浦上[3]一个信徒——米格尔·弥兵卫的水车小屋里。而与此同时,为了阻挠信徒们修行,恶魔也开始摇身变成鲜为所见的黑人,或者是外来的花草,抑或是搭着席篷的牛车,频繁地出没于各个村落。在昼夜难辨的土牢里,那些折磨米格尔·弥兵卫的老鼠,其实也是恶魔的化身。在元和八年的秋天,弥兵卫和另外十一个教徒一起,被处以火刑。——而这一切便发生在元和或是宽永那样一个久远的年代。

  在浦上深山里的一个村子里,住着一个名叫阿吟的童女。阿吟一家是从大阪千里迢迢流浪到长崎的外来户,但还来不及有所作为,父母就抛下阿吟一个人,去了另一个世界。不用说,像他们这种来自异乡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什么天主的教诲。他们所信奉的,乃是佛教,是禅,或者法经,抑或净土——反正都属于释迦一派的教诲。据法国耶稣会的一个神学家让·克拉塞瑟说,诡计多端的释迦牟尼一边周游中国各地,一边宣扬一种被称之为阿弥陀佛的佛道,然后又潜入日本宣传同样的佛道。根据释迦牟尼的说教,我们人的灵魂都将依据罪孽的轻重多寡,要么变成小鸟,要么变成牛羊,要么变成树木。不仅如此,据说释迦牟尼在出生时,还戕害了自己的母亲。不用说,释迦牟尼的教诲是荒诞不经的,其险恶的性质也是显而易见的。但正如前面说过的那样,阿吟的母亲对这些真实情况是不可能了解的,所以,即便在停止呼吸之后,也还虔诚地信仰着释迦牟尼的教导。在墓地那苍凉的松树树阴下,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坠入地狱,而只是执著地梦想着虚幻的极乐世界。

  但幸运的是,阿吟并没有沾染父母的无知。一直住在深山里的农夫——慈悲的约翰·孙七,把洗礼的圣水浇洒在这个童女的额头上,还给她取了个“玛丽亚”的教名。阿吟不相信,释迦牟尼在出生时,会指着天和地,像狮子般大吼道:“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相反,她倒是相信“柔顺、哀怜、尤其是甜美的玛丽亚”处女怀胎的传说,也相信“被钉在十字架上受难,最后被装在石棺里”,埋入大地之下的耶稣,于三天后得到复活的传说,她甚至相信,只要最后审判的喇叭一旦吹响,那么,“主便会带着荣光和威严从天而降,将布满尘土的人身还原为本初的灵魂,让善人享受天上的快乐,而把恶人与魔鬼一道打入地狱”[4]。特别是她相信那宝贵的圣典:“根据圣旨的圣德,虽然面包和酒的颜色不会改变,但其本体却可以变成主的血肉。”阿吟的心不像她的父母那样,是一片听凭热风吹拂的沙漠,而是一片果实累累的麦田,其中还夹杂着朴实无华的野蔷薇。阿吟在失去双亲之后,就成了约翰·孙七的养女。孙七的妻子乔安娜·小须美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阿吟和这对夫妇一起,时而追逐牛群,时而收割小麦,享受着幸福的时光。不用说,即使在那样的生活中,他们也避开村里人的目光,从不懈怠地进行禁食祈祷。阿吟常常一边在水井旁的无花果树下,仰望着硕大的月牙儿,一边虔诚地祈祷着。姑娘散垂着头发,嘴里所发出的不过是这样一种简单的祷告:

  “大慈大悲的圣母,吾等对您感恩不尽。被流放的夏娃之子,恳求您将慈悲的目光降临于泪水之谷。阿门!”

  不料在某一年的圣诞之夜,恶魔和几个官人一起突然闯进了孙七的家里。孙七家的地炉里,正熊熊燃烧着“童话的柴火”。今天夜里,熏得黢黑的墙壁上还特意竖起了十字架。一旦去到后面的牛棚里,还能看见饲料桶里盛着为耶稣准备的初生汤。官人们一边相互点头示意,一边把孙七夫妇拥绑了起来。当然,阿吟也没有例外。但他们三个人都没有流露出半点胆怯的神情。为了灵魂得救,什么样的痛苦都甘愿忍受。他们不约而同地坚信着:主肯定会赐福于我们。想来,恰好在圣诞夜遭到逮捕,这不正是天宠浩大的证据吗?在逮捕他们以后,官吏们把他们押解到了地方官的宅邸里。途中,尽管黑夜的狂风是那么凛冽刺骨,但他们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念诵圣诞节的祷告辞。

  “出生在伯利恒[5]的王子,此刻你在哪里?我们赞美你!”

  恶魔看见他们被捕,只顾着拍手叫好。但又不能不为他们英勇无畏的精神感到恼羞成怒。恶魔在与官吏们分手之后,怒气冲冲地吐了口唾沫,摇身变成一只石磨,轱辘轱辘地旋转着,消失在了黑暗中。

  约翰·孙七、乔安娜·小须美、玛丽亚·阿吟三个人被投入了地牢,遭受了种种旨在迫使他们放弃天主教的折磨。但不管是水刑,还是火刑,都从来没有动摇过他们的决心。纵然皮肉开始溃烂,但只要再稍事忍耐,不就可以进入天国之门了吗?不,只要一想到天主的大慈大悲,这黑暗的地牢甚至与庄严的天国也别无二致。不仅如此,在半梦半醒之间,尊贵的天使和圣徒们还频繁地前来抚慰他们。尤其是阿吟蒙受了最多那样的幸福。阿吟甚至看见圣约翰·巴蒂斯塔把无数的蝗虫捧在巨大的掌心里,催促她赶快下咽充饥。她还看见大天使加布里埃尔叠合起白色的翅膀,用美丽的金色水杯给她斟水解渴。

  地方上的官吏不用说对天主教一无所知,就是对佛教也懵然不懂,所以,对他们为何如此顽冥不化,一点也不理解。有时候甚至不免怀疑,这三个人是否全都是疯子。可一旦明白他们并不是疯子,就更是禁不住寻思道:没准这帮人就是蟒蛇或者一角兽吧,反正是与人伦无缘的动物。倘若放掉这些动物,他们不光会违法乱纪,还会危及国家的安全吧。因此,地方官吏决定在关押他们一个月之后,悉数焚之以火。(说实话,或许这个官吏也像世间的普通民众一样,并没有考虑过是否会危及国家安全的大事。首先这个国家拥有法律,其次还有民众的道德,纵然不去考虑,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在被带往村头刑场的途中,以约翰·孙七为首的三个教徒也不曾流露出畏葸的神色。刑场恰好坐落在与墓地相邻的一片碎石杂陈的空地上。他们一到达刑场,就被宣读了罪状,然后马上被捆束在粗大的角柱上。右面是乔安娜·小须美,中间是约翰·孙七,而左面是玛丽亚·阿吟。三个人就这样被暴露在刑场的中央。小须美由于连日的折磨,看起来就像是陡然衰老了很多。而孙七那长满胡须的脸颊上也几乎丧失了血色。与他们俩相比,阿吟倒是与往常没有什么变化。他们站在高高的柴禾堆上,三个人都表现得同样地镇静。

  从一大早开始,刑场的四周就挤满了众多的围观者。越过那些围观的人群,能看见墓地上有五六棵松树向天空中伸展着枝梢,就恍若是神像上的饰物。

  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一个官吏煞有介事地走到三个人面前,说道:

  “你们到底放不放弃天主教?现在再给你们一点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只要肯声明放弃天主教,就立刻松绑放人。”

  但三个人谁都没有回答,而只是凝眸眺望着遥远的天空,在嘴角上挂着微笑。

  官吏自不用说,就连旁边的围观者也从没有像眼下这几分钟一般鸦雀无声过。无数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三个人的脸庞。然而,没有一个围观者是因为太过悲痛才屏神静气的,相反,全都迫不及待地盼望着烈火赶快熊熊燃起,官吏们也因处刑程序过于烦琐而备感无聊,不想再开口说话了。

  突然,众人的耳朵里清晰地传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我决定放弃天主教。”

  原来这声音来自阿吟。围观者霍地一下沸腾了。但在喧闹了一阵之后,又很快恢复了阒寂。只见孙七回过头看着阿吟,用无力的声音说道:

  “阿吟!你是不是中了恶魔的圈套?只要再忍耐一下子,不是就能谒见天主的面容了吗?”

  不等他话音落地,小须美也远远地朝阿吟说道:

  “阿吟!阿吟!你肯定是被恶魔附体了。赶快祈祷吧!赶快祈祷吧!”

  但阿吟没有回答。只是用一双眼睛注视着墓地上那些像神像上的饰物一般伸出枝头的松树。不一会儿,一个官吏下令给阿吟松绑。

  见此情景,约翰·孙七近于绝望般地闭上了眼睛。

  “万能的主啊,一切都只能听从您的安排了。”

  终于被松绑以后,阿吟好一阵子都茫然地伫立着。刚一转身看见孙七和小须美,她就“扑通”一声跪倒在他们面前,一言不发,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孙七依旧紧闭着眼睛,而小须美也背过脸去,不看阿吟一眼。

  “爸爸,妈妈,请你们饶恕我吧!”阿吟终于开口说道,“我之所以放弃主的教诲,是因为无意中看见了对面那些如同天盖一般的松树枝梢。我那长眠在墓地松树下的亲生父母,因为对天主的教诲一无所知,想必此刻已经坠入了地狱中吧。如果现在只让我一个人踏入天堂之门,不是觉得对不住他们吗?所以,我还是跟随我的亲生父母下地狱去吧!爸爸,妈妈,你们一定要去到耶稣和玛丽亚的身旁!而我,既然已经舍弃了天主的教诲,也就不可能再活下去了……”

  阿吟断断续续地说完之后,又开始啜泣起来。此刻,乔安娜·小须美也在伫立着的柴禾上泪如泉涌。马上就要进入天堂了,可却陷入了徒劳的悲叹之中,这显然有悖于教徒应有的操守。于是,约翰·孙七一边痛苦地回头看着妻子,一边用高亢的声音斥责道:

  “难道你也被恶魔迷住了不成?如果想放弃天主的教诲,那就随你的便好啦。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甘愿被烧死。”

  “不,我要跟你做伴。不过,这倒不是——”小须美强咽下泪水,一半像是在喊叫似的说道,“倒不是因为想进入天堂,而只是想跟你作伴罢了。”

  孙七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但他的整个脸庞却忽而变得苍白,忽而涨得通红。与此同时,汗珠也一颗又一颗地不断渗出,积溜在了他的脸上。此刻,孙七透过心灵的眼睛,窥见了自己的灵魂,看到了正在争夺他灵魂的天使和恶魔。此刻,倘若脚下的阿吟没有扬起她那埋头哭泣的脸来——不,偏偏阿吟扬起了脸来。而且,她那盈满泪水的眼睛还一边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一边凝眸注视着他。在这双眼睛深处所闪现着的,不仅只有她那颗天真无邪的童女之心,还有“遭到流放的夏娃之子”——即整个人类的心灵。

  “爸爸,我们去地狱吧!还有妈妈、我,以及我的亲生父母,大家都一起让恶魔抓去好啦!”

  于是,孙七终于堕落了。

  作为在我国众多教徒的受难中最为可耻的变节行为,这个故事一直流传了下来。据说当他们三个人一起舍弃了天主教诲的时候,就连那些不知天主教为何物的男女老少也无不义愤填膺。或许那只是因为痛失良机,没能亲眼目睹到火刑场面而萌生的遗恨吧。还听说,恶魔当时因为大喜过望,而摇身变成一本大书,不顾深更半夜,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刑场。这是否也能归结为恶魔的胜利,值得他如此兴高采烈呢?对此,作者的我不能不抱着怀疑的态度。



作者:芥川龙之介(1922年8月) 译者:唐先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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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江户初期的年号,元和为1615—1624,宽永为1624—1644。
  2. San Joan Bautista 即圣约翰。曾预言天国的临近,在约旦河里为众多的教徒进行洗礼。
  3. 日本长崎市北部的一个地名。以天主教信徒众多而闻名。
  4. 引自日本16世纪天主教徒的祈祷文。
  5. 传说是基督降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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