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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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野

志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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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野

  这是在南蛮寺的大殿里面。若是平常的这个时辰,阳光理应还照射在镶有玻璃画的窗户上吧。但今天,因为梅雨季节的阴霾,天色已经灰暗得与日暮时分相差无几了。其中,唯有哥特式的房柱一边让木头的表层释放出朦胧的光芒,一边高高地守卫着教堂里的读书室。而在殿堂深处,长明灯的火焰则照亮了伫立在神龛里的一尊圣者立像。此刻,已经看不到参拜者的人影了。

  就是在这昏暗的教堂里,一个洋人神父正低头祈祷着。其年龄约摸有四十五六吧。这是一个额头不宽,颧骨凸出,脸上长满了络腮胡的男人。拖曳在地上的衣服,似乎就是那种被称之为“habito”的法衣。而被叫做“contas”的念珠则缠绕在他的手腕上,任凭绿色的玉珠微微地下垂着。

  不用说,教堂里一片阒寂。而神父则一直祈祷着,一动也不动。

  正在这时,一个日本女人静悄悄地走进教堂。她在染有家徽的麻布单衣上系了一条黑色的腰带,看起来像是某个武士的妻子。或许才三十出头吧,但乍一看,却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首先,她的脸色出奇地糟糕,眼圈四周还布满了黑晕。然面,眼睛和鼻子却不妨用“端庄秀丽”来加以形容。不,或许正因为太过端正,毋宁说甚至带着些许的阴险吧。

  女人一边颇为好奇地打量着用来施洗的圣水器和进行祈祷的桌子,一边战战兢兢地走向教堂里面。于是,她看见一个神父正屈膝跪拜在昏暗的神坛前面。女人有些惊讶地在那儿停住了脚步。但她很快就意识到,对方正在祈祷。因此,她只是凝望着神父,默默地驻足而立。

  教堂里依旧鸦雀无声。神父仍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而女人也是纹丝不动。就这样,一段漫长的时间过去了。

  不久,神父终于停止了祈祷,从地上欠起身来,看见一个女人伫立在自己跟前,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诚然,受到好奇心的驱使,前来南蛮寺参观基督受难像的人并不少见,但眼前这个女人的到来,却似乎并非仅仅出于猎奇。于足,神父特意露出微笑,用只言片语的日本话问道:

  “请问,您有何贵干?”

  “是的,我有一个小小的心愿。”

  女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尽管一身装束有些寒碜,但低垂的头上却用簪子挽起了整齐的发髻。神父用微笑的眼睛回应着对方,而一双手则断断续续地搓捻着碧玉的念珠。

  “我是一番濑半兵卫的未亡人,名字叫志野。不瞒您说,我的儿子新之丞眼下正害着一场大病……”

  女人先是吞吞吐吐了好一阵子,然后就像是在朗读什么一般,忽然一口气讲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儿子新之丞快满十五岁了,但从今年春天开始,却不知为何犯了病。又是咳嗽,又没有食欲,还发起了高烧。志野尽其所能,忽而张罗着请大夫,忽而跑到药铺里买药,可谓想尽了各种办法,但最终都没有半点成效。不仅如此,儿子的身体还日渐衰弱。这阵子由于家境困难,更是没法让他进行像样的治疗了。后来听人说,南蛮寺的神父连白癜风都能治好,所以就琢磨着,是不是 能请神父救救新之丞的一条性命……

  “您能去看看他吗?能行吗?”

  即便在说话的当口,女人也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神父。她的那双眼睛里,既没有乞求怜悯的神色,也没有那种因为太过担忧而痛苦难耐的痕迹,而只是渗透着某种近于顽迷的冷静。

  “好的,就让我先看看吧!”

  神父捋着下巴上的胡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这女人并不是来寻求灵魂救助的。不过,这也无可非议。肉体乃是灵魂的家园。倘若家园没有修缮完备,那么,其主人也就很容易患病成疾。比如,传教士法比安等人,不就是先抱着这个目的,然后才转而信奉十字架的吗?让这个女人到这儿来,或许也是源于神同样的意志吧。

  “能把孩子带到这儿来吗?”

  “我想,可能有点够呛……”

  “那么,你就带我去吧!”

  这时,女人的眼睛里倏然掠过了一道喜悦的光芒。

  “是吗?如果能劳您大驾,那真是莫大的幸运了。”

  神父的心里涌起了一种温柔的感动。毕竟在那一瞬间里,他从女人那恍若能面[1]一般的脸上,看见了那种真切无疑的母亲形象。站在自己跟前的,已经不再是那个顽固的武士之妻了。不,甚至不是一个日本女人。毋宁说变成了与往昔那个“充满爱怜、无限温柔、无限美丽的天妃”——就是那个给饲料桶里的基督精心喂奶的玛利亚——如出一辙的母亲。神父挺起胸脯,欣慰地对女人说道:

  “你就放心吧!他的病我也大体知道了。孩子的性命就交给我吧。总之,我会竭尽全力。倘若最终因人的力量有限而……”

  女人沉静地说道:

  “不,只要你肯去探望他一次,那么,无论以后结局如何,都别无遗憾了。倘若如此,那就只有仰仗清水寺观世音菩萨的冥护了。”

  观世音菩萨!顷刻间,这句话让神父的脸上充满了愠怒。神父把锐利的目光投射在一无所知的女人脸上,摇着头规劝道:

  “你可要当心哟。观音、释迦、八幡[2]、天神[3]——这些你们的崇拜之物,全都不过是用木头和石块做成的偶像。而真正的天主只有一个。是杀死还是拯救你孩儿的性命,也都取决于主的意志。这远非偶像所能知晓的事情。倘若你怜惜自己的爱子,那就停止向偶像祈祷吧!”

  但女人只是用下巴微微抵住麻布衫的衣领,有些诧异地看着神父,让人难以揣度,她对那些充满神圣愤怒的话语到底是明白了,还是没有明白。神父几乎就像是前倾着整个身体似的,探出他那满是胡须的脸庞,拼命地告诫道:

  “你要信奉真正的神!真正的神只有一个,那就是出生于犹太国伯利恒的耶稣基督。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神存在了。有的便只是恶魔,是天使堕落后变成的妖魔了。耶稣为了拯救我们,甚至不惜在十字架上受难。看看吧,就是这个样子!”

  神父庄严地伸出手来,指着背后窗户上的玻璃画。恰好微弱的阳光照射在窗户上,使受难的耶稣更加清晰地浮现在笼罩着整个教堂的黑暗中。还有在十字架旁哭泣的玛利亚和耶稣的弟子们。女人一边用日本式的作揖双手合十,一边静静地仰望着那扇窗户。

  “那就是传说中的南蛮如来吗?只要能够拯救我儿子的性命,就算是一辈子伺候那十字架上的神,我也心甘情愿。你快向他祈祷吧,求他保佑我的儿子。”

  女人的声音在镇静中隐伏着深深的感动。神父就像是炫耀着自己的胜利一般,微微扬起了脖子,比刚才更加雄辩地说道:

  “耶稣降生于这个世间,乃是为了替我们赎罪,拯救我们的灵魂。好好听着,他一生饱尝了多少艰辛!”

  充满神圣感动的神父来回踱着步子,讲述起了基督的生涯。诸如前来向圣女玛利亚通报怀胎消息的天使、降生在马厩中的耶稣、循着星辰前来奉送乳香和没药的东方三博士、因害怕救世主的出现而杀死了所有儿童的希律王,还有耶稣接受约翰施洗,山上垂训将水变成葡萄酒,为盲人治愈失明的眼睛,将附着在玛格达拉那位玛丽亚身上的七个恶鬼全部赶走,救活了死去的拉撒路,在海面上行走,骑驴进耶路撒冷的故事,以及那悲壮的最后晚餐和在橄榄园中的祈祷[4]等等……

  神父的声音就如同神的话语一般,在昏暗的教堂里经久回荡。女人的眼睛里闪射着熠熠的光辉,默默地倾听着那声音。

  “你不妨想想吧。耶稣是和两个强盗一起,被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他那时的悲伤,那时的痛苦——即便我们现在想来,也禁不住瑟瑟战栗。尤其令人刻骨铭心的,是他从十字架上发出的最后呼唤:以罗伊!以罗伊!马拉撒巴各大尼[5]——如果翻译出来,就是说:我的神,我的神,你为什么离弃我?”

  说到这里,神父不由得缄口不语了。他看见女人脸色苍白,紧咬着下嘴唇,凝眸注视着自己的脸。并且,在她眼睛里闪烁着的,根本不是什么神圣的感动,而惟有冷若冰霜的轻蔑和透彻骨髓的憎恶。神父愣住了,好一阵子都只能像哑巴似的眨巴着眼睛。

  “所谓真正的天主、南蛮的如来,原来就不过如此呀?”女人一改刚才的矜持和谨慎,一针见血地说道,“我的丈夫一番濑半兵卫乃是佐佐木家的浪人。他从没有在敌人面前临阵逃脱过。在攻陷长光寺的城堡时,我丈夫因赌博失利而输掉了战马和盔甲。即便这样,到交战的那一天,他还是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的纸外褂套在赤裸的身体上,用带枝的竹子代替战旗,用右手挥动着三尺五寸的大刀,用左手打开红纸扇,大声地高喊着‘与其偷食少年,不如夺敌狗头!’,向在织田信长手下也堪称恶鬼的柴田军队冲将上去,把对方杀得个屁滚尿流。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天主,竟然发出了那种可怜的哭声,真让人瞧不起。信奉那种胆小鬼的宗教,会有什么好处呢?而且,当着丈夫的灵牌,我怎么可能让你这个属于那胆小鬼一派的人,去为我儿子看病呢?新之承毕竟是我丈大——就是那个被誉为‘夺敌狗头’之人——的儿了呀。与其让他吃胆小鬼开的药,还不如让他剖腹自杀吧。早知道是这样,我才不会专门跑到这里来呐。——唯独这一点让我懊悔不已。”

  女人一边无声地抽噎着,一边转身背对着神父,恍若躲避毒风的人一样,匆匆地走出了教堂,而将瞠目结舌的神父抛在了原地……



作者:芥川龙之介(1923年3月) 译者:唐先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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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日本古典戏剧能乐用的面具。这里形容毫无表情。
  2. 八幡神的简称。
  3. 指祭祀着菅原道真的天满宫。
  4. 此段内容请参见《圣经·新约全书》中马太福音、约翰福音、路迦福音等。
  5. 见《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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