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的病
孩儿的病
——献给一游亭[1]
夏目先生一看见书法的挂轴,就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是旭窗的书法吧。”不错,落款果真是旭窗外史。我对先生说道:“旭窗该是淡窗的孙子吧。而淡窗的儿子又叫什么呢?”先生当即回答道:“恐怕就叫梦窗吧。”
——就在这时,我猛然睁开了睡眼。只见客厅套间里点亮的灯光照进了我的蚊帐里。妻子好像正在给快满两岁的儿子换尿布。不用说,孩子一直在哭个不停。我掉转身子,背对着那个方向,试图再次进入梦乡。这时,传来了妻子的声音:“真让人心烦呢,小多加。瞧你,又生病了。”于是,我朝妻子那边搭话道:“怎么啦?”“好像是拉肚子了。”与大儿子相比,这孩子动不动就生病。也正因为如此,让人既感到忐忑不安,又不免有些熟视无睹。“明天你就请S大夫来看看吧。”“嗯,我方才也一直寻思着,是不是今天夜里就请他来看看呐。”等孩子停止哭泣之后,我又像先前那样酣然入梦了。
第二天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仍旧清晰地记得梦中的情景。淡窗似乎就是指的广濑淡窗。而旭窗、梦窗什么的,好像全都是虚构的人物了。说来,我倒是想起,说书先生里确实有个名字叫南窗的人呐。而对于孩子的病,我却并没有怎么记挂在心。真正开始介意孩子的病,还是在妻子从S大夫那儿回来,听到了她的一番抱怨之后。“大夫说,仍旧是消化不良,还说,过一会儿他也要来呐。”妻子就那样把孩子夹在腋下抱着,很生气似的说道。“发烧吗?”“大约有三十七度六左右。——尽管昨天夜里倒是一点也没有发烧。”随即我又蜷缩进二楼的书斋里,开始着手每天的工作。但工作依旧进展不顺,当然,这倒不一定全都能归咎于孩子的病。不久,闷热的雨点开始叩打着庭院里的树木,“嗒嗒嗒”地下了起来。面对刚刚动笔的小说,我接连点燃了好几支“敷岛”牌香烟。
S大夫下午来诊断了一次,傍晚的时候又来了一次。而且,傍晚这一次还特意为多加志洗了肠。在大夫洗肠的过程中,多加志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电灯光看。不一会儿,洗肠的药水便导出了黑乎乎的粘液。我感到像是亲眼目睹了病菌一样。“怎么样,大夫?”“没什么大不了的。只需不断用冰块来冷敷额头就行了。——另外还要注意,不要过分娇惯孩子才是。”说完,大夫便回去了。
夜里我还在继续自己的工作,直到半夜一点,才终于上床休息了。入睡之前,我上洗手间出来,听见有人在漆黑的厨房里发出一阵阵“咯吱咯吱”的响声。“谁呀?”“是我呢。”分明是母亲的声音。“你在干嘛呀?”“我在捣碎冰块呐。”我一边为自己的疏忽感到有些羞愧,一边说了句:“那点上灯不好吗?”“摸黑也能行的。”我打开了电灯,看见只系着一条细腰带的母亲,正笨拙地鼓捣着手中的铁锤。在家里看到她这副邋遢的模样,不免让人觉得有些过于寒碜。只见冰块被水冲洗后的棱角折射出电灯的光线,在那儿忽闪忽闪的。
然而,第二天早晨,多加志的体温却超过了三十九度。S大夫上午又来了一次,与昨天一样给孩子洗了肠。我一边协助他,一边观察着,觉得今天好像只有很少的粘液。不料打开便器一看,却发现粘液远比昨天晚上还多。见此情景,妻子不由得提高嗓门说道:“哇,居然有那么多!”她的话并没有针对某个特定的听者,嗓音里还带着一种粗俗而轻佻的口吻,以至于让人误以为,她摇身变成了一个年轻七岁的小女生。我情不自禁地瞅了瞅S大夫的脸。“会不会是小儿赤痢?”“不,不是的。小儿赤痢只可能发生在断奶之前……”S大夫显得格外镇静。
在S大夫回去之后,我又开始着手每天的工作。那便是在《Sunday每日》上连载的小说。而且,截稿时间已经迫在眉睫,也就是在明天早晨。我只得挥动笔尖,勉为其难地书写着自己了无兴趣的文字。可是,多加志的哭声动辄便蜇刺着我的神经。非但如此,更讨厌的是——多加志刚一停止哭泣,那个比他大两岁的比吕志又开始放开喉咙,嚎啕大哭起来。
让人大伤脑筋的,还远远不只这些。下午,又突然冒出一个陌生青年来找我借钱。“我虽然是一个体力劳动者,但从C先生那儿带来了给先生您的介绍信。”青年毫不客气地说道。眼下我的口袋里也只剩下两三个日元了,所以,就顺手递给他两三本不用的书籍,让他去变卖成现钱。不料青年一接过书,就立刻翻开底页,开始细心地查找起来。“这上面写着非卖品呐。非卖品也能变卖成现钱吗?”于是,我一下子坠入了又可气又可怜的心境中。但我还是回答道:“总之,应该是可以变卖的吧。”“是吗?那我就失敬了。”青年有些将信将疑地扬长而去了,甚至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
S大夫在傍晚时又给多加志洗了一次肠。这一次粘液减少了很多。这时,母亲端来一盆热水,请大夫洗手。“哇,今天晚上粘液可是少多了。”母亲说道,脸上是一副大功告成的表情。而我也一样,尽管并没有彻底放心,但也至少体会到了一种与放心相类似的轻松感。这除了得益于粘液的减少之外,还因为多加志的脸色和举动都几乎恢复了常态。“明天就会退烧了吧。因为很幸运,好像没有伴随着呕吐。”S大夫一边回答母亲,一边欣慰地洗着手。
第二天早晨,当我睁眼醒来的时候,保姆已经在客厅隔壁的房间里折叠好了自己的蚊帐。她鼓捣着蚊帐上的金属扣,听任它发出一阵响声,还仿佛说了句“小多加”怎么怎么的。当时,我的脑袋还一片空白,只是敷衍了一句:“多加志他怎么啦?”“小多加情况不妙呐,说是必须得住院。”我一下子从床上撑了起来。正因为事情就发生在昨天和今天当中,所以,其间的变化更是让我备感意外。“S大夫呢?”“大夫已经来了。您就赶快起来吧!”保姆就像是要藏匿起自己的感情一样,脸上的表情显得出奇地生硬。我连忙去洗脸。依旧是那种令人抑郁的天气,天空被云层覆盖住了。在澡堂的提桶里,胡乱地丢弃着两支天香百合。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天香百合的气味,还有褐色的花粉等等,很快就要粘附在自己的皮肤上似的。
仅仅才过了一个夜晚,多加志的眼睛已经彻底凹陷了下去。据说今天早晨,妻子试图抱起他来的时候,他就那么朝天耷拉着脑袋,吐出了一大滩白色的东西,而且,还一个劲儿地打着哈欠,这也似乎预示着情况的不妙。蓦地我变得焦灼起来,同时还涌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S大夫在孩子的枕头边一声不吭地抽着香烟。一看见我,就马上说道:“我有话对你说。”于是,我把S大夫带到二楼上,隔着没有生火的火盆,面对面坐了下来,“虽然我认为生命没有危险,”S大夫就这样开口说道。据他说,多加志因为彻底伤着了肠胃,所以,近两三天只能绝对禁食。他说道,“因此我认为,让孩子住院或许更加方便吧。”我暗自想,没准多加志的病情远比S大夫所说的还要危险吧。脑海里甚至掠过了这样的念头:即便是让他住院治疗,也无异于亡羊补牢了吧。但现在哪里还顾得上思量这些。我当即拜托S大夫准备住院的事宜。“那就住进U医院吧。单凭离家很近这一点,也能带来不少方便呐。”S大夫来不及喝端来的茶水,便急匆匆地跑去给U医院打电话了。而我则叫来妻子,决定让保姆也一同前往医院。
那一天恰好是我的会客日,一大早就来了四个客人。我一边和客人聊着天,一边惦记着忙于住院准备的妻子和保姆。突然我感到舌尖上有什么近乎于沙粒的东西,于是琢磨着,会不会是不久前填充在蛀牙里的石灰膏发生了脱落。但掏出来拿在指尖上一看,却是牙齿的残片。我变得少许有些迷信了。但我还是一边抽着香烟,一边和客人谈起了抱一[2]那风闻是出手卖给了别人的三弦琴。
正在这时,昨天那个自称是体力劳动者的青年又大驾光临了。只见他站在大门口,就那样与我交涉起来:“昨天给我的书才只换了一日元零两毛钱,所以,能不能再给我四五个日元?”非但如此,无论我怎样回绝,他都不肯表露出轻易撤兵的迹象。我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地呵斥道:“我可没有闲功夫来听你唠叨。还是请你回去吧!”可是,青年依旧不肯罢休,又说了一大通可怜兮兮的话:“那么,至少给我电车费吧!我只要五毛钱就可以了。”看见这一招也不灵验,他就粗暴地拉上大门口的格子门,转身逃走了。这时,我已经打定主意,从今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慈善活动了。
不久,四个客人变成了五个客人。第五位客人乃是一位年轻的法国文学研究者。当他进来时,我恰好到茶室里去探听情况了。只见保姆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一边抱着穿得厚厚的孩子,一边在套廊上来回踱着步子。我悄悄把自己的嘴唇紧贴在多加志的额头上。他的额头烧得滚烫,嘴巴也在微微地抽搐着。“车呢?”我小声地问起别的事情。“您是问车吗?车,已经到了。”不知为什么,保姆竟然像对待外人一样,采用了格外客套的说法。这时,换了和服的妻子也抱着羽绒被和竹篮子走了过来。“那,我们这就去了。”妻子双手拄地,跪在我面前,用格外肃穆的声音说道。我只说了一句:“给多加志换一顶新帽子吧。”其实他头上戴的,正是我四五天以前才刚刚给他买回来的夏天用的帽子。“之前已经换成新帽子了。”妻子回答道。然后她对着衣橱上的镜子照了照,稍稍掩紧了衣领。我没有给他们送行,径自回到了二楼上。
我和新来的客人谈论着乔治·桑。这时,透过庭院里那些树木的嫩叶,可以看见两辆车的车篷。车篷顺着墙垣颤颤悠悠地晃动着,很快便从眼前一掠而过了。“无论是巴尔扎克,还是乔治·桑,反正,十九世纪前半叶的作家就是比后半叶的作家更加伟大。”——我记得,客人这样热情洋溢地评论道。
下午的客人也同样络绎不绝。我终于在黄昏时分赢得了赶往医院的时间。不知不觉地,阴天已经变成了雨天。我一边更衣,一边吩咐女佣给我准备高齿木屐。正在这时,大阪的N君又跑来向我索要文稿了。N君穿着沾满烂泥的统靴,外套上到处是亮晶晶的雨痕。我走到大门口,向他解释着事情的原委,告诉他,因为发生了诸多变故,自己一个字也没有写成。
N君对我深表同情,说道:“那么,这一次就算了吧。”不知为何,我竟萌生了一种感觉,仿佛自己是强迫N君来同情我的。同时,感到自己不过是把濒死的孩子当作了一个体面的借口而已。
N 君刚一回去,保姆也从医院回来了。据保姆说,多加志那以后也吐过两次乳奶,但幸好病情没有扩散到脑部。除此之外,保姆还谈到了医院护士优秀的品性,以及今天夜里岳母将去医院守夜等等。最后保姆还说起了另一件事:“小多加一住进医院,那些教会星期日学校的学生就送来了一束鲜花。哎,正因为是鲜花,反倒觉得有些不吉利呢。”听罢,我不由得想起自己今天早晨说话时掉了一颗牙的事。但我却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
走出家门的时候,外面已经一片黢黑。天上还下着霏霏细雨。而就在走出家门的当口,我发现——自己脚上穿的竟然是晴天的木屐。而且,左前方的木屐带也是松开的。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涌起一种感觉,倘若这木屐带真的断成了两半,那么,孩子的生命也会危在旦夕吧。但如果回去重换一双,我又会急不可耐。我一边咒骂着女佣没有为我备好高齿木屐的疏忽,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生怕一不小心便会踩翻了木屐。
到达医院,已是九点过了。果然在多加志的病房外面,有五六支山丹和瞿麦浸泡在洗脸盆里。病房里的灯泡上蒙着层包袱皮之类的东西,所以光线昏暗得甚至看不清人的面孔。妻子和岳母就那样和衣躺在床上,中间夹着多加志。多加志头枕着岳母的手臂,似乎已经酣然入睡了。妻子知道我来了,便一个人在蒲团上坐了起来,小声地说了句:“你辛苦了!”岳母也这样说道,但语气中却透着一种远远超出我预期的轻松感。
我多少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在她们的枕头边坐了下来。妻子说,因为给多加志断了奶,不但惹得孩子哭,而且,自己的奶头也胀痛得厉害,所以,感觉是经历了双重的痛苦。“用塑料奶嘴喂他,他就是不肯。最后,只好让他舔舌头了。”“他现在就正在吸我的奶头呢。”岳母一边笑着,一边露出了自己干瘪的乳头。“瞧,他吸得多带劲啊,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不知不觉地我也笑了。“但似乎远比预想的好呢。刚才我正寻思着,是不是已经绝望了呐。”“你是说小多加吗?小多加当然已经没事了。什么呀,不就是寻常的拉肚子吗?明天就会退烧的。”“这也是托祖师[3]保佑,对吧?”妻子揶揄着岳母。但身为法华经信徒的岳母却好像没有听见妻子的揶揄一样,拼命噘起嘴巴,朝多加志的头上吹着冷风,俨然要就此退去多加志的高烧一样。……
多加志终于幸免于死了。当我赢得了他的安康之后,曾经想把他住院前后的种种事情缀写成一篇小品文。可是,我有一种近于迷信的想法:一旦把它们写成文字,或许他又会旧病复发吧。为此,我终于没有动笔。此刻,多加志正在悬垂子庭园树木上的吊床里酣睡着。借助有人约稿的契机,我决定姑且把这件事记录下来。而对于读者诸君而言,这毋宁说是一种困扰吧。
作者:芥川龙之介(1923年7月) 译者:唐先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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