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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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儿乖乖

小儿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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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儿乖乖——”

  保吉很早以前就认识这个店铺的主人了。

  说是很早以前,——或许就是始于他到海军学校赴任的当天吧。他突发奇想地走进这家店铺,为的是买一盒火柴。店铺里设有一个小小的橱窗,里面陈列着大将旗帜高高飘扬的三笠军舰[1]的模型。而在模型的四周,则排列着什么柑桂酒的酒瓶、可可饮料的罐头,还有葡萄干的箱子等等。不过,既然店头竖立着一张招牌,上面用红色颜料涂写着“香烟”的字样,那么,也就不可能不卖火柴吧。他一边探头窥伺着店堂,一边说了声“请给我一盒火柴”。在店堂那高高的收银台后面,伫立着一个年轻的斜眼男人,脸上是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看见他走了进来,那男人依旧竖立着算盘,一笑也不笑地回答道:“就把这拿去吧。因为刚好火柴卖完了。”

  所谓“就把这拿去吧”,乃是指买香烟时搭送的那种最小型的火柴。

  “白白送给我,我可担待不起。好吧,那就给我一包朝日牌香烟吧。”

  “你说什么呀?没事的。就拿去吧。”

  “不,还是给我一包朝日牌香烟吧。”

  “就拿去好啦,如果不嫌弃这个的话。——你可犯不着买自己不需要的东西呀。”

  斜眼男人的话无疑充满了善意,但嗓音和脸色却显得非常冷淡和简慢。如果就这样照他说的,把火柴收下,不免让人有些憋气,但若是转身扬长而去,又觉得对不住他似的。无奈,保吉只好掏出一枚面值一分的铜币放到了收银台上。

  “那就给我两盒那种火柴吧。”

  “两盒也好,三盒也好,你尽管拿去好啦。不过,都是不要钱的。”

  幸好这时候,从悬挂在门口的金线汽水广告画的背后,一个小伙计探出了头来。那是一个表情恍惚,脸上长满了粉刺的小伙计。

  “老板,火柴放在这儿呐。”

  保吉在心里高奏着凯歌,买下了一盒大包的火柴。火柴的价格当然不外乎一分钱。但是,他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感到过,火柴竟然可以如此美丽。特别是那三角形波浪上的帆船商标,就算镶嵌在画框里也是绝对相宜的。他把火柴万无一失地揣进了自己裤子的口袋里,然后洋洋自得地离开了这家店铺。……

  那以后又过去了半年左右。其间,每当他去往学校的路上,都会踅进这家店铺里买点什么。如今,即便是闭上眼睛,他也能清晰地回想起这家店铺的情景。从屋梁上悬垂下来的,肯定是镰仓的火腿。横楣上的彩色玻璃把绿色的阳光映衬在灰泥涂抹的墙壁上。而散落在木板地面上的,想必是炼乳的广告吧。在正面柱子的挂钟下面,则悬挂的是一幅巨大的年历。此外,无论是橱窗里的三笠军舰,还是金线汽水的广告画,也不管是椅子、电话、自行车,还是苏格兰的威上忌、美国的葡萄干,抑或马尼拉的叶子烟、埃及的纸烟卷,以及烟熏的鲱鱼和牛肉大杂煮,几乎没有一样不是他眼熟的东西。特别是在那高高的收银台后面板着面孔的店主人,更是让他眼熟得生厌。不,还不仅限于眼熟。甚至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早已熟识能详,比如他是如何咳嗽的,又是如何命令小伙计的,还有——即便是仅仅买一罐可可,他也会说出下面的话来让顾客不知所措:“与其买Fry牌,还不如买这个呐。这是荷兰生产的Droste牌子哟。”当然,熟识能详并非什么坏事。不过,让人觉得有些无聊和枯燥倒也是事实。保吉来到这家店铺里,时而会有一种感慨油然而生:原来自己当上老师,也已经有不短的时日了。(其实,正像前面说过的那样,他的教师生活才开始不到一年呐!)

  然而,这个店铺里也不可能不发生一种决定性的变化。一个初夏的早晨,保吉又走进这个店里买香烟。店堂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在撒过水的地面上,到处散落着炼乳的广告,这一点也一如既往。但坐在收银台后面的,却不再是那个斜眼的主人,而是一个梳着西洋发型的女人。年纪最多不会超过十九吧。那张脸就像一只猫。一只在阳光下一直眯缝着眼睛,身上没有掺和一丝杂毛的白色猫咪。保吉有些惊讶地走到了收银台前面。

  “请给我两盒朝日牌香烟。”

  “知道了。”

  女人的回答显得有些羞答答的。不光如此,递过来的也不是什么朝日牌香烟。而是在烟盒背面画着朝日旗帜的三笠牌香烟。保吉不由自主地将视线从香烟挪到了女人的脸上。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又想象开来:在那女人的鼻子下面蓄着猫一般的长胡须。

  “我要的是朝日牌。——这不是朝日牌呐。”

  “哇,是吗?——那真是对不起了。”

  小猫——不,是那女人涨红了一张脸。这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千真万确地属于一个少女。并且不是那种当前的时髦少女。而是近五六年来业已绝迹的砚友社[2]风格的少女。保吉一边摸索着零钱,一边在脑子里联想起种种其他的东西:《青梅竹马》[3]、燕子嘴巴式的包袱皮、燕子花、两国[4]、镝木清方[5]……当然,其间那个女人还在低头察看着收银台下面的地方,继续寻找着朝日牌香烟。

  接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他就是那个斜眼的店主人。主人一看到三笠牌香烟,似乎便已经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今天,他依旧是板着那张脸,把手伸到收银台下面,很快将两盒朝日牌香烟递给了保吉。不过,这一次他的眼睛里却掠过了一丝近于微笑的东西,尽管并不那么明显。

  “火柴呢?”

  如果把女人的眼睛也比作小猫,那它们显然带着献媚的表情,就仿佛要让喉咙发出娇滴滴的响声一般。主人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女人马上将一盒微型火柴放到了收银台上。然后——再一次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真是对不起。”

  对不起的,倒不只是把朝日牌香烟错拿成了三笠牌香烟这一点。保吉来回打量着两个人,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之间也露出了微笑。

  那以后,无论何时造访这个店铺,都是那个女人坐在收银台后面。如今,她已不再像当初那样梳成西洋式的发辫,而是盘成了那种系着发带的、椭圆形的大发髻。只是对顾客的态度还依然带着几分稚嫩,应酬时显得多少有些生疏,还不时弄错商品的种类。而且,一张脸常常涨得绯红。从她身上完全找不到那种所谓女主人的影子。保吉渐渐开始对这个女人怀有好感了。虽然这样,倒也并不意味着他陷入了爱河。他只是从她那种不善交际的笨拙中捕捉了某种淡淡的怀旧感罢了。

  在某个暑气难当的下午,保吉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又折进这家店铺买可可。今天,那个女人也照样坐在收银台的后面,翻阅着《讲谈俱乐部》[6]之类的东西。于是,保吉对着那个脸上长满粉刺的小伙计问道:

  “有没有Van Houten[7]?”

  “眼下只有这种牌子的。”

  小伙计递过来的是Fry。保吉环顾了一下整个店堂,看见在水果罐头中间,夹杂着一罐贴有西洋修女商标的Droste。

  “那儿不是还有Droste吗?”

  小伙计只是瞄了瞄那儿,脸上依旧是一副茫然的表情。

  “对,那也是可可。”

  “那不就是说,并非只有这种牌子的,对吧?”

  “嗯。不过,也就只有这些了。——老板娘,可可就只有这些了,是吧?”

  保吉回头看了看那女人。她微微眯缝着眼睛,脸上透着美丽的绿色。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显然是下午的阳光透过横楣的彩色玻璃产生了作用。女人把杂志塞到手肘下,像往常一样做出了犹豫不决的含糊回答:

  “哈,我想,或许就只有这些了吧,不过……”

  “事实上,在这种Fry牌的可可里,有时还有虫子出没呐。”

  保吉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他并没有真正遇到过有虫子蠕动的可可。只是因为他相信,一旦这样说了,就会有利于自己去说服对方好好找找,看是否还有库存的Van Houten。

  “而且那些虫子还不小呐。估摸有小拇指这么大吧……”

  女人有些吃惊似的把上半身探到了收银台上。

  “那边不是还有吗?瞧,就在那后面的货架上。”

  “在这儿的,也就只有红色的Fry牌呀。”

  “那么,这边呢?”

  女人连忙穿上木屐,不胜担忧地走到店堂这边找了起来。而一片茫然的小伙计也不得不在罐头堆中间开始了东翻西找。保吉先点燃了香烟,然后为了激将对方,一边想一边说道:

  “如果让小孩喝了有虫子的可可,肯定会肚子疼的。(其实,他不过是在某个避暑胜地租了间房子过着单身生活而已。)不,不光是孩子,内人也曾受害过一次呢。(当然,他也从不曾娶过老婆。)无论怎么说,最好是小心为好啦……”

  说到这儿,保吉突然噤口不语了。女人一边用围裙擦拭着双手,一边有些困惑地注视着他。

  “似乎怎么也找不着……”

  女人的目光是那么胆怯不安,嘴角也在勉为其难地微笑着。尤其滑稽的是,她的鼻子上竟然还渗出了一粒粒的汗珠。就在与女人四目交汇的一刹那间里,保吉蓦地感到,恶魔正附体于自己的身上。这个女人俨然就是一株含羞草。只要施加一定的刺激,她就必定会呈现出恰如我意的反应。当然,刺激也并非什么难事。只需要凝眸注视她,或者轻轻碰触她的指尖,那么,女人就肯定会从那种刺激中接受到保吉的暗示吧。至于她将怎样处置接受到的暗示,无疑是一个未知数。不过,只要她不反抗,那就……不,养猫也是可以的。但是,倘若为了一个像猫的女人而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恶魔,这就不得不让人思量了。保吉将附在自己身上的恶魔与没有抽完的香烟一起扔了出去。于是,遭到突然袭击的恶魔打着空翻,一下子钻进了小伙计的鼻腔里。只见小伙计龟缩着脖子,不停地打起了喷嚏来。

  “这就没办法了。那就给我一罐Droste 吧。”保吉的脸上依旧苦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了零钱。

  那以后,他也常常和这个女人打着诸如此类的交道,但却再也不曾有被恶魔附体的记忆了。不,甚至有一两次,他还借助某种契机感到了天使的翩然降临。

  某个秋意渐浓的下午,保吉来这儿买香烟,顺便借用店里的电话。店主人正在阳光融融的店铺前面一边鼓捣着气泵,一边修理自行车。小伙计今天好像也出门办事去了。女人依旧在收银台前面整理着收据或别的什么。这样的店铺光景,无论何时看来都绝非一幅糟糕的画面。总觉得在某个地方充溢着那种荷兰风俗画式的宁静幸福。保吉站在女人的身后,把电话听筒紧贴在耳朵上,而脑海里竟浮现出了他所珍藏的写真版的DeHooghe[8]的某幅画。

  但无论过了多久,电话都难以接通。不仅如此,也不知怎么搞的,话务员居然在询问了一两次“您拨什么号?”之后,就那么一直沉默着,再也没有反应了。保吉多次拨响了电话铃。但听筒只是在他的耳畔传出一阵“呜呜呜”的忙音。如此一来,哪儿还有心思去想什么De Hooghe呢?保吉从荷包里掏出了Spargo的《社会主义简明手册》。幸好电话旁边有一个像阅览架那样斜立着盖板的箱子。他把书放在那箱子上,一边让眼睛搜索着上面的印刷铅字,一边让手尽可能缓慢而又执拗地拨响电话铃。这是他针对偷懒的话务员而采取的策略。曾几何时他在银座的尾张町挂自动电话时,也是这样一边不断拨响电话铃,一边读完了一整篇《佐桥甚五郎》[9]的。今天也一样,只要话务员不搭理,他就决不肯停止拨号。

  在和话务员大吵了一架之后,电话终于挂通了。打完电话,已是大约二十分钟以后的事情。为了道一声感谢,保吉回头瞅了瞅后面的收银台。可是那儿却一个人也没有了。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已经站到了店铺的门口,和店主人闲聊着什么。店主人好像还在秋天的阳光里继续修理着自行车。保吉原本想走过去,但又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只见女人背对着他,正向店主人问道:

  “喂,刚才有个顾客说是想买紫萁咖啡,我问你,真有这种咖啡吗?”

  “紫萁咖啡?!”对内人也和对顾客时一样,主人的声音显得冷淡而简慢,“该不是把玄米咖啡听成了紫萁咖啡[10]吧?”

  “玄米咖啡?喔,就是从玄米中提炼的咖啡呀。——难怪我觉得有些蹊跷。心想,紫萁不是该到蔬菜店里去买吗?”

  保吉眺望着两个人的背影。与此同时,他感到天使又再度翩然降临了。天使肯定正在悬垂着火腿的天花板附近来回飞旋着,将祝福降临在那两个一无所知的人身上。不过,烟熏鲱鱼的气味却让他不得不微微颦起了眉头。——保吉突然想起,自已忘了买烟熏鲱鱼。而此刻,他的鼻子跟前就叠放着一大串烟熏鲱鱼的形骸。

  “喂,我要买这个鲱鱼。”

  女人幕地掉过头来。这个动作正好发生在她察觉到紫萁应该是放在蔬菜店里的时候。不用说,女人肯定认为,自己刚才的那番话已经被人听到了。只见她扬起视线,顷刻间那张恍若猫一般的面孔羞赧得一片绯红。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保古此前也经常看见这女人因害羞而红脸的情景,但像此刻这样满脸通红,却还是第一次。

  “喔,您是要鲱鱼呀?”女人小声地问道。

  “嗯,是要鲱鱼。”

  前后多少次,唯有这一次保吉回答得特别干脆利落。

  在发生了诸如此类的事情之后,大约又过去了两个月吧。想来的确是在第二年的正月里。不知为什么,那女人的身影突然从店堂里消失了,而且还不是三五天的事儿。无论什么时候去买东西,在安放着一个陈旧火炉的店铺里,都只有那个斜眼的男主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保吉总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而且,还就女人消失的理由展开了种种想象,可又不愿向那个冷淡的男主人打听女主人的下落。再说事实上,除了说一句“把什么什么给我”以外,他还从未跟店主人,当然还有那个害羞的女人,说过别的什么寒暄话。

  不久,便迎来了这样的天气——偶尔一两天,也有温暖的阳光开始照射在冬天寒冷的道路上了。但女人却还是没有露面。店堂里,在男主人的周围总是漂漾着一种荒凉的气氛。而保吉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渐渐淡忘了那个女人不在的事实……

  二月末的一个夜晚,在结束了学校的英语演讲比赛之后,保吉一边任凭温暖的南风吹拂自己的脸庞——尽管无意购买东西,但还是——一边从这家店铺前面徜徉面过,店堂里排列着洋酒的酒瓶、罐头等等,在灯光的照射下粲然生辉。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可凝神一看,只见店铺前面有一个女人,她手上抱着婴儿,嘴里则嘟哝着什么无聊的话语,借 助从店铺里流泻到街道上的灯光,保吉认出了那个年轻的母亲。

  “小儿乖乖,乖乖乖——”

  女人在店铺前来回踱着步子,煞是有趣地逗弄着婴儿。就在她把婴儿向上摇荡的瞬间里,与保吉的视线碰到了一起。于是,保吉又马上在脑海里展开了想象:那女人的眼神很快就会变得逡巡而犹豫,尽管是在夜里,却也照样能看见她涨得通红的面孔。可事实上,那女人却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眼睛在静静地微笑着,脸上不曾泛起半点娇羞的神情。不仅如此,在刚才那意外的一瞬间之后,她又把目光回落到摇荡起来的婴儿身上,甚至不顾旁边有人,而兀自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

  “小儿乖乖,乖乖乖——”

  保吉走开了,把女人抛在了身后,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这个女人已经不再是“那个女人”了,而变成了大胆母亲中的一个。是一旦身为人母,便不惜干出任何恶事的、可怕“母亲”中的一个。这种变化足以带给女人所有的祝福。但是,却再也不能从她身上找见一个少女般的主妇,而只能看到一个悍烈的母亲了,这未免又让人……保吉一边继续迈动着脚步,一边茫然地抬头眺望着家家户户顶上的天空。在南风横渡的天空中,依稀悬挂着春天的月亮,圆圆的,透着白色……



作者:芥川龙之介(1923年12月) 译者:唐先容

内容来源网络,侵删




  1. 日俄战争的日本海战役中联合舰队的旗舰名。
  2. 砚友社乃是明治中期以尾崎红叶为中心结成的文学流派。
  3. 日本女作家樋口一叶的作品。描写少男少女的心理,弥漫着浪漫主义情调。
  4. 东京墨田区的地名。
  5. 日本明治时代的画家。作品多为风俗画和美人画。
  6. 明治四十四年创刊的讲谈杂志。
  7. 最上等的可可。
  8. (1629—?)荷兰画家。深受伦勃朗的影响,主要描写市民日常生活的风景和肖像画。
  9. 日本作家森鸥外的短篇历史小说。
  10. 日语中玄米与紫萁的发音相近,遂出现了这种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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