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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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女手记

丝女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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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女手记

夫人十分愤慨,对我们说:“我生来以在山崎会战中与太阁殿下一争天下的惟任将军光秀为父,死后又将以天国中的圣母玛利亚为母,临终之际却因为这平庸小诸侯的女儿,蒙受奇耻大辱,想来实属荒唐!”夫人当时那激烈的神情,至今还如在眼前。

  秀林院夫人[1],即细川越中守忠兴的夫人,逝后的法号为秀林院殿华屋宗玉大姊。夫人临终前后的情形记录如下。

  一、石田治部少[2]动乱的那一年,即庆长五年(1600年)七月十日,我的父亲鱼屋清左卫门来到大阪的玉造府邸拜谒,献给秀林院夫人十只金丝雀。夫人喜欢一切南蛮的舶来品,因而十分欢喜,连我也有了体面。只不过,夫人拥有的家什器物中,假洋货实在不少,像金丝雀这样来历分明的舶来物,还一样也没有。当时,我父亲禀告夫人说,凉风渐起之际,想要小女拜别夫人,回家料理出嫁事宜。我已经侍奉了夫人三年,夫人一点儿也不和蔼,只以维持贤德女人的仪态举止为第一要务。即便我常在夫人身边,她也从来不苟言笑,总之气闷得很。所以我听到父亲的话,真觉得喜从天降。这天,秀林院夫人说,日本国的女人之所以智慧浅薄,皆是由于不读洋书的缘故。我想,夫人来世一定会嫁给南蛮国的王公诸侯。

  二、十一日,尼姑澄见前来拜望秀林院夫人。据说这尼姑如今在大阪城堡内巴结贵人们,是个八面玲珑的家伙。从前她是京都一家丝铺老板的未亡人,先后换过六个丈夫,并不是什么正派女人。我一看到澄见的脸,就厌恶得直作呕,但夫人却并不讨厌她,有时甚至会和她谈上小半天。每逢这种时候,我们这些上房的侍女们都烦恼得很。这都是因为夫人喜欢听奉承话的缘故。比如,澄见老是对夫人说:“夫人一直这么美丽。无论哪位大人老爷见了,必定以为夫人只有二十出头呢。”她就这么煞有介事地称赞夫人的容貌。其实,夫人生得并没有多么美貌,尤其是鼻子太高了些,脸上还有少许雀斑。况且,夫人已经三十八岁了,就算是晚上看,或者远远望去,也不会像是二十出头。

  三、澄见这天来访,是暗中受了治部少一方的嘱托,来劝说夫人移住到大阪城堡内。夫人对澄见说,要考虑一番再做答复。但夫人似乎并没有一个确定的主意。澄见走后,夫人每隔一刻时辰,便到圣母玛利亚画像前,诚心诚意地做一遍那个叫“奥拉笑”[3]的祈祷。顺便说一句,秀林院夫人的“奥拉笑”不用日本话说,用的是南蛮的拉丁话。我们只听到“闹死,闹死”,要强忍着不笑出来,可着实难熬得很。

  四、十二日,没什么特别的事。只不过,一早起来,秀林院夫人的心情似乎就不大好。夫人心绪恶劣的时候,不必说我们,就是对与一郎(忠兴之子,忠隆)公子的妻子[4],夫人也会指责抱怨,所以谁也不敢轻易靠近夫人身边。今天也是,夫人嫌与一郎少夫人的妆化得太浓,引用《伊曾保物语》[5]中孔雀的故事,长篇大论地进行说教。众人都很同情少夫人。少夫人是隔壁府邸的浮田中纳言夫人的妹妹,虽然不能说人有多伶俐,但模样并不比任何名家制作的美貌人偶逊色。

  五、十三日,小笠原少斋(秀清)、河北石见(一成)两位来到了厨房。根据细川家的家规,不要说男人,就是男孩也不能进入内宅。因此外面的家臣有事便到厨房,托我们向内宅禀报,这早已成为惯例。这都是因为三斋大人(忠兴)和秀林院夫人互相嫉妒的结果。据说黑田家的森太兵卫曾经取笑道,居然还有这么不方便的家规。但是规矩是规矩,私下总有变通的办法,并没有多么不方便。

  六、少斋和石见二位叫出侍女阿霜,细细地说了许久。据说此番治部少突然决定,凡是追随东军的诸侯,都要送出人质。这虽然还是风传,但究竟如何应对,还要请夫人裁定。那会儿,阿霜对我说:“府中留守的这些人也太迟钝了,前天澄见就告诉了夫人这个消息。这让我怎么去禀报好呢?”不过,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比起府中留守的家臣们,世间的消息总是先传到我们的耳朵里。少斋是个规矩板正的老人,石见又是个只热衷舞刀弄枪的武夫,这也是难怪的。总之,此种情形屡屡发生,我们内宅的人要表达“世间无人不知”的时候,就改说成“连府里留守的人都知道了”。

  七、阿霜当即禀报夫人。夫人的意思是,治部少与三斋大人一向交恶,此番索要人质,八成会从我们家开始,若万一不是,就按照别人家的做法;若是第一个找到我们,该如何回复,由少斋和石见二人斟酌处理。但少斋和石见两位,正是因为无法决断,才请夫人示下,所以夫人的话是答非所问。不过阿霜慑于主人的威严,遂原封不动地去告知二人。阿霜去厨房后,夫人又在圣母玛利亚的画像前“闹死,闹死”地祈祷。有个新来的侍女阿梅忍不住笑出声来,没想到被狠狠地责罚了一通。

  八、少斋、石见二位听了夫人的示下,都感到为难,遂对阿霜说:“若治部少那边提出前述要求,我们便回复说,与一郎公子、与五郎公子(忠兴之子,兴秋)都在东军那边,内记公子(忠兴之子,忠利)如今又在江户做人质,本宅中已经无人可去做人质,也即我们不交出人质。若那边非得索要,我们就说要派人去田边城(舞鹤)请示幽斋老大人(忠兴之父,藤孝),等待老大人裁决。这样办理如何?”夫人让他们二位决断,可是少斋、石见二位的话中,哪有一丝一毫决断?且不说老谋深算的武士,就是一个有寻常判断力的武士,也应当先把秀林院夫人送走,哪怕送到田边城也好,再让我们各自躲藏起来,最后两位负责留守的家臣再拼死守卫府邸。但若是回复什么府中无人可做人质,所以不交,当然立刻便剑拔弩张,我们也会被牵连,那才冤枉极了呢。

  九、阿霜又将这番话禀报夫人,夫人没有答话,口中只一个劲儿地念着“闹死,闹死”。后来她终于神色如常,若无其事地说“就这么办吧”。留守的家臣既然没请夫人暂避,她大概也不便说要离开吧。夫人心里一定恼恨少斋和石见没个主意,从那之后,她的心情越发恶劣,凡事都要责骂我们,责骂时还要念《伊曾保物语》,说谁是青蛙啦,谁是狼啦,大家都比去当人质还难受。尤其是我,被比作蜗牛啦、乌鸦啦、猪啦、小龟啦,还有什么棕榈、狗、蝮蛇、野牛、病人等等,骂得我好生懊恼,真是下辈子也忘不了。

  十、十四日,澄见又来拜访,再次提到人质的事。秀林院夫人表示,没有三斋大人的许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交人质。于是澄见说,重视三斋大人的意见,的确是贤德女人的做法,但这是细川家的大事,纵然不住进大阪城堡里去,也该搬到隔壁浮田中纳言[6]府里去。浮田中纳言的夫人是与一郎公子的大姨姐,三斋大人总不至于责怪,这么办最好不过了。澄见是我最讨厌的老狐狸,但她的这番话倒颇有道理。若是搬到隔壁浮田中纳言府上,第一名声好听,第二我们可以性命无忧,真是再好不过的主意了。

  十一、可是夫人说,浮田中纳言虽是亲眷,但自己早就听说,他与治部少乃是一伙,即便搬到他府上,人质依然是人质,因此碍难同意。澄见又反复劝说,费了不少口舌,但夫人丝毫不为所动,澄见的妙计遂化为泡影。当时,夫人举出孔子呀,“伊曾保”呀,橘姬呀,基督呀,不仅有和汉经典,连南蛮国的故事都说到了,夫人如此雄辩,就连口齿伶俐的澄见,似乎也甘拜下风。

  十二、这天黄昏,阿霜恍惚望见有个金色十字架从天上落到庭院前的松树梢上,如同梦幻一般。阿霜悲伤地对我说,这大概是什么凶事的前兆。只不过阿霜眼睛近视,胆子又小,平常总是大家取笑的对象,她大概是把明亮的星星看成十字架了,所以她这话实在是靠不住。

  十三、十五日,澄见再次登门,重提昨日的事。秀林院夫人说,无论再来说多少次,自己的决心不会改变。澄见很生气,临退下的时候说:“夫人想必十分忧虑,瞧您的模样,像是四十好几了。”夫人大为恼怒,吩咐以后若澄见来拜访,一概不见。这天,夫人又是每隔一刻时辰,便要“奥拉笑”一次。但私底下的交涉眼看已是谈崩了,大家惶惶不安,连阿梅都不笑了。

  十四、这天,据说河北石见和稻富伊贺(祐直)又发生了口角。伊贺擅长炮术,其他府中也有他不少弟子,声誉很高。少斋和石见对他有些嫉妒,便时常有所争吵。

  十五、这天半夜,阿霜梦见敌人冲杀进来,吓得她心胆俱寒,一边大声呼喊,一边在廊上跑了两三丈远。

  十六、十六日巳时[7]许,少斋、石见两人告知阿霜:“治部少方才正式派人来,要我们务必交出夫人,若是不交,他们就要强行上门带人。如此嚣张,岂有此理!我们纵然切腹,也决不交出夫人。但夫人也要有所准备。”当时,少斋不巧正害牙病,由石见代为陈述,而石见又怒气冲冲,那气势似乎连阿霜都要一刀砍死。这些事阿霜都写在她的书里[8]了。

  十七、夫人听阿霜禀报了详情,立即找来与一郎少夫人悄悄商谈。后来我听说,夫人劝与一郎少夫人一起自尽,这实在太可怜了。总而言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虽说是不得已,但首先是负责留守的家臣没有决断力,将局面弄糟,其次是夫人自己性格刚强,等于加速了死期。可是夫人既然劝说与一郎少夫人自尽,难保不会要我们也陪她一起死。她的心思难以推测,大家越发惴惴不安。就在这时,夫人召唤我们都到她面前去,究竟会有何吩咐,众人十分忐忑。

  十八、等我们到了夫人跟前,夫人说,去往那个叫“哈啦一笑[9]”的极乐世界的时刻就要到了,心中非常欢喜。但夫人的脸色发青,声音也有点颤抖,可见本是言不由衷。夫人又说:“只不过,你们的归宿是我黄泉路上的障碍,你们没有悟性,不曾皈依天主之门,将来恐怕要下那个‘阴黑庐’[10]的地狱,成为魔鬼的饵食。因此从今日起,你们要洗心革面,遵奉天主的教诲。否则,你们都随我一道自尽,我们共同离开这尘世秽土。届时,我会恳求‘爱尔看觑[11]’,由‘爱尔看觑’恳请我主耶稣基督,让我等得以拜瞻‘哈啦一笑’的庄严。”我们听了,感动得热泪盈眶,众人异口同声,表示愿意立即皈依天主之门。夫人欣慰道,既然如此,自己的黄泉路上已没有障碍,可以安心上路,毋须我们陪伴了。

  十九、接着,夫人给三斋大人和与一郎公子写了书信,两封信都交给阿霜。然后,夫人又给京都的一位格列高利神父写了洋文的信,这封信交给了我。洋文信只有五六行,但夫人花了一刻时辰还多。顺便说一句,我把信送给格列高利神父的时候,有一位日本人修士严肃地说:“通常而言,天主教是禁止自杀的,夫人恐怕难以升入‘哈啦一笑’。不过若是做了‘弥撒’祈祷,使功德弘扬广大,或可免堕入恶道。若做弥撒,请赐银币一枚。”

  二十、敌人大约是在亥时[12]攻来的。预定的是由河北石见守府邸的正门,稻富伊贺守后门,小笠原少斋守护内宅。听到敌人到来,秀林院夫人派阿梅去召唤与一郎少夫人,但少夫人早已躲藏起来,房间里空空如也。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但夫人十分愤慨,对我们说:“我生来以在山崎会战中与太阁殿下一争天下的惟任将军光秀为父,死后又将以天国中的圣母玛利亚为母,临终之际却因为这平庸小诸侯的女儿,蒙受奇耻大辱,想来实属荒唐!”夫人当时那激烈的神情,至今还如在眼前。

  二十一、不一会儿,小笠原少斋身穿藏青线缝缀的铠甲,手提小薙刀,来到了隔壁的侧屋中,预备为夫人承担介错[13]一任。他的牙痛十分严重,左边脸颊已经肿起,看上去全无勇武气概。少斋禀知夫人道,若是越过夫人居室的门槛,多有惶恐,故而隔着门槛为夫人介错送行,随后自己再切腹自尽。见证夫人临终之任落在了阿霜和我身上,因为这时大家都各自逃命,只剩下了我们两个在。夫人看看少斋,说道“有劳你送我一程”。后来我听阿霜说,夫人自从嫁到细川家之后,除了夫妇、母子之间外,从未看到过男人的脸,像这天见少斋乃是破天荒第一回。少斋在侧屋中两手扶地,说“最后时刻已到”。不过由于他一边脸肿起,口齿变得非常含混,夫人没有听清,便让他大声些。

  二十二、此时,一个年轻武士身穿葱黄线缝缀的铠甲,手提长刀,冲到了侧屋,禀报说稻富伊贺叛变,敌人从后门涌入,请夫人速作决断。夫人用右手利索地挽起头发,显出慨然赴死的气概。也许是见到年轻武士感到害羞吧,夫人忽然脸上飞红,红晕一直染到了耳朵根。我在一生之中,还从未像此时这样,感到夫人的容貌竟是如此美丽。

  二十三、我们走出大门时,府邸已经起火。大门外,很多人聚集在火光中,但那并非敌人,而是来围观火势的人。而且,在夫人自尽之前,敌人已经带着稻富伊贺撤走了。这些都是我事后听说的。秀林院夫人临终的情形,大致如上所述。

作者:芥川龙之介(1923年12月) 译者:赵玉皎

内容来源网络,侵删

【译者解说】

《丝女手记》是芥川最后一篇基督教题材小说,取材于有名的《霜女手记》,形式也是模仿《霜女手记》,虚构了一个名叫阿丝的侍女,从她的视角讲述了细川伽罗奢夫人自杀的经过。伽罗奢夫人是历史上贞女、烈女的典型,芥川却在本篇中秉持怀疑的态度,颠覆传统,破坏偶像,塑造了一个仿佛20世纪的知识女性一般的形象。较之他前期的《奉教人之死》《阿吟》等基督教题材小说中的女性形象,这一变化饶有趣味。


  1. 秀林院夫人即细川伽罗奢(1563—1600),本名明智玉子,是日本战国时期大将明智光秀的女儿,熊本藩藩主细川忠兴的正室。她是日本最早的基督教徒,“伽罗奢”即拉丁语“神的恩宠”之意。1600年7月细川忠兴追随德川家康的东军征伐上杉,西军的石田三成要求大阪的诸侯家提交人质,细川家拒绝。16日,石田三成派人强行上门索要人质,细川伽罗奢自杀。细川伽罗奢是日本历史上有名的烈女,且据传兼有才华与美貌。
  2. 即石田三成(1560—1600),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大将,丰臣氏政权的实权人物。1600年9月在丰臣氏与德川家康决战的关原之战中领导西军,战败后被俘,10月被斩首于京都。
  3. “奥拉笑”即oratio,意为祈祷;“闹死”即noster,意为我们的,均为拉丁文。
  4. 细川伽罗奢生有三子,与一郎忠隆为长子,娶大名前田利家的女儿千世为妻。秀林院夫人遇难时,千世逃往姐姐豪姬处避难,惹怒细川忠兴。忠兴命忠隆休弃千世,忠隆不愿意,因而被迫放弃细川家的继承权,藩主之位遂由弟弟细川忠利继承。
  5. 即《伊索寓言》。
  6. 浮田中纳言指宇喜多秀家,安土桃山时代大名,丰臣政权的重臣,娶前田利家的女儿豪姬为妻。德川家康夺得天下后,被流放八丈岛。
  7. 上午十点左右。
  8. 历史上阿霜确有其人,为秀林院夫人的侍女,她的书即有名的《霜女手记》,描写了夫人自杀前后的情形。
  9. 葡萄牙语“paraiso”,指天国。
  10. 葡萄牙语“inferno”,指地狱。
  11. 葡萄牙语“aichanjo”,大天使。
  12. 晚上十点左右。
  13. “介错”本意为照料、陪伴,引申为替自杀者承担最后断首事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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