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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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吉报仇

传吉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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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吉报仇

  这是孝子传吉为父报仇的故事。

  传吉是信州水内郡笹山村一个农民的独生子。传吉的父亲叫传三,据说他“好酒、嗜赌、爱打架”,惹得全村的人都讨厌他,管他叫无赖。传吉的母亲生下传吉第二年,有人说她病死了,也有人说她有了情人,跟情人私奔了。不过不管事实怎么样,反正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传吉就没有娘了。

  这个故事的开始是在传吉刚满十二岁(也有的说是传吉十五岁)那年,也就是天保七(1836)年春天的事。有一天,因为一件小事,传吉惹着了越后浪人服部平四郎,服部平四郎气得直要杀他。这个平四郎是个剑客,给柏原一个叫文藏的赌徒当保镖。至于一件小事却有几个不同的说法。

  首先根据田中玄甫写的《旅砚》一书的记载,传吉放风筝把风筝绞在平四郎的发髻上了。

  另外葬有传吉墓的笹山村慈照寺(净土宗)曾分发过一本小册子《孝子传吉物语》,据这本小册子记载,其实传吉什么也没干,只是在钓鱼的时候,鱼竿儿被路过的平四郎抢了。

  最后还有一种说法,小泉孤松写的《农家义人传》中的一篇称:平四郎被传吉牵的马踢倒在泥田里了。

  不管是哪一种说法,反正平四郎非常生气,为了解气就要拿刀砍传吉。传吉被平四郎追着跑,就逃到他父亲干活的山上去了。他父亲传三当时正一个人在地里照顾桑树,当他一知道儿子有危险,就把传吉藏在了红薯窖里。所谓红薯窖就是一个相当一铺席子那么大装红薯的土窝。他把传吉藏在土窝里,上面盖上了草帘子,传吉藏在里边连气都不敢出。

  平四郎立刻追了过来,见到传三就喊:“老头儿,老头儿,看见一个毛孩子跑哪儿去了吗?”传三也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儿,他胡乱指一条路对平四郎说:“朝那边儿跑了。”平四郎刚想往那边儿追,忽然看见传三在偷偷地吐舌头,不禁大怒:“臭乡巴佬儿,胆子也太 □□□□□□□□□□□(书页被蛀不可辨)”抬脚就要踢传三,传三本来就不怕事,一看到平四郎要踢自己气更不打一处来,他一把抓住身旁的锄头大声叫道:“看我的吧,还就要让你看看臭乡巴佬儿的厉害。”

  两个人都互不相让,拼命地打了起来……

  到底平四郎的武艺要高得多,他巧妙地耗尽传三的力气,一手去夺传三的锄头,顺手就朝传三的肩头给了一刀……

  传三刚要逃命,平四郎两手握刀一下子就砍了下去……平四郎根本没再找传吉,只是慢慢地擦干刀,然后扬长而去。

(据《旅砚》)

  躲在红薯窖里的传吉因为缺氧憋得实在受不了,他好容易钻出了红薯窖的时候,只看见传三的尸体倒在刚发芽的桑树下。传吉扑在传三的尸体上,好久好久一动不动。可是很奇怪,他眼里并没有泪水,相反倒是能看出感情的火焰正炙烧着他的心,这是出于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杀而对自己的愤恨。不管有理没理,只要这个仇不报,他的愤恨就永远不会消失。

  可以说打这以后的传吉的生命几乎就是为了这样的愤怒终结的。传吉把父亲安葬之后,就到了在长洼住的叔叔家,像长工一样在叔叔家住了下来。他叔叔叫枡屋善作(一说叫善兵卫),是个精明的旅馆老板。传吉住在佣人住的屋子,一心一意地想着要报仇。关于传吉报仇的事也有几种说法,至于哪种说法准确也只有存疑了。

  (一)据《旅砚》、《农家义人传》等记载,传吉已经知道仇人是谁。可是据《传吉物语》说,传吉知道服部平四郎的名字“历时三载”。另外在皆川蜩庵写的《木叶》里的《传吉事》中也作“历经数年”。

  (二)据《农家义人传》、《本朝姑妄听》(作者不详)等记载,传吉的剑法师傅是叫做平井左门的浪人。左门在教长洼的小孩子读书、习字的同时,好像有人请教的话也教北辰梦想派的剑法。但是根据《传吉物语》、《旅砚》、《木叶》的说法,传吉的剑法是自学的。传吉或对着树桩喊敌人的名字,或把石头看作是服部平四郎,一心苦练剑法。

  到了天保十年,服部平四郎出人意料地销声匿迹了。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知道了传吉在找他报仇才躲开的。他只是像所有浪迹天涯的人一样,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而已。听了这个消息,传吉当然感到很丧气,连叹难道神佛也在保佑仇人吗?既然这样,要想报仇的话,就必须也出门旅行才行。可是,目前的传吉却不能出门漫无目的地去寻找仇人。传吉深深地感到绝望,结果渐渐染上了赌钱、玩女人的毛病。《农家义人传》讲到传吉这个变化的时候,说他“以赌徒为友。盖欲知仇人之下落耳。”这或也是一种解释。

  传吉如此堕落,立刻就被赶出了枡屋,他只好给号称唐丸之松的赌徒松五郎当喽啰。在以后几乎二十来年里,传吉就这样过着无赖的日子。据《木叶》一书里说,在那段时间里,传吉曾经拐骗枡屋家的姑娘,还敲诈过长洼驿站的人。但是从其他书籍中不载此事来看,这些事很难判其真伪。实际上《农家义人传》里就有“有说传吉与乡间恶少时时横行乡里者,其荒诞不足一辨。传吉乃为父复仇之孝子,岂会有这般无状之事”的文字,否定了《木叶》记载。不过,传吉在那段时间里也一直没忘记为父报仇的事。就连不太同情传吉的皆川蜩庵都这样说:传吉对朋友也没说过自己有仇人,知道自己有仇的人故意装作不知道仇人名字,实在是有大志者之所为。然而岁月不停地流逝,平四郎的行踪却依然不得而知。

  到了安政六(1859)年的秋天,传吉忽然发现平四郎在仓井村。当然,平四郎现在并不像当年那样腰间插着两把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剃了头发,成了在仓井村地藏堂的堂主了。传吉感到这简直是天助我也。仓井村是个离长洼不足五里的一个山村,而且就与笹山村相邻,传吉知道那里的每一条小路,他还打听清楚了平四郎现在叫净观。安政六年九月七日,传吉头戴斗笠,穿着出门的衣服,腰里插着长刀,一个人前去报仇。从父亲被杀算起的第二十二个年头,传吉终于要实现自己的夙愿了。

  传吉前往仓井村时是戌时刚过,也就是晚上八点多钟。传吉为了减少麻烦,所以故意选在晚上行动。在夜晚的寒气中,传吉沿着乡下的小路来到了山里的地藏堂。他从糊窗纸的破洞往里看,在柴火光亮的映照下,墙壁上映出一个大大的人影,但是,出于角度不对,这个人影到底是谁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得出这个大大的人影无疑是个光头。再屏息听了一会儿,屋子里除了这个孤独的堂主之外,听不到还有其他人的动静。传吉先轻轻地把斗笠放在屋檐下的石阶上,然后脱下雨衣,把雨衣迭两折塞到斗笠底下。他这时才发现雨衣和斗笠不知什么时候都被打湿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传吉忽然觉得要拉尿。他没办法只好钻进小树从,在漆树下把事办了。就这件事,田代玄甫这样赞扬传吉:其胆子之大,令人恐惧。小泉孤松则叹道:传吉之沉勇,已臻极至矣。

  一切都准备好之后,传吉拔出长刀,一下子拽开了地藏堂的拉门。进门只见和尚正坐在地炉旁,两腿伸着显得很自在。他背朝着门也没转身,只是问了一声:“谁呀?”传吉一下子感到有些失望。第一,这个和尚的态度不像是自己的仇人。第二,从后面看他的身影,比传吉心目中的形象要憔悴得多。传吉甚至在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人。可是,事已至此,当然不允许自己再三心二意了。

  传吉回手关上拉门,喊了一声:“服部平四郎!”和尚这时仍然不慌不忙,只是奇怪地回头看了看来人。但是当看到长刀闪着白光时,他把伸长的腿一下子收了回来。在地炉火的映照下,只见这个和尚是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不过,传吉从这人的脸上说不出来的地方看出他正是服部平四郎。

  “你是谁?”

  “我是传三的儿子,我跟你有仇。”

  净观什么也没说只是睁大眼睛抬头看着传吉,脸上的表情现出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传吉高举着长刀,冷冷地享受着他脸上的恐惧。

  “来吧,我是来为传三报仇的,快站起来和我决一胜负吧。”

  “什么?你让我站起来?”

  眼看着净观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笑容。传吉觉得他的微笑里有一种不得了的东西。

  “你以为我还能像过去那样站起来吗?我的腿不行了,腰也不行了。”

  传吉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手里的刀尖儿也在空中抖动了起来。净观看见传吉的样子,张着没牙的嘴,又加上了一句:

  “就连站我都站不住了。”

  “你撒谎,乱说……”

  传吉破口大骂,可是净观却相反开始冷静了下来。

  “谁撒谎了?你到村里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我去年害了一场大病以后,腰就不听使唤了……”

  说到这儿净观把话停了停,眼睛直直地看着传吉:

  “我不会说求饶的话,的确像你说的,你爸爸是我杀的。你要是想杀我这个腰不能动的人你就痛痛快快杀吧。”

  传吉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涌出复杂的感情。厌恶、怜悯、蔑视、恐惧,这种种感觉的消长都使他的刀渐渐无力。传吉瞪着净观,犹豫着刀是砍下去还是不砍。

  “来呀,砍吧。”

  净观傲然地把自己的肩头伸了过来,就在这一刹那,传吉闻到了净观身上发出的酒气,同时过去的愤恨也一起涌上了心头。这是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杀的自己的愤恨,无论是与非,不报这个仇心头之恨就无法消除。传吉怒从心起举起的刀在微微发抖,一下子朝净观斜劈下去……

  传吉圆满地报了杀父之仇,这件事迅速传遍了全乡,并受到了大家的称赞。官府也没对这个孝子的行为做出什么处罚。由于传吉事先忘了向官府报告,好像自然也得不到官府的褒奖。至于传吉后来的情况,已经不是这个故事的主题了,不过,大概的情形是,明治维新以后,传吉经营过木材,经过多次失败,最后精神出现了异常。他死于明治十年(1877)秋,享年五十三岁。但是关于他的最后,各书均不载。《孝子传吉物语》是这样结束这个故事的:

  “传吉其后家颇富裕,得乐享晚年。积善之堂必有余庆,诚哉此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作者:芥川龙之介(1923年12月) 译者:宋再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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