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少年
一 圣诞节
去年的圣诞节下午,堀川保吉从须田町街角坐上到新桥的公共汽车。虽然他有座位,但是汽车里仍然是挤得连身都动不了。大地震后的东京马路,汽车在上边开起来颠簸得非同一般。保吉像平时一样把揣在衣兜里的书拿了出来。可是车还没到锻冶町,他就放弃了看书的念头。在这样的车里还能看书那简直就像创造奇迹一般,而创造奇迹不是保吉的职业。那是过去头顶上有美丽光环的西洋圣人的——不,他身边的天主教教士就在眼前创造奇迹。
那个教士就像忘记一切似的,专心地看一本排满外文小字的书。教士的年龄好像有五十多岁了,是个戴着铁边儿夹鼻眼镜、脸像鸡冠子一样发红、留着短短胡须的法国人。保吉斜眼瞟了一眼那本书,Essai sur les……(《试论……》)后边是什么没看清楚。不过,不管内容是什么,那么小的字简直不能像看报纸一样阅读。
保吉心里冒出对那教士的一丝敌意,并开始陷人漠然的遐想。……好多小天使在教士的身边守护着,让他能好好看书。当然,在异教徒乘客当中没有谁能看到小天使。五六个小大使在教士宽宽的帽檐上拿大顶、翻跟头、玩着各种各样的把戏。
还不光这些,在教士肩膀上挤着五六个小天使正在一边观察着乘客的脸,一边讲着天国里的笑话。咦,一个小天使从教士的耳朵里探出了脑袋,再一看,教士的鼻子上也有一个小天使,正得意地骑在夹鼻眼镜上。
汽车停下了,这一站是大传马町。有三四个乘客开始下车,那个教士不知是什么时候把书放在了膝上,心不在焉地往车窗外张望。下车的乘客刚下完,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就最先上了车。小女孩儿穿着粉红色的套装,帽子偏后戴着,看起来很活泼。小女孩儿抓着车中央的黄铜柱,朝两边的座位打量着。但是,不巧哪边儿也没有一个空位子。
“小姐,来这边坐。”
教士抬起重重的身子,他的日语说得很熟练,只是略带点儿鼻音。
“谢谢。”
小女孩儿和教士交换了位置,坐在了保吉的旁边。她又说了声“谢谢”,声音表情也像她的脸一样显得像个小大人似的富于抑扬。保吉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本来,小孩子、特别是女孩子,被看作是像在两千年前的今天出生在伯利恒[1]的婴儿一样清纯无邪。可是,根据他的经验,小孩子里也不是没有坏人。而把所有的孩子都看成是神圣的思想就是现在遍布世界的感伤主义。
“小姐有多大了?”
教士笑眯眯地看着小姑娘的脸,小姑娘已经把毛线团放在膝上,就像大人织毛衣一样开始翻动两根毛衣针。她的眼睛注视着毛衣针尖儿,同时用带着讨好的口气回答着:
“你问我吗?我明年就十二岁了。”
“今天要到哪儿去呀?”
“今天?现在我要回家。”
在他们一问一答的时候,公共汽车开到了银座的大街上。不过与其说汽车是在行驶,还不如说是在路上跳。那样子简直和基督在加大拉湖里遇到风浪差不多。大个子教士把手转到身后抓住黄铜柱,头有好几次都差点儿撞上车顶。但是,他好像把自身的安危都托付给了上帝的旨意一般,脸上仍然露着微笑,接着和小姑娘聊天。
“你知道今天十几号吗?”
“十二月二十五号。”
“对,是十二月二十五号。小姐,你知道十二月二十五号是什么日子吗?”
保吉又把眉头皱了起来,教士巧妙地把话题转移到了传教上去了。伊斯兰教利用可兰经和手执刀剑传教,不管怎么说在手执刀剑这一点上还表现出对人的尊敬和热情。可是天主教传教根本不尊重对象,就像告诉你旁边开了一家西装店一样,彬彬有礼地告诉你神的存在。如果你表示不知道的话,他们就会向你推销信仰,以代替学外语的学费。他们还会送给小男孩儿、小女孩儿画册和玩具,然后悄悄地把孩子们的灵魂诱拐到天国去,这只能叫做是犯罪。可是,那个小姑娘仍然一边编织着毛衣,一边不慌不忙地答着话:
“哎,我知道。”
“那么,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要是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小姑娘终于抬起头来用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教士:
“今天是我的生日。”
保吉不禁瞪大眼睛看着小姑娘,小姑娘已经又把眼睛转到了毛衣针上去了。但是,她的脸怎么说呢,已经没了刚才自己想象的那种装腔作势,反而可以从可爱的脸上看出智能的光芒,比起幼时的玛丽亚也不逊色。保吉不知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正在微笑。
“今天是您的生日。”
教士突然笑了。这个法国人笑的样子就像日本古代故事里讲的好心巨人。小姑娘这回像是很奇怪似的抬起头看着教士的脸。也不光是小姑娘,包括紧挨着的保吉,两边的男女乘客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教士身上。只是他们的眼睛里即没有疑惑,也没有好奇心,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了理解教士大笑含意的微笑。
“小姐,您出生的日子真是太好了。今天是一年里最好的生日,是全世界都庆祝的生日。您将来,我是说您长成大人时,您肯定……”
教士一边说着一边朝周围看,然后和保吉的目光对到了一起。教士夹鼻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闪着微笑的泪光。在他那充满幸福的褐色眼睛里,保吉感到了圣诞节所有的美。小姑娘大概也注意到教士笑出来的理由了,她多少有点儿故意似的晃悠起腿来。
“您肯定能成一个聪明的太太、成为一个和蔼的妈妈。再见吧,小姐,我要下车了。再见……”
教士说到这儿又像刚才那样环视着周围乘客的脸。公共汽车正好停在了行人最多的尾张町路口。
“那么各位,再见了。”几个小时后,保吉在尾张町一家乱搭建的咖啡馆角落里又想起这件小事。那个胖子教士在已经点亮的电灯下干什么呢?那个和基督同一天生日的小姑娘也许在晚饭的时候跟爸爸妈妈讲今天发生的事。二十多年前保吉就像尚不知人间辛苦的小姑娘一样、或像在无罪问答前忘却了人间辛苦的教士一样,曾有过小小的幸福。那个时候在大德院庙会买过葡萄干点心,也是在那个时候曾在二州楼的大厅看过电影……
“本所、深山那边儿还全是砖瓦堆呢。”
“啊?真的?那吉原[2]那边儿怎么样了?”
“你问吉原怎么样了呀?——我只听说最近浅草一带有名媛出来卖淫了。”
坐在旁边桌子边的两个商人在继续聊着。其实那些地方怎么样了倒无所谓。在咖啡馆中间点缀着棉花的圣诞树枝上,挂着玩具圣诞老人啦、银色的星星什么的。煤气取暖炉里的火通红通红的,火光映照到了圣诞树干上。今天是让人高兴的圣诞节,是全世界都在庆祝的生日。保吉对着饭后的红茶,懒懒地抽着香烟,想象着二十年前自己在隅田川对岸出生时的幸福……
这几篇小说就是保吉在一支香烟化为灰烬之间记录下来的连续掠过自己心头的回忆之二三。
二 路上的秘密
这是保吉四岁时的事。那天他和叫阿鹤的女佣人一起偶尔走过大河沟的马路上。满是黑水的大河沟对面是有名的御竹仓,其实就是一片竹林,后来成了两国停车场。好像听说在这片竹林里能听到所谓的本所七大怪之一的狸子唱小曲儿。不管是听谁说的,反正保吉相信在那儿不但能听到狸子唱小曲儿,还有不让钓鱼人拿走钓上来的鱼的河沟、叶子都长在杆儿一边的苇子。可是现在那片竹林让人觉得瘆得慌,狸子好像被撵走了,只有发黄的竹叶在明亮的阳光下被风吹得摇摇摆摆。
“少爷,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鹤姨(保吉那时候就这样称呼她)回头看着保吉,手指着没什么行人的马路。在满是干土的路上,有一根相当粗的线,隐隐约约地连绵不断。保吉觉得过去好像也看到过这样的线。可是今天也像那时候一样不知道那条线是什么。
“是什么呢?少爷,想想看。”
这是鹤姨的老一套。她不管问什么,都不会立刻好好告诉你。总要严格地反复要求:“好好想想看。”她虽然严格,但是她并没有爸爸妈妈那样大的年纪,也就是刚满十五还是十六岁,还是个眼睛下有个黑痣的小姑娘呢。当然,她之所以这样说大概是想尽可能地为教育保吉出点力。保吉也很感激鹤姨对自己的关心。不过,如果她那时要是真的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意思的话,肯定不会还一个劲儿傻乎乎地说“好好想想看”。打那以后的三十年间,保吉想了很多很多问题。但是在什么都没弄不明白这一点上,和那个聪明的鹤姨在大河沟边的马路来回走了那么久的时候,竟然一点也没变。
“哎呀,快看哪,那儿不是还有一条吗?少爷,好好想想看,这条线到底是什么?”
阿鹤还像刚才一样手指着路上问着。的确,一条差不多一样粗的线每隔三尺左右就出现一段在干土路上。保吉认真地想了很久,最后终于自己发明了一个答案:
“大概是那个小孩儿画的吧,拿棒子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画的。”
“可是有两条排着的呢。”
“那是因为两个人弄的就成了两条呗。”
阿鹤笑着嘴上没说不对,却在摇头。
保吉当然觉得不高兴。可是她无所不知,简直就是个古希腊的巫女,她肯定早就看破路上的秘密了。渐渐地,保吉不再不高兴,而对路上的那两条线感到惊异。
“那这根线是什么呢?”
“是啊,是什么呢?看哪,和刚才的一样,两条线一直连到前面。”
确实像阿鹤说的,一根线起伏出现,对面也还有一根同样起伏着。而且这两根线好像在发白的路上一直延续着,好像一直通到彼岸,直到永恒。这到底是为什么?是什么人画的记号呢?保吉想起了在幻灯上看到的蒙古大沙漠,在那沙漠上也有这么两条线……
“喂,鹤姨,那你说是什么。”
“是啊,好好想想看,你看是两条在一起的吧。是什么?两条在一起?”
阿鹤也像所有的巫女一样,只给你一些模糊的暗示。保吉更来劲儿了,是筷子?手套?还是打鼓的鼓槌?他想起好多两根的东西。可是她对哪个答案都不满意,只是莫名其妙地微笑着,还是一个劲儿地说“不对”。
“喂,快告诉我吧。鹤姨,坏鹤姨。”
保吉终于发脾气了。平时他生气的时候,就连爸爸都不怎么和他顶嘴,这一点天天守在他身边的阿鹤当然知道得很清楚。到这时她才郑重地向保吉解释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车轮的印子嘛。”
那是车轮的印子?保吉一下子懵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路上那两条断断续续的线。同时他脑子里想象的大沙漠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了。现在只有一辆满是泥土的货车在他寂寞的心里转动着车轮。
时至今日,保吉仍然牢牢记着当时的教训。三十年来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感慨:有一个难解的谜也许是一生的幸福呢。
三 死
这也是那时候的事。晚上总要喝一杯的父亲坐在小饭桌前,手里端着酒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听说终于大喜了,哎,就是槙町的那个二弦琴师傅耀眼的灯光照在黑漆的小饭桌上,小饭桌没有比这时更充满美丽色彩的时候了。到现在保吉还清楚地记着当时的颜色——干鱼子、烤紫菜、醋牡蛎、火葱什么的,他喜欢那些颜色。当然,当时他喜欢的并不是那些东西的色彩。他其实更喜欢那些富于浓厚刺激性的、新鲜的色彩。那天晚上他坐在小饭桌前,就只盯着垫着一点儿紫菜的生金枪鱼片。这时,已经略带醉意的父亲大概把他的艺术感觉理解成了物质欲望,父亲拿起象牙筷子,故意把带有酱油香气的生鱼片凑到了保吉的鼻子底下。保吉当然一嘴就把鱼片吃了。然后为了表示感谢,他对父亲说:
“刚才是那个师傅,这回该我大喜了。”
不光父亲,就连母亲和姨妈也都一下子笑了出来。但是他们笑好像并不只是因为弄懂了他富于机智的这句话。这种担心使他感到多少有点伤自己的自尊心。不过,保吉相信肯定是自已刚才的表演让父亲发笑了。再加上能让一家人高高兴兴,保吉也觉得非常愉快,于是保吉和父亲一起放声大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父亲脸上带着微笑用大手拍着保吉的脖子:“我刚才说的大喜呀,就是死了的意思啊。”
这样的问答并没有像锄头一样从根上锄断保吉所有的问题,只起了苗木剪的作用,让他又产生新问题的萌芽。三十年前的保吉也像三十年后的保吉一样,刚觉得找到问题的答案,这回又在答案里发现了新的问题:
“死了是怎么回事啊?”
“这个死了呀,哎,你踩死过蚂蚁吧?”
父亲也够可怜的,他耐心地对保吉解释起死是怎么回事来了。可是,父亲的解释并没能使坚信自己理论的少年感到满意。当然,被他踩死的蚂蚁的确再也不能爬了。但蚂蚁并不是死了,只是被自己杀了而已。既然叫死了的蚂蚁,就算不是被自己的杀的,它也一动不动不能走了。保吉从来不记得在石板路上或桃子树下看到过这样的蚂蚁。可是父亲的解释根本就无视这些差别。
“被杀了的蚂蚁就是死了嘛。”
“被杀了不就是被杀了吗?”
“被杀了和死了是一回事嘛。”
“可是,被杀了就是被杀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回事。”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被杀了和死了不是一回事。”
“笨呐,怎么什么都不明白呢?”
被父亲一骂,保吉当然就哭了起来。可不管怎么骂,不明白的事还是不明白。他在其后的几个月里就像是了不起的哲学家一样,总是思考着关于死的问题。死是无法解释的。被杀的蚂蚁不是死的蚂蚁。再没有什么比这个问题更富于秘密的魅力、让人捉摸不透了。保吉每次思考关于死的问题的时候,就会想起在日向院那座寺庙的庭院里看到的那两只死狗。那两只狗的脸背着阳光,就像一只狗一样一动不动。另外,看起来表情还很严肃。所谓死,也许和那两只狗有共同之处……
于是,在一个天要擦黑的时候,保吉和从办公室回来的父亲一起在昏暗的浴室里洗澡。虽说是在一起洗澡,但并不是在洗身体,只是哆哆嗦嗦的站在木桶里,玩着张着白三角帆帆船的处女航。这时好像是客人还是什么人来了,一个比阿鹤大一些的保姆推开满是蒸汽的浴室玻璃门,对浑身是肥皂的父亲喊了声“老爷”然后说着什么。父亲答应了一声:“行,我马上来。”父亲又转身对保吉说:“你接着洗,待会儿你妈还要洗。”不用说,父亲不在的话,至少不会影响帆船的处女航。保吉看了父亲一眼,老老实实地答应了一声:“嗯。”
父亲擦干身上的水,把湿毛巾搭在肩上,猛一使劲儿抬起沉重的身子。保吉也不管这些,只顾整理好帆船的三角帆。当他听到开玻璃门的声音,抬眼一看,只见父亲正光着脊背要离开浴室。父亲的头发还没白,背还像年轻人一样挺直。不知是为什么,父亲的身影却让四岁的保吉感到异常的孤独。一瞬间,保吉突然忘掉了帆船,不由得想喊一声“爸爸”。可是,又一声关玻璃门的声音静静地遮住了父亲的身影。剩下的只有充满水蒸气的浴室的昏暗灯光。
保吉在安静的浴桶里瞪着茫然的大眼睛。这时他发现了一直不得其解的死是怎么回事——所谓死,就是父亲的身影永远消失了。
四 海
保吉看见海大概是在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当然,说是看见海了,但是实际上并不是看见了万里波涛的大洋,而只是在大森海岸看看不大的东京湾而已。但是就是不大的东京湾已经让当时的保吉感到惊讶了。奈良时代(710—784)的歌人在表达自己恋情的时候作歌唱道:“只似大船下石碇,此情不知为谁发。”[3]那时候的保吉当然不懂什么恋情,至于《万叶集》的和歌更是一首也没听说过。不过,他当时就奇怪地觉得在太阳照射下,雾腾腾的海上有一种说不出、令人伤心的神秘,这一点却是事实。他在苇子编的伸向海水茶棚栏杆边一直眺望着大海,一动不动。海面上荡漾着几艘挂着耀眼白帆的船,还有一艘有两根桅杆的汽船往空中喷出长长的烟。一群海鸥就像猫一样叫着,在海面上斜着长长的翅膀飞翔。那些船和海鸥是从哪儿来的?又到哪儿去呢?湛蓝的海只是隔着几层养殖紫菜的藤牌泛起烟波……
不过,当保吉和光着身子的父亲、叔叔下到波浪拍打的岸边的时候,一下子让他切实地感到了大海的神妙之处。保吉开始的时候很害怕悄悄漫过海滩的细浪,这是他和父亲、叔叔一起刚走进海水两三分钟时的感受。这之后保吉就不光是享受细浪,而是享受起大海的一切好处来。刚才在茶棚的栏杆边看到的大海就像不认识的面孔一样,让人感到稀奇的同时又有些让人觉得疹得慌。可是,站在岸边看到的大海就像一个玩具盒子!实际上他像神一样把大海看成了玩具。在强烈的阳光下,螃蟹和寄居蟹在海滩上来来回回地爬行着。波浪把一团海草冲到了保吉的跟前。那个像喇叭一样的也是海螺吧?那些藏在沙子里的肯定是蛤仔了……
保吉的享乐对象实在是太壮观了。不过,这种享乐里却多少带有一丝失望。他一直以为海是蓝色的。无论是在两国叫做“太平”的古书店里卖的月耕和年方的织锦画、还是当时流行的石版印刷画上的海都是深蓝色的。特别是赶庙会时看的西洋景里画的黄海海战的场面,虽说是黄海,但是海里翻腾的仍然是蓝色或白色的波浪。但是,眼前的海只有岸边的水是蓝蓝的,而靠近礁石的海水却一点儿也不蓝。完全是和泥水凼没什么两样的泥汤色,不,比泥汤都不如,简直就是发赤褐色。他面对着这赤褐色的海水,心里有一种被欺骗了的失望感。不过与此同时,他也勇敢地承认了这一残酷的现实。以为海水是蓝色的不过是只看到海边的大人们的错误而已,只要也像自己一样洗海水澡的话,任何人都会毫无异议地相信这个真理的。海水实际上是赤褐色的,是像铁皮水桶的锈一样的赤褐色。
保吉三十年前的态度和三十年以后的保吉的态度一模一样。承认海水是赤褐色的当今超越一切的要务。并且要想把赤褐色的海水变成蓝色也是徒劳无功的。与其如此,还不如到赤褐色的海边去找美丽的贝壳。那时,大海没准儿会像神一样,把大海全变成像岸边海水一样湛蓝湛蓝的。但是,与其期待将来,可能还是满足现在比较好。保吉虽然尊敬两三个有预言才能的朋友,但是在自己内心深处还是这样想着。
从大森海边回来后的一天,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时,给保吉买了一本日本古代故事之一的《浦岛太郎》。让母亲给自己读这种传说故事当然是他的一种乐趣。不过他另外还有一个乐趣。这就是用手边的彩色笔给各种各样的插图添颜色。他也立刻就要给这本《浦岛太郎》加上颜色。一册《浦岛太郎》里有十幅左右的插图,他首先开始给浦岛太郎离开龙宫的图上画颜色。龙宫是有绿色瓦屋顶、红色柱子的宫殿。那龙女呢,保吉想了一下决定只给龙女的衣服全涂成红色。浦岛太郎的颜色就不用想了。渔夫的衣服是深蓝色,短蓑衣是浅黄色。只是要把细细的鱼竿涂成黄色对于保吉来说实在是有点儿难。另外只把绿毛龟的毛涂成绿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后,他把海涂成了赤褐色,是像铁皮水桶的锈一样的赤褐色。保吉在对这种色彩的调和上感到了艺术家式的满足。特别是他相信给龙女和浦岛太郎的脸画上浅红色简直是神来之笔:
保吉马上把自己的作品拿给母亲看,正在缝东西的母亲把他的插画拿到太阳光下,从眼镜框外端详着。保吉当然在期待着母亲的夸奖话,可是母亲好像并没有像他那样欣赏画的颜色。
“这个海的颜色有点儿不大对劲儿啊,你怎么把海涂成了赤褐色呢?”
“本来嘛,海就是这样的颜色。”
“有赤褐色的海吗?”
“大森的海不就是吗?”
“就是大森的海也是深蓝色的。”
“嗯,大森的海就是这样的颜色。”
母亲对保吉那种顽固的激情感到惊叹的同时,不禁笑出了声。但是,不管怎么解释,即使生了气把他的画给撕了之后,母亲仍然不相信有本来不容置疑的赤褐色海水。关于海的故事就是这些了。当然,今天的保吉为了故事的完整性,给故事加了一个像结尾的结尾也并不困难。比如说在故事结束前加上这么几行——
“保吉在和母亲的问答中,又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所有的人都容易对赤褐色的海——包括横在人生中的赤褐色的海视而不见。”
然而,这并不是事实。不仅如此,当涨潮的时候,大森的海也会泛起深蓝色的波浪。这样一来,所谓现实,海水到底是赤褐色的?还是深蓝色的?说到底,我们的现实主义实在是非常靠不住的。最后,保吉还是决定就让故事照原样保持缺乏技巧的结尾。不过,故事的体裁——艺术就像各位所言,首先是要求有内容,而形式则怎么都行。
五 幻灯
“请这样把灯点上。”
玩具店的老板用火柴黄色的火苗把金属制的灯点上了。接着他把幻灯后面的小门打开,轻轻地把灯放到幻灯盒子里。七岁的保吉连大气也不敢出,眼睛盯着在桌子前猫着腰的玩具店老板的动作,盯着把头发朝左梳得光光的老板那没有血色的手。时间好容易到三点了,在玩具店外边的玻璃门射进来的阳光里,能看到街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但是,在玩具店里,特别是在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包装箱的角落里,光线暗得和黄昏时差不多。保吉到这儿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觉得有点儿吓人。但今天为了看幻灯,玩具店老板要给大家放幻灯,这时保吉把其他的事都忘了。不仅如此,他甚至把在身后站着的父亲的存在都忘了。
“把灯放到幻灯里后,那边就会有那样的月亮出现。”
好容易抬起身的老板手指着对面的白墙,好像对着保吉,其实是对着保吉的父亲说着。幻灯往白墙上照射出一个大约有三尺大小的圆光。发黄的圆光还确实像个月亮。不过,白墙上的蜘蛛网和尘土也看得清清楚楚。
“这回我要把这张画放进幻灯里。”
只听得咔哒一声,圆光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影子。金属被加热后发出的味道一下子把保吉的好奇心刺激得高涨起来,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面的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呢?那里照出了什么,是风景还是人物还根本看不清楚。仅仅能分辨出来的是模模糊糊像肥皂泡似的色彩。不,不仅是色彩相似,那个在白墙上映照出来的圆光本身就是个大肥皂泡。是个像梦一样不知从哪儿飘到昏暗当中的肥皂泡。
“影子模模糊糊是因为镜头还没对准。你看,这是镜头,要是对准了的话,马上就会看得很清楚了。”
老板又弯下了腰,与此同时肥皂泡眼看着变成了一幅风景画。自然不是日本的风景画。在水渠两旁耸立着民房,不知是哪个国家的风景。画上的时刻大概是黄昏时分吧,月牙儿在右边的房子的上空发出微光。月牙和房子,还有各家窗前的玫瑰花,都静静地在摇曳的水面上投下清晰的影子。风景里别说人影,就连一只海鸥也看不见。只有水流一直朝对面的桥流去。
“这就是意大利威尼斯的风景了。”
三十年后让保吉了解到威尼斯美丽的是邓南遮的小说。不过在当时的保吉眼里,无论是房子也好、水渠也好、这些只让他感到莫名的孤独。他所喜爱的风景是在涂成红色的观音堂前有鸽子飞舞的浅草,或者是有轨马车在高高的钟塔前通过的银座。比起那些风景来,幻灯里的房子、水渠总让人感到充满荒凉的感觉。看不到有轨马车或是鸽子也就算了,至少那桥上要是有一列火车驶过也好啊。就在他正想到这儿的时候,一个系着大蝴蝶结的少女突然从画面右边的窗子里探出小小的脸来。是哪个窗子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能肯定是月牙下的一个窗子。少女探出了一下头之后,又把脸转向了保吉这边来。接着,虽然隔得很远,但仍然能看得很清楚,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可惜这只是一两秒钟间发生的事。当保吉不禁“哎呀”一声,睁大眼睛的时候,不知少女什么时候又从窗子里消失了。每个窗子都一样,不见人影的窗子挂着窗帘……
“怎么样?放幻灯的方法弄明白了吧?”
父亲的话把恍恍惚惚的保吉叫回到现实世界里来。父亲嘴上叼着雪茄,正不耐烦地在保吉的身后站着。玩具店外的路上行人仍然川流不息。老板——把头发分得整整齐齐的老板就像演完小品的魔术师,青白的脸上现出满足的微笑。保吉忽然急切地想把这架幻灯搬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保吉当天晚上和父亲在涂了蜡的布上又映照出了威尼斯的风景。天空上的月牙、一栋栋的房屋、还有留下的各家窗前的玫瑰花投影的一条发光的水面——这一切都和刚才看到的一模一样。可是,只有那个可爱的少女不知为什么这回却没现出脸来。窗户上垂下来窗帘把房间里的秘密都永远地封闭了起来。保吉终于等不及了,朝正在琢磨灯光的父亲哀求起来:
“那个女孩子怎么不出来呢?”
“女孩子?哪儿有女孩子?”
父亲好像连保吉说的是什么事都不明白。
“嗯——不是哪儿有,不是有一个从窗子探出头的吗?”
“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就是在玩具店里演的那个呀。”
“那时候也没有女孩子嘛。”
“可是,我看见她的脸了。”
“都胡说什么呀。”
不知为什么,父亲伸手摸了摸保吉的额头。然后他突然用连保吉都明白是装腔作势的大嗓门喊了一声:
“好了,这回我们放点儿别的。”
然而保吉并没听他说什么,仍然注视着威尼斯的风景。暗淡的水面上映照出静静的窗帘。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从哪个窗子会出现一个系着大蝴蝶结的少女,突然从窗子里探出脸来。保吉这样想着,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思念。同时他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悲伤。是不是实际上那个在幻灯的画里瞬间出现的少女,是以超自然的魂灵在他的眼前现身呢?或者说那是否不过是一种少年时代经常容易出现的幻觉呢?这当然不是他自己能够解释的。不过,反正保吉甚至在三十年后的今天,当他倦于俗务的时候,就会想起永远也不会回来的威尼斯的少女,就像思念很多年没有见面的初恋情人一样。
六 妈妈
记不清是八岁还是九岁时的事了,反正是那年的秋天。陆军大将川岛站在回向院寺庙露天佛像的石坛前,检阅了自己的军队,当然,虽然说叫军队,其实只有包括保吉在内的四个人。而且除了穿着有金色纽扣制服的保吉之外,其余的人不是穿着蓝印花布衣服,就是穿着蓝粗布的窄袖衣服。
这当然不是坐落在国技馆背后的回向院院内,而是在二十年前的回向院。一个秋风初起的早晨,那个有名大盗鼠小僧的坟墓边已经积起了银杏树枯叶的小山。那时还是很有趣的乡下景象,甚至那里算不上是江户[4],而地处远离江户的木所当时的景色早就不见了。不过,只有鸽子还是和过去一样。不,也许鸽子也和过去的不一样了。那天在露天石佛的石坛周围全是鸽子,但是那时的鸽子似乎没有现在的鸽子这么好看。“土鸽当伙伴,门前卖香草。”这首大保时代(1830—1839)的俳人所作的俳句,可能并不见得是描写在回向院卖香草小贩的。不管怎么说,保吉想起这首俳句的时候,无法不去想聚集在露天石佛的石坛周围的鸽子,那些在嗓子深处的咕咕叫声使微弱的阳光也震荡了起来。
锉刀匠的儿子川岛在慢慢地检阅完之后,从蓝粗布的窄袖衣口袋里掏出小刀、钢珠、橡皮球什么的,还掏出了一副画片,这是小点心店卖的军棋里的画片。川岛发给每人一张画片,任命(?)了四个部下。我在这里公布一下那些任命:桶匠的儿子平松是陆军少将,巡警的儿子田官是大尉,化妆品店主的儿子小栗却只是个工兵,而堀川保吉是地雷。当地雷并不是个不好的差事,只是不要遇上工兵,就是大将也可能成为你的俘虏。保吉当然觉得很得意了,可是那个胖乎乎的小栗却还没听完任命就表示不愿意当工兵:
“当工兵太没意思了。这么着,川岛,让我也当地雷吧。”
“你反正总会当俘虏的,不是吗?”
川岛认真地数落着。可是小栗满脸涨得通红,一点儿也不怕地回嘴:
“瞎说!上回把大将逮着的不是我呀?”
“是吗?那下回让你当大尉。”
川岛呲牙笑了笑,立刻把小栗笼络住了。保吉到现在还对川岛出起坏主意来那么快感到吃惊。川岛后来在小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因为发热病死掉了。要是他那时候没死的话,到现在至少他也能当上年轻气盛的市议会议员什么的。
“现在开战!”
喊了这么一嗓子的是在前门摆好了架势的由另外四五个人组成的敌军。敌军今天好像还是由律师的儿子松本当大将,他穿着蓝印花布外衣,胸前露出里面的红衬衫,梳着分头。不知松本是不是为了发出开战命令,他手拿着学生帽使劲儿摇晃着。
“开战!”
手握着画片的保吉随着川岛下的命令,比谁都先呐喊起来。这一下子本来正静静地聚集在一起的鸽子慌乱地拍打着翅膀,盘旋着飞向了天空。后来,后来就开始了从没有过的激烈战斗。硝烟眼看着腾起来就像小山一样,敌人雨点一样的炮弹在他们的身边爆炸。可是自己一伙的人勇敢的冲向敌人阵地开始了肉搏。当然,敌人的地雷掀起了冲天的火柱,把自己一伙的少将炸得粉身碎骨。不过敌人也失去了大佐,接着又失去了保吉最害怕的工兵。看到了这些的自己一伙人更加猛烈地向敌人发起了冲击。——当然这一切都不是事实,而只是保吉脑子里想象的,在回向院发生激战的场面。不过,他在飘满好看的落叶、寂静的寺院里奔跑着,好像真闻到了销烟味儿,好像真看到了炮弹乱飞的火光,甚至有时他还真想地雷一样,等待着从地底下爆炸的机会。这样自由的空想在他上学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渐渐离开了他。今天的他不仅不会玩打仗的游戏时模仿旅顺港的激战,甚至把正在旅顺港的激战也看成是玩打仗的游戏了。不过,幸好追忆把他唤回到了少年时代,他无论如何也要捕捉到回味当时的空想所带来的无上快乐……
硝烟眼看着腾起来就像小山一样,敌人雨点一样的炮弹在他们的身边爆炸。保吉在炮火中勇往直前,朝敌人的大将直扑过去。敌人的大将躲过身子,一下子就逃进了阵地。保吉正要追过去的时候,好像脚下绊上了石头,他一下子摔了个仰面朝天。与此同时,他勇敢的空想也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了。他现在已经不是光荣的一瞬间前的地雷了。他脸上糊满了鼻血,裤子的膝盖处破了一个大洞,成了一个连帽子都没有的少年。他好容易才站起身,不禁一下子哭了出来。敌我双方的孩子由于这么一乱,好容易组织的激战也只好停了下来,大家好像都凑到了保吉的身边,有人说:“哎呀,受伤了。”有人说:“摔了个仰面朝天喽。”还有人说:“这可不赖我们。”这时保吉先顾不上疼,而由于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悲伤而用双手遮住脸,哭得更来劲儿了。这一来,他耳边传来嘲笑声,发笑的是陆军大将川岛。
“嘿,他哭着喊妈呢。”
川岛这么一说立刻把敌我双方的话变成了一片笑声。笑得最厉害的是没当上地雷的小栗。
“哎呀,真怪了,居然哭着喊妈。”
保吉心想就算自己哭了,可也没喊过妈妈呀。说自己喊过妈妈完全是川岛在使坏。这样一想,他更加伤心、满肚子委屈,简直哭得浑身发抖。但是,没有一个人对垂头丧气的他表示同情。不但如此,他们还都学着川岛的口气,一边跑一边喊:
“哎哟,还哭着喊妈呢。”
保吉听着他们的喊声渐渐远去,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他看都不看又回到脚边的鸽子,又哭了好久也止不住。
保吉从那以后坚决相信说他喊了妈完全是川岛的捏造。不过,恰巧在三年前,他到达上海上岸的时候,由于把流行性感冒也从东京带到了上海,只好住进一家医院。可是住院后高烧仍然不肯轻易离开他。他躺在雪白的床上睁开朦胧的眼睛,注视着把春天从蒙古送来的猛烈黄沙。这时正在闷热的午后看小说的护士突然离开椅子,走到床边纳闷地看着他说:
“啊,您醒了?”
“你说什么?”
“刚才您不是在梦里喊妈妈吗?”
保吉一听这话,想起了回向院的院子。心想川岛没准儿并没起坏心撒谎。
作者:芥川龙之介(1924年4月) 译者:宋再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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