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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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旧信

一封旧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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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旧信

  这是封掉在日比谷公园的椅子下用几页西洋纸写的旧信。捡起这封旧信时,还以为是从白己的兜里掉出来的。可是后来掏出来一看才知道,是一个女人写给一个女人的信。不用说,我对这封信自然很好奇。不仅如此,在偶然看到的地方,别人不知怎么样,对于我来说有一行字绝对不会看漏:

  “至于芥川龙之介,简直是个大笨蛋。”

  就像某位批评家所说的那样,我可以说是把“自己当作家的努力全毁了”的怀疑论者。其中我自己最愚蠢之处,是我比任何人都性喜怀疑。那个女人竟说什么“至于芥川龙之介,简直是个大笨蛋”,这纯粹是没教养女人的胡说八道。我强压着满腔怒火,决定不管怎么样,先仔细了解一下她的论据再说。下面就是那封旧信的全文,只字未改。

  “——我的生活之无聊简直无法形容。反正这是九州的小地方嘛。没有戏剧、没有展览会、(你去了春阳会[1]了吗?要是去了就告诉我一下那里的情况。我现在不管怎么说,好像比去年好些了。)没有音乐会、也没有讲演会,根本没有可去的地方。更何况这个城市的知识阶级充其量也就是看看德富芦花的小说的水平。昨天我和女学校时的朋友聚了一下,结果她们说现在才知道有岛武郎这个作家!你想想,这有多让人丧气。所以,我现在也和别人一样,做做衣服、烧烧菜、弹弹妹妹的风琴,然后看看过去看过的书,整天在屋里无所事事地打发日子。唉,借用你的一句话:怠倦的生活,如此而已。

  “要果真就是这样的话倒也罢了,可是有些亲戚还常来给我提亲。什么县议会议员的大儿子啦、什么矿山主的侄子啦,照片就起码拿来了十几张。哎。对了,这些照片里还有到东京去了的中川他儿子的照片呢。我好像告诉过你吧,他和那个不知是咖啡店的女招待还是干什么的女人在大学里牵着手到处走——那家伙现在也像个文人似的特得意,还总是看不起人。所以我就这么说来着:‘我没说我不结婚。但是,我要是结婚的话,我不会先注意别人的看法,而是要相信我自己的看法。当然,我将来幸不幸福也由我一个人负责。’

  “不过,明年我弟弟就要从商科大学毕业,妹妹也要上女学校四年级了。思前想后,我自己还是很难说出不结婚的话。东京就没这些麻烦,但是在这个城市里,没谁会理解你。别人都会觉得我是要故意影响弟弟和妹妹的婚事才不结婚的。让这些人这么说的话,你想想,我受得了吗?

  “当然,我不像你,能教钢琴,也知道以后也只有结婚没别的办法。可是我也不能只要是个男人就和他结婚吧?在这个城市里,只要提起这件事,别人就会说全是因为我理想太高。理想太高!提起理想,说来可怜。在这个城市里,只有嫁人,才可以用理想这个词。还要看嫁的人是不是真的出色。真想让你见识见识这些人。给你举个例子吧。县议会议员的大儿子好像在银行还是什么地方工作,那个人简直是个清教徒。如果只是个清教徒还没什么,他平时连屠苏酒都不能喝,却去当什么禁酒会的干事。酒都不喝的人去参加禁酒会,你说好笑不好笑?可就这么一个人还认认真真地去发表禁酒演说呢。

  “当然了,我也不是说这些候选人都是低能儿。我爸爸妈妈最中意的一个是在电灯公司当技师的。他的确还是个受过教育的青年,长相看上去就像克莱斯勒[2]。让人佩服的是,这个叫山本的人还研究社会问题呢。但是,他对艺术啦、哲学什么的完全没有兴趣。还有,他的兴趣居然是射箭和唱大阪琴书。他也觉得大阪琴书的确不是什么像样的爱好,在我面前从来不提大阪琴书。不过,我用留声机放加利·库尔奇和卡罗索的唱片让他听的时候,他竟莫名其妙地问我‘有没有鳖甲斋虎丸唱的大阪琴书?’一下子露馅儿了。还有更可气的呢。上了我家的二楼不是能看见最胜寺的塔吗?那座塔在彩霞里看上去,只有塔顶发出光芒,这风景是与谢野晶子都想作和歌咏唱的。那个叫山本的到我家来玩儿的时候,我带他到二楼让他看那座塔,问他:‘你看见塔了吧?’他认真地偏着头琢磨着说:‘啊,看见了,塔的高度是多少啊?’我没说他是低能儿,但是从艺术上来讲,他真的很差劲儿。

  “懂点儿艺术的,倒是我的表哥,叫文雄。他能看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的小说。但是你要是和他多说两句的话,就会发现他只是个小地方的文学爱好者。比如说他居然认为像《大菩萨岑》那样的小说也是一世杰作。就算这没有什么,但是他是个谁都知道的浪荡子呀。因为这个,就连我爸爸也说他恐怕会被判禁治产[3]。所以我爸爸妈妈从来就没觉得他有资格作我的结婚对像候选人。只有我这个表哥的爸爸、就是我的舅舅他想让我当他的儿媳妇。但他也没明说,只是暗地里这么打算。你看他的说法像不像话:“要是你能到我们家的话,就能让那家伙不再不务正业了。”难道天下当老人的都是这样的吗?要是这样的话,那简直就太利己主义了。按照舅舅的想法,其实不是要让我当主妇。而是把我当作能让他儿子不再游手好闲的工具用。真让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考虑了很久之后,觉得我之所以找不到结婚对象,全因为日本小说家太无能了。让像我这样受过教育、一心向上的人选择缺乏教养的男人做丈夫,这也太难了。像这样找不到结婚对象的人肯定不只我一个,肯定全日本到处都有。然而,日本的小说家中却没有一个人为苦恼于找不到结婚对象的女性写点儿什么,也不告诉我们应该怎样解决找不到结婚对象这样的困难。现在我们不想结婚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要是不顾一切就是不结婚的话,就算不会像在这个城市里受到那种不讲道理的责难,可是总要靠自己活下去吧,可是我们哪里受到过自食其力的教育呀?我们学的那点儿外语,连个家庭教师都当不了。而靠我们学的编织手艺挣钱,恐怕连自己租房的房钱都交不起。像这样的话,我们只有和自己看不起的男人结婚了。我觉得就算这样的事例多极了,这仍然是大悲剧。(实际上要是真的有那么多的话,那不是更可怕了吗?)我认为那样的结婚名义上叫结婚,实际上和妓女卖身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你和我不一样,你不是能自己独立生活吗?这最让我羡慕了。其实我的要求也没那么高。昨天我和妈妈一起去买东西,看见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子在打日文打字机,比起来她也比我幸福多了呀。对了,你不是最不喜欢伤感了吗?我就不再唉声叹气了。

  “可是我还是要骂日本小说家没本事。我现在正在寻求解决找不到结婚对象的困难,同时我又重读了过去看过的小说。我发现竟没有一个人肯为我们说话。仓田百三、菊池宽、久米正雄、武者小路实笃、里见弴、佐藤春夫、吉田纮二郎、野上弥生子,他们一个不剩全是瞎子。其实这些人还算是好的,至于芥川龙之介,简直是个大笨蛋。你不是说你没看过他的《六官公主》那篇短篇小说吗?(作者注:愿忠实于京传三马传统的我在此必须打个广告:《六宫公主》收在短篇小说集《春服》里,发行书店是东京春阳堂书店。)作者在这篇小说里居然骂那个懦弱的公主。是啊,没有强烈的独立意识的人似乎比罪犯还被人看不起。可是我们受的教育根本没教怎么去自立,无论我们有多么强烈的独立意识,可是没有去实现的手段呀。作者还自以为得意,足见他是多么无聊。我没有比读他的这个短篇时更看不起他了……”

  写这封信的那个不知什么地方的女人是个对什么事都一知半解的感伤主义者。她与其这样来抒发感情,还不如尝试着离家出走,到打字学校去学习可能是最好的选择。至于她说我是大笨蛋,当然只能让我更瞧不起她。不过,我心里还有一点对她近乎同情的感觉这也是事实。她虽然反复发着牢骚,但是她终究会和那个电灯公司的什么技师结婚的。结婚以后,渐渐地她就会变成一个和其他人一样的普通太太。也许她能学会听大阪琴书,也许她就会忘掉最胜寺,像猪一样生很多孩子——我把这封信扔进了抽屉深处。在抽屉里,我自己的梦也和几封旧信一起渐渐发黄……



作者:芥川龙之介(1924年4月) 译者:宋再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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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由脱离日本美术院的画家组成,每年春秋两季在东京举行画展。
  2. Fritz Kreisler,奥地利小提琴演奏家,1923年曾访日演出。
  3. 法律上认为没有财产管理能力,须有人监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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