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提

尼提

“尼提呀，你是个幸福的人。一旦成为如来的弟子，你就永久地超越生死，得游于常寂光土了。”

尼提听了长者这番话愈加感动地说：

“长者啊，这并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坏，坏就坏在我不管拐进哪条路，肯定都能遇到如来。”

　　舍卫城^[1]是个人口众多的城市。人口那么多，城市的面积却不算大，所以厕所也不多，为此，城里人大多要特地到城外去大小便。不过只有婆罗门和刹帝利阶层使用便器，可以免受劳顿之苦。但是这个便器里的粪尿无论如何是必须处理的。处理这些粪尿的是被叫做除粪人的人。

　　头发已经开始发黄的尼提就是这除粪人中的一个，是舍卫城里最穷、也是离心身洁净最远的人中的一个。

　　一天下午，尼提和每天一样，把各家的粪尿收集到一个大瓦罐里，然后背着瓦罐走在各种店铺林立、狭窄拥挤的街道上。这时从对面走过来一个托钵和尚。尼提一看这个和尚就发现今天碰到一个不得了的人。这个和尚看上去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从他眉间的白毫和蓝绿色的眼睛可以看出，他肯定是在邸园精舍的释迦如来。

　　释迦如来不用说是三界六道的教主、十方最胜、光明无碍、引导亿亿众生平等的能化^[2]。但是，这一切不是尼提所能懂的。他只知道连这个舍卫国的波斯匿王^[3]在释迦面前都要称臣礼拜。另外颇有名声的给孤独长者^[4]为了造邸园精舍买祗陀童子^[5]的园苑时，也只是用黄金铺地。尼提在如来前背负粪器自己也感到羞愧。他怕万一在如来前失礼，就仓皇拐到其他路走了。

　　可是如来在这之前已经看到尼提了，而且也看出了尼提拐到其他路上去的动机。当然他的动机让如来不由得在脸上浮起了微笑。微笑？不，并不见得是“微笑”。如来面对无智愚昧的众生有其深如海的怜悯之情，他那蓝绿色的眼睛里甚至还溢出一滴泪水。动了如此慈悲心的如来忽生一念，决心运用平生法力，要把这个上了年纪的除粪人也度为自己的弟子。

　　尼提拐进的还是像刚才一样狭窄的路。他回头看如来没过来这才放下心来。如来是摩迦陀国的王子，如来的弟子也大都是身份很高的人，罪业深重的他必须避免妄近。不过今天幸好没让如来看破，没惹出事来——尼提松了口气停下脚步。然而如来不知何时又站到了他的面前，面呈微笑，安详地朝他走来。

　　尼提也不怕粪器沉重，再一次拐到别的路上。可是不可思议的是，如来又站在他的面前。但是，如来也许是要尽快赶回邸园精舍才走的近路也未可知。这回尼提又在转眼间没近如来的金身，这对于他也是一种幸福了。尼提正这么想着，看到如来又从对面朝他走过来，这让他大吃一惊。

　　第三次如来又走在尼提拐过去的路。

　　第四次如来像狮子王一样在尼提拐进的路上走着。

　　第五次尼提拐进的路上也是——尼提在狭窄的路上拐了七次弯，可是七次都遇到了如来从前面走来。特别是第七次，尼提拐进了再也逃不了的死胡同。如来看了他那狼狈的样子，站在路中央，缓缓招手让他过去。如来举手，“其手指纤长，甲如赤铜，掌似莲花”，其意为“不要怕”。但是尼提愈加惊恐，最后把瓦罐都掉在了地上。

　　“实在是对不起，请让过去行吗？”

　　进退失据的尼提跪在粪尿里朝如来哀求着。可是如来脸上仍然露着威严的微笑，静静的俯视着尼提的脸。

　　“尼提啊，你不想像我一样出家吗？”

　　听到如来发出雷音召唤，尼提实在感到无以应对，只好合掌抬头看着如来：

　　“我是个下贱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您的弟子在一起。”

　　“不不，佛法不分贵贱，就像猛火会烧掉大小美恶一样……”

　　然后——然后如来所说的偈语和就像经文上写的那样。

　　大约半个月后，到邸园精舍参见的给孤独长者在长满竹子和芭蕉的路上碰到了尼提。虽然他的装束已经成了佛门弟子的模样，但仍然和除粪人没啥区别，不过他的头发已经都剃掉了。尼提看到长者到来，便躲在路旁合掌。

　　“尼提呀，你是个幸福的人。一旦成为如来的弟子，你就永久地超越生死，得游于常寂光土了。”

　　尼提听了长者这番话愈加感动地说：

　　“长者啊，这并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坏，坏就坏在我不管拐进哪条路，肯定都能遇到如来。”

　　不过据经文记载，尼提专心听法以后，终于修得初果。

作者：芥川龙之介（1925年8月） 译者：宋再新

内容来源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