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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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童

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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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童

狂人登山时在晓雾中迷失方向,误入河童国。在那里他耳闻目睹了这个国家的一切,感到无法忍受而逃回了人类社会。可立即又对人类社会感到嫌恶和绝望,他又转念想逃回河童国却被抓了回来,并被认为是狂人而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河童》是芥川龙之介晚年的代表作,反映了他对近代社会的不满,也表现了芥川龙之介本人苦恼、悲哀、不安的内心世界。此篇小说在日本反响很大,日本将每年的7月24日定为“河童忌”。

请把“河童”读作Kappa

  这是某精神病院的患者——第23号逢人便说的故事。他已经三十多岁,不过乍一看非常年轻。他半生的经历嘛……算了,那些都无关紧要。他只是一直抱着双膝,时不时扫一眼窗外(铁栅栏窗外有一棵枯叶落尽的栎树,树枝伸向阴霾欲雪的天空),对着院长S博士和我长篇大论地讲着他的故事。不过,他也并非没有动作,比如,当他说“吃惊”的时候,会突然把脸向后一仰……

  我自认为相当精确地记录下了他的故事。如果有人对我的记录意犹未尽,那么请去东京市外××村的S精神病院找他。显得很年轻的23号病人首先会彬彬有礼地鞠躬,指一指没有坐垫的椅子,然后,他脸上浮现出忧郁的微笑,静静地重复这个故事。最后嘛……我还记得他讲完故事后的模样。他一站起来,立刻挥舞着拳头,不管你是谁,他都朝你怒吼:“滚出去,你这个恶棍!你也是个愚蠢、嫉妒、猥亵、厚颜无耻、骄傲自大、残酷、自私自利的动物!滚出去,你这个恶棍!”


  三年前的夏天,我像普通人那样背着双肩包,从上高地的温泉旅馆出发,去攀登穗高山。您知道,要攀登穗高山,只有沿着梓川逆流上行。以前,别说穗高山,我连枪岳山都登上过,所以我没有带向导,在晨雾蒙蒙的梓川山谷中前行。晨雾蒙蒙的梓川山谷……可是,那雾一直不见消散,反而越来越浓重了。走了约摸一小时后,我一度打算返回上高地的温泉旅馆。可是就算要回上高地,也得等雾散了才行,雾却一刻不停地持续加重。“算了,索性往上爬吧。”这么想着,为了不偏离梓川山谷,我便在山白竹间穿行。

  不过,浓雾总是遮住我的视线。当然,时不时地能看到山毛榉和冷杉粗壮的树枝从雾中伸出,垂着碧绿的叶子,也有放牧的马和牛冷不丁地出现在我面前。但一转眼间,它们就又藏进迷蒙的大雾中。渐渐地,我的腿脚开始疲惫,肚子也饿了。而且,我的登山服和毛毯已经被雾湿透,重得要命。我终于屈服了,决定循着岩石间的水声,沿梓川山谷往回走。

  我在水边的岩石上坐下,先吃点东西。我打开牛肉罐头,收集了些枯枝,点着火。做这些事大约用了十分钟,这期间那讨厌的浓雾渐渐地变淡了。我咬着面包,看了一下手表,已经一点二十了。但更令我吃惊的是,在手表的圆玻璃上,隐约地映出了一张可怕的面孔。我惊愕回头,于是——就在此时,我第一次见到了河童这种东西。在我身后的岩石上有一只河童,模样和画上的毫无二致,他正一只手抱着白杨树干,一只手挡在眼上,不胜稀奇地俯视着我。

  我目瞪口呆,有片刻工夫一动不动。河童似乎也很吃惊,连遮眼的手都忘了放下。片刻之后,我跳了起来,朝岩石上的河童扑去,与此同时,河童也逃跑了——不,应当是“或许”逃跑了。其实是,他轻巧地闪了闪身,立刻消失不见了。我越发惊诧,在山白竹丛中四下搜寻,原来河童正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回头看我,做出随时逃跑的姿势。这倒没什么奇怪,令我意外的是河童身体的颜色。在岩石上时,我所见的河童是灰乎乎的,可现在他已经完全变成绿色的了。我大叫一声“畜生”,再次朝他扑去,河童当然立刻逃走。接下来的大约三十分钟,我穿过山白竹,跳过岩石,一个劲儿地追赶河童。

  河童的腿脚之敏捷绝不逊于猴子。我在拼命追赶的过程中,好几次差点追丢了目标,而且脚下不时地打滑。幸好,当河童跑到一棵枝繁叶茂的大七叶树下时,一头放牧的牛挡住了他的去路。而且,那是一头有着粗壮大角、眼里充血的公牛。见到公牛,河童发出惊叫,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一片格外高大的山白竹林中。我嘛……我心想“太好了”,紧跟着冲了进去。

  也许那里有一个我不知道的洞穴,当我的手指终于触到河童滑溜溜的后背时,我猛地倒跌进了深深的黑暗中。可是,即便在这种千钧一发的关头,我们人类的心里竟然还会想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我忽然想到,在上高地温泉旅馆旁边就有一座“河童桥”。接下来……接下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我感到眼前划过闪电般的东西,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意识。


  当我终于苏醒过来时,我正仰面朝天躺着,身边围着一大群河童。一只大嘴巴、戴夹鼻眼镜的河童正跪在我身边,把听诊器放在我的胸口。看到我睁开眼睛,他对我做了个“安静点”的手势,然后朝身后说了句“Quax,quax”。于是,两只河童抬着担架走了过来。我被放在担架上,在一大群河童的簇拥下,安静地前行了几百米。街道与银座大街并没有什么不同,路两侧种着山毛榉,树荫下是五花八门的店铺,都支着遮阳篷,街道上还有汽车来来往往。

  不一会儿,担架拐进了一条窄窄的小巷,我被抬进一座房子里。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戴夹鼻眼镜的河童——医生察柯的家。察柯让我睡在一张整洁的床上,然后给我喝了一杯透明的药水。我横卧在床上,一切听从察柯的安排,其实,我也几乎没法动弹,因为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在痛。

  一天当中察柯一定会过来两三次,替我检查身体。而且,我最初遇见的那只河童——渔夫巴固,每隔三天也来看我一次。比起我们人类对河童的了解来,河童对我们的了解要周详得多。这可能是因为河童所捕获的人类,远远多于人类捕获的河童的缘故。即便不是被捕获,在我之前,也屡屡有人类进入河童国,而且,不少人在那里住一辈子。论其原因,就是在河童国,我们仅因为自己不是河童、而是人类这一特权,就可以不必劳动而生活无忧。据巴固说,曾有一个年轻的修路工人偶然来到这个国家,娶了雌河童为妻,一直生活到去世。而且,那只雌河童不但拥有本国第一的美貌,在哄弄丈夫方面也极尽巧妙。

  一星期之后,根据河童国的法律,我成为“特别保护居民”,住到了察柯的隔壁。我的房子不大,但建造得颇为漂亮。当然,河童国的文明与我们人类国家的文明——至少与日本的文明并无多大差距。朝向街道的客厅一隅有一架小钢琴,墙上挂着一幅镶框的蚀刻画。不过,房屋的大小、桌椅的尺寸都是按照河童的身高定制的,所以我像进了儿童房间一样,只有这一点令我感到不便。

  每天黄昏时分,察柯和巴固会来我家,教给我河童的语言。不仅是他俩,大家对我这个特别保护居民都心存好奇,比如一位名叫戈尔的玻璃公司董事长,也会出现在我房间里。戈尔每天都特意找察柯帮他量血压。不过在最初的半个月里,和我最亲近的还是渔夫巴固。

  一个暖和的傍晚,我和巴固面对面坐在桌旁。不知怎么回事,巴固忽然沉默不语,大眼睛睁得越发大了,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自然觉得奇怪,问:“Quax,Bag,quo quell,quan?”翻译过来就是:“喂,巴固,怎么了?”可是,巴固不但没有回答,还猛地站了起来,一下子伸出舌头,像青蛙跳似的朝我扑来。我越发害怕,嗖地离开椅子,就朝门口逃去。谢天谢地,就在这时,医生察柯出现了。

  “哎,巴固,你在干什么?”

  察柯戴着夹鼻眼镜,狠狠瞪向巴固。巴固显出惶恐的模样,手连连地摸着脑袋,对察柯道歉:

  “太对不起了。其实,我是觉得这位先生害怕的样子怪有趣的,一时兴起,跟他闹着玩呢。先生,请莫要见怪啊。”


  在讲述下面的故事之前,我先得解释一下河童是什么。是否真有河童这种动物,直到今天还存在疑问。但我既然在他们中间生活过,自然对此毫无怀疑。那么,河童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呢?不消说,他们头上有短短的毛,手脚上有蹼,这与《河童考略》中记载的并无显著差异。身高约为一米左右,体重嘛,据医生察柯说,一般在二十磅到三十磅之间,偶尔会出现五十多磅的大河童。此外,他们的头中央有个椭圆形的凹陷,随着年龄的增长,凹陷处会越来越硬。的确,上了年纪的巴固和年轻的察柯,凹陷处的手感就截然不同。不过,最奇特的要数河童皮肤的颜色,河童不像人类这样有固定的肤色,而是随着周围颜色的变化而变化。比如,在草丛中时,他们就变成草一样的绿色;在岩石上时,则变成岩石般的灰色。当然,这种现象不仅限于河童,变色龙也一样,或许,河童在皮肤组织上有某种近似变色龙的成分。当我发现这一事实时,我想起了民俗学上的记录,说西部的河童是绿色的,东北的河童是红色的。我还记起了当初追赶巴固时,他突然消失不见。另外,河童的皮下脂肪似乎相当厚,尽管这个地下国度的温度比较低(平均五十华氏度左右),他们却从不穿衣服。当然,河童也需要戴眼镜、携带香烟盒和钱包,但他们像袋鼠一样,腹部有个口袋可以装这些零碎,所以并不觉得有何不便。不过,可笑的是,他们连腰的周围也不加遮掩。有一次我问巴固,河童为何会有这样的习惯,结果巴固前仰后合,嘎嘎地笑个没完,末了还来上一句,“我觉得你们遮掩起来才可笑呢。”


  我逐渐学会了河童的日常用语,从而对河童的风俗习惯有所了解。其中,我最难理解的是,我们人类认为严肃的事,河童会觉得可笑,同时,我们觉得可笑的事,他们又认为很严肃——这真是个荒唐的风俗。比如说,我们人类觉得正义、人道这些问题很严肃,但河童一听这些话,就捧腹大笑。也就是说,他们的滑稽观念与我们的,在标准上迥然不同。有一次,我和医生察柯谈到节制生育的问题,察柯张开大嘴,笑得夹鼻眼镜都要掉下来了。我自然很生气,质问他有什么可笑。察柯的回答大致如下——在细节上也许多少有些出入,毕竟,当时我对河童的语言还不能够完全理解。

  “你们只考虑父母的方便,岂不可笑?太自私自利了。”

  另一方面,如果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再没有比河童的生育更可笑的事了。在这里过了一段时间后,我曾经去巴固家看他太太生产。和我们人类一样,河童生产的时候也要请医生或产婆帮忙。只不过,在临产之际,父亲会凑到母亲的下体那里,像打电话似的,大声询问:“你愿意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吗?好好考虑一下再回答。”巴固也一样,跪在地上重复了好几遍这句话,然后用桌子上的消毒药水漱了口。这时,太太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有些顾虑,低声答道:

  “我不想生下来。先说,要是遗传到父亲的精神病就不得了。而且,我相信河童的存在本身就是坏事。”

  听到这个回答,巴固难为情地搔着脑袋。不过,在场的产婆立即将一根粗玻璃管伸进太太的下体,注射了某种液体。于是,太太放松地喘着粗气,同时,此前那膨胀的肚子仿佛泄气的氢气球似的瘪了下去。

  河童的幼儿既然能做出这样的回答,自然,他们一生下来就会走路、会说话。据察柯说,甚至有个孩子出生第二十六天,就能够就神的有无这一问题进行演讲。不过,那孩子在出生后第二个月就死了。

  说到生育的事,我再顺便说一下来到河童国第三个月时,我偶然在街角见到的大海报。大海报的下半部画着十二三只河童,有吹喇叭的,有拿剑的,上半部则写满了河童那时钟发条般的螺旋文字。把螺旋文字翻译过来,意思大致如下——或许在细节上有所出入,不过,这是和我一起的、一位叫瑞普的学生为我大声念出来,我一字一字记在笔记本上的。

  招募遗传义勇队!!!

  健全的男女河童哟!!!

  为了消灭恶劣遗传,请和不健全的男女河童结婚吧!!!

  当时,我自然对瑞普说这个方法是不可行的,结果不光瑞普,海报附近的河童们都哈哈大笑。

  “不可行?可是,听你说起你们的情况,你们的做法也和我们一样嘛。你认为,少爷爱上女仆,小姐迷恋司机,这是什么缘故?这都是无意识地消灭恶劣遗传。最重要的是,比起前一阵子你说起的人类的义勇队——为了争夺一条铁路而互相残杀的义勇队——比起那种义勇队来,我们的义勇队要高尚得多,不是吗?”

  瑞普表情认真,只有他的大肚皮仿佛忍俊不禁似的,不停地一起一伏。可是,我却没空发笑,我慌忙去抓一个河童。原来那河童趁我不注意,把我的自来水笔偷走了。可是,河童皮肤光滑,没那么容易抓住,他哧溜一下滑了出去,一溜烟地逃走了。他像蚊子一样瘦弱的身体摇摇晃晃,看上去几乎要趴到地上……


  河童瑞普给我的照顾并不逊于巴固,最难忘的是他把我介绍给了托库。托库是河童中的诗人,诗人就要留长发,这与人类是一样的。我时常去托库家玩,以排遣无聊。托库在狭窄的房间里放了很多高山植物的盆栽,写写诗,抽抽烟,过得轻松自在。房间的一角还有一只雌河童——托库是自由恋爱家,所以并没有太太——做着编织活儿。一看到我,托库就会露出微笑(只不过河童的微笑并不好看,至少一开始我甚至觉得很吓人),说:

  “太好了,你来了!快坐到椅子上。”

  托库经常谈论河童的生活呀、河童的艺术呀等话题。托库相信,再没有比司空见惯的河童的生活更愚蠢的东西,父母子女、夫妻兄弟生活在一起,都是以互相折磨为唯一乐趣。尤其是所谓的家族制度,更是愚不可及。有一次,托库指着窗外,冷冷地说:“看那蠢样!”窗外的路上有一只年轻河童,颈上吊着父母和许多其他河童,雌雄共有七八只,正气喘吁吁地走着。不过,我佩服年轻河童的牺牲精神,所以反而赞扬他的勇气。

  “哦,那即便在这个国家,你也有成为公民的资格了。……你有时候是社会主义者?”

  当然,我回答了“qua”(这是河童的语言,表示“是”)。

  “那么,你大概认为,为了一百个凡人而牺牲一个天才,并没什么可惜了?”

  “托库,你是什么主义者呢?有人说你的信条是无政府主义……”

  “我吗?我是超人(直译的话,则是‘超河童’)。”托库昂然宣称道。

  这位托库在艺术上也有独特的思考,托库相信,艺术不受任何事物的支配,就是为了艺术而艺术,所以艺术家首先必须是超越了善恶的超人。不过,这并不仅是托库自己的意见,托库的诗人伙伴们大致都持有相同见解。有好几次,我和托库一起去超人俱乐部玩,聚集在俱乐部的有诗人、小说家、戏曲家、批评家、画家、音乐家、雕刻家,以及艺术上的外行们。不过他们都是超人。他们总是在灯光明亮的沙龙中快活地交谈,而且时常得意扬扬地展示他们的超人风范。比如,一个雕刻家在大盆的贯众蕨间追逐少年河童,频频玩着同性间的轻浮游戏。还有一个雌性小说家,站到桌子上,当众喝了六十瓶苦艾酒。只不过,当喝到第六十瓶时,她滚到了桌子底下,当即往生他界了。

  一个月光很好的晚上,我和诗人托库抱着胳膊,从超人俱乐部归来。托库一反常态,情绪沉郁,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我们路过一个亮着灯光的小小窗口,窗子里有两只夫妇模样的雌雄河童和三只小河童,正对着桌子吃晚餐。托库叹了口气,忽然说:

  “我自以为是超人恋爱家,可是见到这一家人的样子,还是有些羡慕。”

  “你不觉得这是矛盾的吗?”

  可是,托库在明亮的月光下一直交抱着双臂,凝望着小小的窗口——那五只河童的宁静的晚餐桌。过了一会儿,他答道:

  “无论如何,那盘煎鸡蛋总比恋爱之类更符合卫生学。”


  实际上,河童的恋爱与我们人类的恋爱大异其趣。一旦雌河童看到了中意的雄河童,为了抓住雄河童,她们不惜一切手段。最直率的雌河童会拼命地追赶雄河童,我就曾经见过发疯一样追逐雄河童的雌河童。这还不算,不仅是年轻的雌河童,连她的父母兄弟都会一起参加追赶。雄河童就惨了,被撵得四处奔逃,就算运气好没被逮住,也得在床上躺两三个月。有一天,我正在家里读托库的诗集,学生瑞普突然闯了进来。瑞普连滚带爬地冲进我家,倒在地板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不得了!我终于被逮住了!”

  我赶紧丢下诗集,锁上大门。从钥匙孔向外望去,有一只个头矮小、脸上涂着硫黄粉的雌河童正在我门口转来转去。从那天起,瑞普在我床上躺了好几个星期,更有甚者,他的嘴不知何时全烂了……

  不过,也并非没有拼命追逐雌河童的雄河童,但那其实都是雌河童安排好的,让雄河童不得不追。我也见过发疯般追赶雌河童的雄河童,雌河童逃跑的过程中,不时地故意站住,或者停下来趴一会儿。看看时机差不多,雌河童便做出精疲力竭的样子,轻而易举地被抓住了。我看到雄河童抱住雌河童,立刻跌倒在地,等好不容易站起来时,雄河童露出一副难以形容的神色,不知是失望,还是后悔,总之令人同情。不过,这倒也罢了。我还见过一只小雄河童追赶雌河童,雌河童照例边逃走边发出诱惑。这时,一只大雄河童喷着粗气,从对面街上走了过来。不知为什么,雌河童一见大雄河童,立刻尖声大叫:“不得了,救命啊!那只河童要杀我!”当然,大雄河童马上抓住了小河童,把他按倒在路中央。小河童那长着蹼的手在空中抓了两三次,终于死掉了,雌河童却嬉笑着,紧紧搂着大河童的脖子。

  我所认识的雄河童不约而同地都被雌河童追赶过。即便是有妻子的巴固也被追赶,而且有两三次被抓住了。只有哲学家马格(他住在诗人托库的隔壁)还一次没被抓过。原因之一大概是像马格这么丑的河童很少见。另外,马格几乎不出门,一直待在家里。我时常到马格家谈天,他总是在昏暗的房间里点亮七彩玻璃提灯,坐在高高的书桌前读厚厚的书。有一次,我和马格谈论河童的恋爱问题。

  “政府为什么不采取更严厉的措施,取缔雌河童追赶雄河童的行为?”

  “原因之一是官吏中雌河童太少的缘故。雌河童比雄河童的嫉妒心更强,只要增加雌河童官吏,雄河童被追赶的现象肯定会有所减轻。不过效果也是有限的,因为官吏中也是雌河童追赶雄河童。”

  “如此说来,像你这样生活是最幸福的了。”

  于是,马格离开椅子,握着我的双手,叹气道:

  “你不是河童,不理解我们的心思,这是当然的。但就我而言,有时也会希望被可怕的雌河童追赶一番呢。”


  我和诗人托库去听过很多次音乐会,不过,我现在还无法忘记的是第三次去听音乐会的事。会场的样子与日本的没多大差别,渐次上升的席位上坐着三四百只雌雄河童,手里都拿着节目单,专心致志地倾听乐曲。第三次去听音乐会时,我和托库、托库的雌河童、哲学家马格一起,坐在最前排的席位上。大提琴独奏结束后,一只小眼睛河童漫不经心地抱着乐谱上了台。如节目单上所示,他就是著名的作曲家库拉巴克。如节目单上所示——不,其实用不着看节目单,库拉巴克是托库所属的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我还是知道的。

  “Lied——Craback(乐曲——库拉巴克)。”(这一国度的节目单通常也使用德语。)

  在热烈的鼓掌声中,库拉巴克朝我们略施一礼,安静地走到钢琴前,挥洒自如地弹奏起自己创作的乐曲。据托库说,库拉巴克是本国音乐家中空前绝后、无与伦比的天才。库拉巴克的音乐自不必说,我对他的业余爱好——抒情诗也怀有兴趣,所以认真地倾听那架大弓形钢琴传出的乐声。托库和马格也心醉神迷,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只有那位美丽的雌河童(至少河童们是这么说)紧紧攥着节目单,时不时焦躁地吐出长舌头。据马格说,十年前她追求库拉巴克失败,所以现在对这位音乐家还心存敌意。

  库拉巴克全身蓄满了热情,宛如战斗般的弹奏着钢琴。这时,会场里突然响起了一个雷鸣般的声音:“禁止演奏!”我吓了一跳,不由得朝后望去。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坐在最后一排、魁伟出众的警察。我回头时,警察悠然地坐着,用比先前更大的声音,又吼了一句:“禁止演奏!”然后——

  然后就是一场大混乱。“警官蛮横!”“库拉巴克,继续弹,弹琴!”“浑蛋!”“畜生!”“躲开!”“别认输!”——骚动中椅子倒地,节目单乱飞,更有甚者,不知谁扔起了空汽水瓶、石子、啃了一半的黄瓜。我目瞪口呆,想向托库打听怎么回事,可是托库看上去也十分亢奋,站在椅子上一个劲儿大喊:“库拉巴克,继续弹!继续弹!”不仅如此,托库的那位雌河童也忘记了敌意,大叫着:“警官蛮横!”与托库完全没两样。我无可奈何,只好转向马格,问:“怎么回事?”

  “这个吗?这在我们国家是常有的事。本来,绘画呀文艺呀……”

  每当有什么东西飞过来,马格就稍微缩一下脖子,然后继续安静地解说:

  “本来,绘画呀文艺呀要表达什么,谁看了以后都能明白,所以国家决不会禁止发售或禁止展览。但是,国家却会禁止演奏,因为只有音乐不同,无论是多么扰乱风俗的曲子,没有耳朵的河童是听不懂的。”

  “可是,那个警察有耳朵吗?”

  “嗯,这倒是个疑问。或许他听着刚才的旋律,想起了自己和太太一起睡觉时心脏的跳动声吧。”

  这期间,骚动越来越激烈了。库拉巴克面对钢琴,傲然看向我们。不过,无论多么骄傲,当东西飞来时,他还是不能不躲一下的。也就是说,每隔两三秒钟,他就要变化一下自己辛苦摆出的姿势。但总的来说,他还是保持了大音乐家的威严,小眼睛闪闪发亮。我嘛……当然,为了避开危险,我把托库当成盾牌,一边被好奇心驱使着,兴致勃勃地和马格继续说下去。

  “这种审查岂不是太粗暴了?”

  “哪里,比起其他国家的审查来,我们反而进步得多。比如说,你看××,就在一个月前……”

  正说到这里,不巧一个空罐正砸在马格的脑袋上,他叫了一声“quack”(这只是一个感叹词),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为何,我对玻璃公司的董事长戈尔怀有好感。戈尔是资本家中的资本家,在本国的河童中,肯定再找不出一只有戈尔那么大的肚子。不过,当戈尔坐在安乐椅上,左右两边分别是荔枝般的太太和黄瓜似的孩子,那时他几乎就是幸福本身。有时候,我会在法官佩朴和医生察柯的带领下,去戈尔家吃晚餐。我还拿着戈尔的介绍信,去各种各样与戈尔和戈尔的朋友们多少有些关联的工厂参观。诸多工厂中,我最感兴趣的是书籍制造公司的工厂。当我和年轻的河童工程师走进工厂,望着以水力发电为动力的大型机械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惊叹河童国机械工业的进步。那座工厂一年居然能够制造七百万册书,但我吃惊的还不是书的数量,而是制造这么多书,却完全不费力气。这个国家制造书的时候,只需要往机械的漏斗口放入纸张、墨水和一种灰色粉末就可以了。原料进入机器后,不到五分钟时间,就变成大三十二开、三十二开、大六十四开等无数书籍。看着瀑布般落下来的书籍,我向挺着胸脯的工程师询问那灰色粉末是什么。工程师站在黑亮闪耀的机械前,索然答道:

  “那个吗?那是驴的脑髓。嗯,将它干燥之后,磨成粉末就行了。时价是一吨两三分钱。”

  当然,这种工业上的奇迹不仅限于书籍制造公司,绘画制造公司和音乐制造公司也是同样。实际上,据戈尔说,本国平均一个月就会新设计出七八百种机械,不必多费人手,就可以顺利进行大规模生产。因此,据说又有不下四五万工人将被解雇。可是,我每天早晨读报纸的时候,一次也没见到罢工的消息。我觉得很奇怪,于是借着有一次和佩朴、察柯一起受邀去戈尔家吃晚餐的机会,询问到底是什么缘故。

  “因为他们都被吃掉了。”

  晚餐后,衔着雪茄烟的戈尔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我不明白“被吃掉了”指什么。戴着夹鼻眼镜的察柯看出了我的疑惑,从旁解释道:

  “那些工人全被杀掉了,他们的肉成为食品。你看这张报纸。本月有六万四千七百六十九名工人被解雇,所以肉价下跌了。”

  “工人就任由自己被杀吗?”

  “就算闹起来也无济于事,因为有《职工屠杀法》。”板着脸坐在杨梅盆栽前的佩朴说。

  我当然感到不快,但主人戈尔自不必说,就连佩朴和察柯似乎也觉得那是理所当然。察柯笑嘻嘻的,嘲讽似的对我说:

  “也就是说,国家让他们省却了饿死或自杀的麻烦。只是让他们闻一闻毒气,并不怎么痛苦。”

  “可是吃掉他们的肉……”

  “别开玩笑了。让马格听到了,一定会哈哈大笑。在你们国家,第四阶级的女儿们不也会沦为卖笑女吗?为吃掉工人的肉而愤慨,这是感伤主义。”

  听着我们的问答,戈尔劝我尝尝手边桌上的那盘三明治,一边满不在乎地对我说:

  “怎么样,尝一个?这也是工人的肉做的。”

  我当然避之不及。不仅如此,我冲出了戈尔家的客厅,身后还响着佩朴和察柯的笑声。那是一个阴沉的夜晚,上空看不到一点星光。我在黑暗中朝自己的住处跑去,一路上不停地呕吐。即便在夜色之中,也能看出吐出的东西白晃晃的。


  不过,玻璃公司董事长戈尔无疑是个很容易亲近的河童。有好几次,我和戈尔一起去他所属的俱乐部,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其中有个原因是,比起托库所属的超人俱乐部,这个俱乐部要令人舒服得多。而且,尽管戈尔的话语不像哲学家马格那么深奥,但能够使我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广阔的世界。戈尔总是用纯金匙搅动着杯中的咖啡,快活地聊着各种话题。

  一个雾气浓重的夜晚,我隔着插着冬玫瑰的花瓶,听戈尔聊天。记得那是一间分离派风格[1]的房间,不仅整个房间,就连椅子和桌子,都是在白底色上镶着细细的金边。戈尔似乎比往常更加得意,脸上洋溢着微笑,谈论着那时刚取得执政权的Quorax党内阁。“Quorax”是个无意义的感叹词,只能译为“哎呀”之类。总之,这是一个标榜“河童整体利益”优先于一切的政党。

  “控制Quorax党的,是著名的政治家罗培。‘诚实是最好的外交’,这是俾斯麦的话吧。但罗培认为在内治方面也应当诚实……”

  “可是罗培的演说……”

  “嗯,听我说。罗培的演说当然都是谎言。不过,正因为谁都知道那是谎言,所以那不就和诚实没什么不同了吗?将其一概称为谎言的,只是你们的偏见。我们河童像你们那样……好了,这都无所谓。我要谈的是罗培。罗培控制着Quorax党,而控制罗培的则是Pou—Fou报纸(‘Pou—Fou’也是一个无意义的感叹词,如果非要翻译的话,只能译成‘啊’之类)的社长奎奎。可是,奎奎也不是他自己的主人,控制奎奎的,就在你眼前,正是在下——戈尔。”

  “可是……也许我这么问很失礼,可是,Pou—Fou是站在劳工一方的报纸吧?社长奎奎受你的控制,那么……”

  “Pou—Fou报纸的记者们当然站在劳工一边。可是,控制记者们的是奎奎,而且,奎奎必须得到我——戈尔的支持。”

  戈尔依然微笑着,摆弄着金匙。看着那副模样,我与其说厌恶他,莫如说对Pou—Fou报纸的记者们产生了同情。戈尔似乎立刻从我的沉默中感受到了这种同情,鼓了鼓大肚子,说:

  “再说,Pou—Fou报纸的记者们也并非全部站在劳工一边。至少对我们河童来说,站在谁的一边,都比不上站在自己这边来得要紧。……但更麻烦的是,我本人也受到别人的控制。你猜是谁?就是我的太太,美丽的戈尔夫人!”

  戈尔朗声大笑。

  “那倒是很幸福哪。”

  “反正我是很满足。但这些话,我只有在你面前——你毕竟不是河童嘛,才能无所顾忌地吹嘘一番。”

  “那么,也就是说,Quorax内阁是被戈尔夫人控制的?”

  “嗯,也许可以这么说?……不过,七年前那场战争,倒千真万确是一只雌河童引起的。”

  “战争?贵国还发生过战争?”

  “当然发生过,而且没准将来还会发生。只要存在邻国……”

  说实话,这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河童国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国家。据戈尔介绍,河童一直以水獭为假想敌,而且水獭拥有不逊于河童的军事装备。我对河童以水獭为对手的战争很感兴趣(因为,河童存在水獭这一强敌,乃是一个新发现,就连著有《山岛民谭集》的柳田国男先生似乎也不知道,《河童考略》的作者就更不必说了)。

  “那场战争爆发前,两国当然都并不懈怠,一直盯着对方的动静,因为大家都同样害怕对方。这时,一只身在我国的水獭去拜访一对河童夫妇。那只雌河童打算杀死丈夫,因为丈夫是个不务正业的放荡者,而且已经买了生命保险,大概这对她也有诱惑力。”

  “你认识那对夫妻?”

  “嗯——不,只认识雄河童。我太太说他是个浑蛋,但依我来看,他并不是浑蛋,而是一个害怕被雌河童抓住的、有被害妄想症的疯子。且说,雌河童在丈夫的可可杯里加入了氰化钾,但不知怎么搞的,可可让客人水獭喝掉了,水獭当然死了。结果……”

  “结果就爆发了战争?”

  “对,因为不巧的是,那水獭是获得过勋章的。”

  “谁战胜了?”

  “当然是我们胜利了。三十六万九千五百只河童因此英勇地战死了。不过比起敌国来,我们的损失不算什么。我国的毛皮大部分都是水獭皮。在战争中,我除了制造玻璃,还把煤渣运到前线上。”

  “煤渣做什么用?”

  “自然是当作粮食。河童肚子饿的时候,什么都能吃。”

  “这个……请你不要见怪。给战场上的河童吃煤渣……若在我国,这会成为丑闻。”

  “在我国无疑也是丑闻。不过我自己说出来,谁都不会把它当作丑闻了。哲学家马格不也说过吗?‘汝之恶行汝自言之,则恶行自然消弭’。况且,除了利益之外,我也是充满爱国热情的。”

  就在这时,俱乐部的侍者走了进来,向戈尔鞠了一躬,朗读似的说道:

  “您家隔壁的房子着火了。”

  “火……着火!”

  戈尔大吃一惊,站了起来。我当然也站了起来。可是,侍者镇静地又加上一句:

  “不过,已经扑灭了。”

  目送着侍者离开,戈尔显出啼笑皆非的表情。看到戈尔的模样,我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憎恶这位玻璃公司董事长。但此时的戈尔并不是什么大资本家,只是作为一只普通的河童站在这里。于是,我拔出花瓶中的冬玫瑰,放到戈尔手中。

  “虽然火扑灭了,但夫人一定受惊了。快,带着这个回去吧。”

  “谢谢。”

  戈尔握住我的手。然后,他忽然咧嘴一笑,小声对我说:

  “隔壁就是我出租的房子,所以至少我可以拿到火灾保险金。”

  此时戈尔的微笑——那令人既无法轻蔑又难以憎恶的微笑,至今还历历如在我的眼前。


  “怎么了?今天又不开心了?”

  火灾后的第二天,我衔着香烟,对坐在我客厅椅子上的学生瑞普说道。瑞普把左腿叠在右腿上,呆呆地盯着地板,那姿势使我都看不见他那烂掉的嘴巴了。

  “瑞普,怎么啦?”

  “不,没什么,都是些无聊的事……”

  瑞普终于抬起头,发出了伤心的鼻音。

  “今天,我看着窗外,无意中嘟囔了一句‘哎呀,捕虫堇开花了’。结果我妹妹一下子变了脸色,冲我发火说,反正我是个捕虫堇!我妈妈最偏爱妹妹,于是也冲我发火。”

  “说捕虫堇开花了,为什么令妹会不高兴?”

  “唉,大概她以为我指的是捕捉雄河童之类的吧。接着,和我妈妈关系恶劣的姑妈也加入了吵架,大家越闹越凶。后来,一年到头醉醺醺的父亲听到吵架,不分青红皂白,逮住谁揍谁。光是这样就乱成一团糟了,偏偏我弟弟趁机偷走了妈妈的钱包,跑去看电影了。我……我真的已经……”

  瑞普把脸埋在双手里,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哭泣。我当然同情瑞普,同时自然想起了诗人托库对家族制度的轻蔑。我拍拍瑞普的肩膀,努力地安慰他。

  “这样的事哪里都会有。好了,打起精神来。”

  “可是……可是,如果我的嘴没烂……”

  “这个只能认命啦。来,咱们去托库家吧。”

  “托库看不起我,因为我不像他那样,能大胆地抛弃家庭。”

  “那么,我们去库拉巴克家吧。”

  自从那场音乐会之后,我和库拉巴克也成为了朋友,所以我把瑞普带到了这位大音乐家的家。比起托库来,库拉巴克的生活要讲究得多,这并不是说他过着资本家戈尔那样的日子。只是,房间中摆满了各种古董,有塔纳格拉的陶俑[2],波斯的陶器,还摆着土耳其式长椅,在库拉巴克本人的肖像画下,他经常和孩子们一起游戏。不过,这天不知何故,库拉巴克两臂抱在胸前,板着脸坐在那里,脚下还撒了一地的纸屑。瑞普曾跟着诗人托库见过库拉巴克好多次,但看到他那副样子,瑞普似乎有点害怕,礼貌地鞠了一躬之后,就默默地坐到了房间角落里。

  “怎么了,库拉巴克?”

  我顾不上寒暄,直接问大音乐家。

  “怎么了?那些蠢蛋批评家!他们竟然说,我的抒情诗跟托库的抒情诗没法比……”

  “不过,你是音乐家……”

  “要是光这么说,我还能忍耐。可他们还说,比起洛克来,我配不上音乐家的名称!”

  洛克是经常被拿来与库拉巴克做比较的音乐家。遗憾的是,由于他不是超人俱乐部的成员,我一次也没和他交谈过。不过我经常看到他的照片,那是一张嘴巴上翘、看上去有些怪僻的脸孔。

  “洛克无疑也是个天才。但洛克的音乐中,缺少你的音乐中洋溢的那种近代式的激情。”

  “你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这么认为。”

  于是,库拉巴克站了起来,抓起塔纳格拉陶俑,一下子掼到了地板上。瑞普大吃一惊,叫了一声,拔腿就跑。库拉巴克对瑞普和我做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冷冷地说:

  “那是因为,你也像俗人一样没有辨别力。我害怕洛克……”

  “你?你不要假装谦虚了。”

  “谁假装谦虚了?我在你们面前假装谦虚,还不如去批评家们面前装谦虚。我……库拉巴克是天才。在这一点上我并不害怕洛克。”

  “那么你怕什么?”

  “我怕的是某个莫名的东西,可以说,是支配洛克的星星。”

  “这我就不理解了。”

  “那么,这么说吧。洛克不受我的影响,但我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洛克的影响。明白了吗?”

  “这是因为你的感受力……”

  “嗯,听我说。这不是感受力的问题。洛克总是安心于做那些只有他能做的事情,但我却焦躁不安。在洛克看来,我们或许只是一步之差,但我知道相去何止十英里。”

  “可是,您创作的《英雄曲》……”瑞普说。

  库拉巴克的小眼睛越发眯成了一条缝,不悦地瞅了瑞普一眼。

  “闭嘴。你懂什么?我了解洛克,比起对他低头哈腰的狗东西们,我更了解洛克。”

  “唉,你冷静些。”

  “如果我能够冷静的话……我一直这么认为,我不知道的某个东西为了嘲笑我——为了嘲笑我库拉巴克,才让洛克站到了我面前。哲学家马格对这一切都一清二楚,虽说他老是待在彩色玻璃提灯下读旧书。”

  “为什么?”

  “你看看马格最近写的书,《傻瓜的话》……”

  库拉巴克递给我——其实是扔给我一本书。然后,他依然抱着胳膊,生硬地说:

  “那么,今天就失陪了。”

  我和垂头丧气的瑞普再次走在街道上。街道上人们熙熙攘攘,路两侧山毛榉的树荫下,各种各样的店铺鳞次栉比。我们什么话都没说,默默地走着。就在这时,长发诗人托库正好路过,见到我们,托库从腹袋里拿出手绢,连连擦着额头。

  “呀,好久不见。我今天想去拜访库拉巴克,好久没去找他了……”

  我想,若是这两个艺术家吵起架来就不妙了,于是婉转地告诉他库拉巴克的心情很糟糕。

  “是吗?那我就不去了。说起来,库拉巴克神经衰弱嘛。我也是,这两三个星期一直睡不着觉,难受得很。”

  “和我们一起散散步怎么样?”

  “不,今天还是算了。哎呀!”

  托库叫了一声,紧紧抓住我的手腕,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了?”

  “您怎么了?”瑞普也说。

  “我好像看到,一只绿色猴子从那辆汽车的窗口探出头来。”

  我有些担心,劝他找医生察柯检查一下。可是不管我怎么说,托库全没有听从之意。不仅如此,他像怀疑什么似的,看看我,又看看瑞普,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决不是无政府主义者。只有这一点,请务必不要忘记。好了,告辞。找察柯什么的恕难从命。”

  我们呆站着目送托库的背影。我们——不,已经不是“我们”,学生瑞普不知何时站在街道的正中央,张开双腿,从胯下望着川流不息的汽车和行人。我以为这位河童也发疯了,惊诧地把瑞普拉起来。

  “别胡闹,你在干吗?”

  意外的是,瑞普揉着眼睛,镇静地答道:

  “哦,我太郁闷了,所以倒过头来看看世界。不过,仍然是同一个样子嘛。”


十一

  这是哲学家马格所写的《傻瓜的话》中的几段。

  傻瓜总是相信,除自己之外的家伙才是傻瓜。

  我们热爱自然,或许是因为自然不会憎恨我们,也不会嫉妒我们。

  最明智的生活,就是轻蔑一个时代的习惯,并且丝毫不破坏这种习惯。

  我们最想夸耀的东西,只不过是我们没有的东西。

  没有人对破坏偶像持有异议,同时,也没有人对成为偶像持有异议。但是,安坐在偶像台座上的,都是最受诸神恩宠的——傻瓜、恶棍,或者英雄。(库拉巴克在这一段上留下了指甲痕。)

  我们生活中必要的思想,或许在三千年前就已经说完。我们只不过是在旧柴薪上加上新火焰。

  我们的特色就是以超越自身的意识为常事。

  若是幸福伴随着痛苦,和平伴随着倦怠,那么……

  为自己辩护,要比为他人辩护更为困难。若有怀疑请看律师。

  矜夸、爱欲、疑惑——三千年来,所有的罪恶发端于这三者。同时,大概所有的美德亦是如此。

  减少物质欲望未必会带来和平。为了获得和平,我们还必须减少精神欲望。(这一段上,库拉巴克也留下了指甲痕。)

  我们比人类不幸,人类不像河童这样进化。(看到这一段时,我不禁失笑。)

  要做的事,便是能够做成的事;能够做成的事,便是要做的事。我们的生活终究无法脱离这一循环论证,即在不合理中贯穿始终。

  波德莱尔成为白痴后,仅用一个词——女阴,来表达他的人生观。但这并不足以表达他自身。莫如说,由于他信赖自己的天才——信赖他那足以维持生活的诗的天才,使他忘记了“胃囊”这个词。(这一段也有库拉巴克的指甲痕。)

  若始终贯穿理性的话,我们当然不得不否定我们自身的存在。奉理性为神明的伏尔泰得以幸福地度过一生,即显示出人类不如河童进化。


十二

  一个清冷的下午,我读腻了《傻瓜的话》,出门去拜访哲学家马格。当走过冷清的街角时,我看到一只瘦得像蚊子似的河童呆呆地倚靠着墙壁,而且,那确凿无疑就是以前偷了我的自来水笔的那只河童。我心想“太好了”,遂叫住了一个正好路过此处的高大的警察。

  “请您盘问一下那只河童,他在一个月前偷了我的自来水笔。”

  警察举起右手的木棒(这个国家中,警察拿的不是剑,而是水松木棒),对那只河童叫道,“喂,你过来。”我心想他或许会逃之夭夭,但意外的是,他镇定地来到了警察面前。不但如此,他还抱着胳膊,傲然地直盯着我和警察的脸。可是警察并没有发怒,从腹袋中拿出记事本,立刻讯问起来。

  “你的名字?”

  “格鲁克。”

  “职业?”

  “直到两三天前还是邮递员。”

  “好。据这个人的申诉,你偷了他的自来水笔?”

  “是的,一个月前偷的。”

  “为什么偷?”

  “给孩子玩。”

  “孩子呢?”

  警察第一次用锐利的眼神看向对方。

  “一周前死了。”

  “带着死亡证明书吗?”

  瘦河童从腹袋里取出一张纸。警察看了一下那张纸,忽然满脸带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行了,你辛苦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警察。瘦河童嘴里嘟嘟囔囔,自顾走掉了。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问警察:

  “您为什么不抓他?”

  “他没有罪。”

  “可是他偷了我的自来水笔……”

  “他是偷给孩子玩的,对吧?可是那孩子已经死了。如果你有什么疑问,请查阅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

  警察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我无可奈何,只好嘴里重复着“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匆匆朝马格家走去。哲学家马格生性好客,这天也一样,昏暗的房间里聚集了法官佩朴、医生察柯和玻璃公司董事长戈尔等人,大家在七彩玻璃提灯下吞云吐雾。法官佩朴也在场,真是再好不过了。我在椅子上坐下,顾不上查找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连忙询问法官佩朴:

  “佩朴,我有一个非常失礼的问题,贵国不惩罚犯人吗?”

  佩朴悠悠地吹了一口金嘴香烟的烟圈,没精打采地答道:

  “当然惩罚。连死刑都有。”

  “可是,一个月前……”

  我说完事件的经过,问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是什么。

  “嗯,是这样的。‘无论犯有何种罪行,促使该犯罪之事由消失后,即不得处罚该犯罪者。’就你那件事来说,那只河童以前是父亲,但现在已经不是父亲,犯罪就自然消灭了。”

  “这很不合理啊。”

  “别开玩笑了。把从前是父亲的河童,和如今依然是父亲的河童同样看待,那才不合理。对了,贵国法律是同样看待的吧。在我们看来,那才滑稽呢。嗬嗬嗬嗬。”

  佩朴丢下香烟,有气无力地轻笑着。这时,与法律不沾边的察柯说话了,他扶了扶夹鼻眼镜,问我:

  “贵国也有死刑吗?”

  “当然有。在我国是绞刑。”

  我对态度冷淡的佩朴多少有些反感,于是借机讽刺道:

  “贵国的死刑,一定也比敝国的文明吧?”

  “当然文明。”佩朴依然镇定自若,“我国不用绞刑。偶尔使用电刑,但通常连电刑也不用,只要把罪名通知犯人就行了。”

  “仅仅这样,犯人就会死?”

  “当然会死。我们河童的神经作用比你们的微妙得多。”

  “不仅死刑如此,有时候,谋杀也会使用这一手段……”

  戈尔董事长在彩玻璃提灯的光芒下,脸被染成了紫色,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前一阵子,有个社会主义者对我说‘你是个贼’,引发了我心脏麻痹。”

  “这种事竟很多呢。我认识一个律师,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死去的。”

  我回头看看插话的哲学家马格,他像平常那样,脸上浮现着讥讽的微笑,谁也不看,自顾说道:

  “那律师被说成是青蛙——当然,你也知道,在我国说河童是青蛙,意思就是畜生。于是他每天苦苦寻思;我是青蛙?我不是青蛙?就这样,终于死了。”

  “也就是说,这是自杀。”

  “但是,说他是青蛙的那个家伙,就是为了杀他才那么做的。照你们看来,这依然算自杀……”

  马格正说到这里,突然,从墙壁的那边——也就是诗人托库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枪响,枪声使得空气都激荡起来。


十三

  我们冲进了托库家,托库右手握着手枪,仰面倒在高山植物的盆栽间,头顶的凹坑还在汩汩冒着血。旁边有一只雌河童,正把脸埋在托库胸前,大声哭泣着。我把雌河童扶起来(我实在不喜欢触碰河童那黏糊糊的皮肤),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他正在写着什么,突然拿枪打了脑袋。唉唉,我可怎么办?qur~r~r~r~r,qur~r~r~r~r。”(这是河童的哭声。)

  “总之,托库太任性了。”

  玻璃公司董事长戈尔悲伤地摇着头,对法官佩朴说。佩朴却一言不发,点燃了金嘴香烟。察柯刚才一直跪在托库身边查看伤口,此时他一副医生的派头,向我们五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和四只河童)宣布:

  “已经没救了。托库本来就有胃病,光是这个病就容易抑郁。”

  “他写的是什么?”

  哲学家马格辩解似的自言自语着,拿起了桌子上的纸片。大家都伸长脖子(只有我例外),越过马格魁梧的肩膀,看着那张纸。

  吾将归去,

  去往远离娑婆尘世的山谷。

  山谷中岩石竦峙,

  溪水清泠,

  药草的花朵散发芬芳。

  马格回头看看我,露出一丝苦笑,说:

  “这剽窃了歌德的《迷娘之歌》。看来,托库之所以自杀,是他作为诗人也感到疲惫了。”

  这时,音乐家库拉巴克正好驱车而来,看到这番情形,库拉巴克在门口呆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走到我们面前,冲马格大吼:

  “这是托库的遗言?”

  “不,是他最后的诗。”

  “诗?”

  马格依然态度镇静,把托库的诗稿递给头发倒竖的库拉巴克。库拉巴克对周围全不理会,专心地看起诗来,马格同他说话,他也爱搭不理。

  “你怎么看托库的死?”

  “‘吾将归去’……不知什么时候,我也会死……‘去往远离娑婆尘世的山谷’……”

  “不过,你也是托库的好朋友吧?”

  “好朋友?托库一直是孤独的。……‘去往远离娑婆尘世的山谷’……但不幸的是,托库……‘岩石竦峙’……”

  “不幸的是?”

  “‘溪水清泠’……你们是幸福的。……‘岩石竦峙’……”

  我同情一直泣不成声的雌河童,轻轻扶住她的肩膀,把她带到房间角落的长椅上。那里有一只两三岁的小河童,正天真无邪地笑着,我便帮雌河童哄孩子。不知不觉中,我的眼里也蓄满了泪水。我在河童国居留期间,流泪的情形,前后只有这么一次。

  “和这么任性的河童成为一家人,真够可怜哪。”

  “他都不考虑以后的事。”

  法官佩朴还是老样子,点燃一根新香烟,一边回答资本家戈尔。这时,音乐家库拉巴克大叫一声,把我们吓了一跳。库拉巴克握着诗稿,不知在跟谁说话:

  “太好了!可以写出一首了不起的送葬曲!”

  库拉巴克的小眼睛闪闪发亮,轻握了一下马格的手,猛地冲到了门口。当然,这时托库家门口已经围了一大群附近的河童,正好奇地窥探房子里的动静。库拉巴克把他们推开,敏捷地跃上汽车,汽车立即轰鸣着疾驰而去。

  “喂,喂,别看了!”

  法官佩朴代替警察的作用,把大群河童撵走,关上了托库家的门。房间里一下子寂静下来,在这种寂静中——高山植物花朵的香气交织着托库鲜血的气息,我们商量着后事。只有哲学家马格望着托库的尸体,怔怔地思考着。我拍拍马格的肩膀,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河童的生活。”

  “河童的生活怎么了?”

  “无论如何,为了将河童的生活维持下去……”

  马格似乎有些羞惭,低声续道:

  “总之,我们需要相信某种河童自身之外的力量。”


十四

  令我想到宗教的,便是马格的这句话。我当然是个物质主义者,还一次也没有认真地思考过宗教。但此时,托库的死使我受到了触动,我开始考虑河童的宗教究竟是什么。我马上向学生瑞普提出了这个问题。

  “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等,我们这里都有。不过最有势力的还要数近代教,又称为生活教。”(“生活教”这个译词也许并不恰切。原词是Quemoocha,cha相当于英语中的ism,quemoo的原形是 quemal,比起“生活”这个词来,它还有“吃饭、喝酒、做爱”的含义。)

  “那么,贵国中也有教堂、寺院之类的啰?”

  “别开玩笑了。近代教的大寺院是全国第一大建筑。怎么样,去参观一下?”

  一个微温的阴天下午,瑞普得意扬扬地带我来到大寺院。的确,那是一座有尼古拉大教堂十倍大的建筑,而且,那座宏大的建筑将所有的建筑样式融为一体。站在大寺院前,望着高塔和圆顶,我竟然感觉到有点可怕。实际上,它看上去就像伸向天空的无数触手。我们伫立在大门前(比起大门来,我们是多么渺小),有一会儿工夫,只是仰望着这座旷代稀有的大寺院,说它是建筑,莫如说它更近似于一个无与伦比的怪物。

  大寺院内部也极为广阔。科林斯式的华丽圆柱间有几个参拜者,他们也像我们一样,显得非常矮小。这时,我们见到一只佝腰偻背的河童,瑞普向他略一躬身,礼貌地招呼道:

  “长老,您还这么康健,真是太好了。”

  对方回了礼,和蔼地答道:

  “这不是瑞普吗?你也依然……(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大概才发现瑞普的嘴巴烂了吧。)哦,总之你看起来很健康。今天怎么到这里来了?”

  “今天我陪这位先生来的。您大概听说过这位先生……”

  于是,瑞普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我来,似乎也是为了辩解自己为何难得来一次大寺院。

  “还望您为这位先生讲解一下。”

  长老大方地微笑着,同我打了招呼,然后安静地指着正面的祭坛,说:

  “说是讲解,其实我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我们信徒礼拜的,就是正面祭坛中的‘生命之树’。如您所见,‘生命之树’有金色和绿色的果实,金色果实称为‘善果’,绿色果实称为‘恶果’……”

  听了这段解说,我已经感到无聊。难得长老为我解说,但那听起来就像陈腐的比喻。当然,我作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却没忘记不时地悄悄瞄两眼大寺院的内部。

  科林斯式柱子,哥特风格的穹隆,阿拉伯式的方格图案地板,分离派风格的祈祷桌——这些成分调和在一起,奇异地具备了一种野蛮的美。不过,最吸引我的视线的,还要数两侧壁龛中的大理石半身像。那些石像我似曾相识,这倒也不足为怪。佝腰偻背的河童长老解说完“生命之树”后,引着我和瑞普走到右侧壁龛前,对壁龛中的半身像做了如下说明:

  “这是我们的圣徒之一,反抗一切的圣徒斯特林堡。据说在受尽苦楚之后,为斯威登堡的哲学所拯救。但其实他并没有被拯救。这位圣徒只不过像我们一样相信生活教,或者不如说,他只能相信。他留给我们一本书《传说》,请您读读看吧。他自己坦白,他也是个自杀未遂者。”

  我变得有点忧郁,看向下一个壁龛。下一个壁龛中的半身像是个胡须浓重的德国人。

  “这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作者,诗人尼采。这位圣徒向他自己创造出的超人寻求拯救,但他依然没有被拯救,而是发了疯。如果他没发疯,或许就不能进入圣徒的行列了……”

  长老稍稍沉默,走向第三个壁龛。

  “第三位是托尔斯泰。这位圣徒比任何人都更坚持苦行。他本来是位贵族,不愿意让好奇心旺盛的公众看到自己的痛苦。他努力去相信其实难以相信的基督,不,他甚至公开宣称自己信仰基督。但是到了晚年,他终于不堪忍受当一个悲壮的撒谎者。这位圣徒时常对书斋的房梁感到恐惧,这是很有名的。不过他既然跻身圣徒之列,当然不是自杀的。”

  第四个壁龛中的半身像是一个日本人。看到这个日本人的面孔,我感到十分亲切。

  “这是国木田独步。他是位诗人,非常理解被火车轧死的搬运工的心情[3]。不过,您应当不需要更多的说明了。那么,请看第五位吧。”

  “这不是瓦格纳吗?”

  “正是。他是国王的朋友,也是革命家。圣徒瓦格纳晚年甚至在餐前做祈祷。不过比起基督教来,他当然是生活教的信徒。根据瓦格纳留下的信,尘世间的苦难不知有多少次将这位圣徒驱赶到死的边缘。”

  此时,我们已经站到了第六个壁龛前。

  “这是圣徒斯特林堡的朋友,是个生意人出身的法国画家。他抛弃了生育了很多孩子的妻子,娶了个十三四岁的塔希提姑娘。这个圣徒粗壮的血管里流着船夫的血。不过,您看他的嘴唇,那里留着砒霜之类的痕迹[4]。第七个壁龛中的是……您已经累了吧?请到这边来。”

  我的确感到疲惫,于是和瑞普一起,随着长老走过飘着线香气味的走廊,来到了一个房间。小小房间的一角有一座黑色维纳斯像,下面供着一串山葡萄。我本以为僧房中不会有什么装饰,因此不免有些意外。长老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在请我们坐到椅子上之前,半是同情地解释道:

  “请别忘记,我们的宗教是生活教。我们的神——‘生命之树’的教诲是‘旺盛地生活吧’。瑞普,你没有请这位先生看我们的圣经吗?”

  “没有……其实,我自己也没怎么读过。”

  瑞普搔着脑袋上的凹坑,老老实实地回答。长老依然安静地微笑着,继续说道:

  “那样的话,您确实不会了解。我们的神在一日之内创造了世界。(‘生命之树’虽然是棵树,却无所不能。)不仅如此,它还创造了雌河童。雌河童过于苦闷,想要雄河童,我们的神怜悯她们的哀叹,于是取出雌河童的脑髓,创造了雄河童。神祝福两只河童‘吃吧,交欢吧,旺盛地生活吧’。”

  长老解说的时候,我想起了诗人托库。不幸的是,诗人托库和我一样是无神论者。我不是河童,不知道生活教倒不足为怪。但生长在河童国的托库,自然应当知道“生命之树”。他却没有遵从这一教诲。托库的死使我叹息,于是,我几乎是打断长老的话头,说起了托库的事。

  “啊,是那位可怜的诗人吗?”

  长老听了我的话,深深地吁了口气。

  “决定我们的命运的,只有信仰、境遇和偶然。(不过除此之外,你们可能还要算上遗传吧。)不幸的是,托库没有信仰。”

  “托库大概羡慕您吧?不,我也羡慕。瑞普还年轻……”

  “我的嘴巴如果好好的,或许我会很乐观。”

  听我们这么说,长老再次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而且,他的眼里含着泪,一动不动地盯着黑色的维纳斯。

  “其实,我也……这是我的秘密,请不要告诉别人。其实,我也不相信我们的神。可是迟早有一天,我的祈祷……”

  正说到这里,房间的门突然开了,一只高大的雌河童猛地朝长老扑来。当然,我们试图拦住雌河童,可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把长老按倒在地。

  “你这糟老头!今天又从我钱包里偷钱去喝酒!”

  大约十分钟后,我们丢下长老夫妇,逃也似的出了寺院的大门。

  “如此看来,那位长老也不相信‘生命之树’。”

  默默走了一会儿之后,瑞普对我说。可是,我在回答之前,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大寺院。大寺院的高塔和圆顶依然像无数的触手,伸向阴沉沉的天空,仿佛沙漠上空出现的海市蜃楼一般,飘荡着一种可怕的气息。


十五

  一星期之后,我忽然从医生察柯那里听到了一件稀奇事,即托库家里有幽灵出没。这时,那只雌河童已经去往别处,我们那位诗人朋友的家变成了一个摄影师的工作室。据察柯说,在这间工作室摄影的话,托库的身影必然会朦胧地出现于客人身后。不过,察柯是个唯物主义者,并不相信死后有灵,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现出促狭的微笑,还加了一句注解说“看来灵魂这东西,也是物质性的存在嘛”。我也不相信幽灵,这一点和察柯没什么不同,但我对诗人托库怀有亲切感,所以我立刻跑到书店,买来了刊登托库幽灵报道和照片的报纸杂志。的确,那些照片中,在男女老少河童的背后,一只像是托库的河童隐隐地现出身影。不过,比起托库幽灵的照片来,更令我吃惊的是关于他的幽灵的报道,尤其是灵魂学协会的一篇报告。我逐字逐句地把报告翻译了出来,内容大致如下,括号中是我自己加的注释。

关于诗人托库幽灵的报告

(载于灵魂学协会杂志第八千二百七十四号)

  本灵魂学协会于日前自杀的诗人托库的旧居——现为××摄影师的工作室,××街第二百五十一号——召开临时调查会。列席的会员如下。(姓名从略)

  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三十分,我们十七名会员与灵魂协会会长培古先生,以及我们最信赖的灵媒霍普夫人一道,来到该工作室的一个房间中。霍普夫人一进工作室,立即感受到灵魂的空气,全身痉挛,呕吐达数次之多。据夫人说,这是由于诗人托库酷爱烟草,导致灵魂的空气中也含有尼古丁。

  会员们与霍普夫人围坐于圆桌旁,皆沉默不语。三分二十五秒之后,夫人遽然陷入梦游状态,诗人托库的灵魂附着于夫人身上。会员们按照年龄顺序,与附于夫人身上的托库的灵魂展开了如下问答。

  问:你为何要以幽灵出现?

  答:因为我想知道自己死后的名声。

  问:你……或者说,诸位灵魂也在意死后的名声吗?

  答:至少我是在意的。不过,我邂逅的一位日本诗人[5],就轻蔑死后的名声。

  问:你知道那位诗人的姓名吗?

  答:遗憾的是,我忘记了。我只记得他喜欢写的十七字诗中的一首。

  问:那首诗是什么?

  答:绿蛙落古池,寂寂闻水声。

  问:你认为这首诗是佳作吗?

  答:我认为不坏。不过如果把“青蛙”改成“河童”,这首诗会越发焕然生辉。

  问:理由是什么?

  答:无论任何艺术,我们都迫切希望从中找到河童的身影。

  此时,会长培古先生提醒我们十七名会员,这是灵魂学协会的临时调查会,不是文艺评论会。

  问:诸位灵魂的生活怎样?

  答:与你们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同。

  问:你对自己的自杀感到后悔吗?

  答:未见得后悔。如果我厌倦了灵魂生活,我还可以拿起手枪“自活”。

  问:“自活”容易吗?

  对这一问题,托库的灵魂以反问作答。对于托库的相熟者,可知这是他极为自然的应酬方式。

  答:那么,自杀容易吗?

  问:诸位的生命是永恒的吗?

  答:关于我们的生命众说纷纭,不可相信。好在请别忘记,我们那里也有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等各种宗教。

  问:你自己相信什么?

  答:我通常是个怀疑主义者。

  问:不过,你至少应当不怀疑灵魂的存在吧?

  答:我不像诸位这么确信。

  问:你的交友情况如何?

  答:我的朋友跨越古今东西,应当不下三百人。其中著名的有克莱斯特、迈兰德、魏宁格……

  问:你的朋友都是自杀者吗?

  答:未必尽然。为自杀辩护的蒙田也是我的畏友之一。不过,不自杀的厌世主义者——叔本华之辈,我不与他交往。

  问:叔本华还健在吗?

  答:眼下他创立了灵魂厌世主义,持续讨论是否应当“自活”。不过,他知道了霍乱也是细菌病,似乎颇为安心。

  会员们依次询问了拿破仑、孔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达尔文、克娄巴特拉、释迦牟尼、德摩斯梯尼、但丁、千利休等灵魂的消息。遗憾的是,托库没有详细回答,反而询问了关于他自己的种种传闻。

  问:我死后的名声如何?

  答:有个批评家说你是“群小诗人的一员”。

  问:那是因为我没有赠送诗集给他,他心怀怨恨。我的全集出版了吗?

  答:出版了,但是卖得似乎不怎么好。

  问:我的全集在三百年后,也就是著作权失效之后,会万人争购。我的同居女友怎样了?

  答:她已经成了书店老板拉克的夫人。

  问:不幸的是,她还不知道拉克的眼睛是义眼。我的孩子怎样了?

  答:听说在国立孤儿院。

  托库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新的问题。

  问:我的房子怎样了?

  答:成了某摄影师的工作室。

  问:我的桌子怎样了?

  答:那就不清楚了。

  问:我桌子的抽屉里,有我秘藏的一捆信件……不过,幸好这与繁忙的诸位无关。现在,我们灵魂界就要渐渐沉入黄昏中,我得与诸位告别了。再见,诸位。再见,善良的诸位。

  随着最后一句话,霍普夫人遽然苏醒过来。我们十七名会员对上天发誓,保证此番问答的真实。(此外,对于我们信赖的霍普夫人的报酬,已经按照以前夫人做演员时的日薪进行了支付。)


十六

  读完这篇报道后,我渐渐觉得待在这个国家颇为郁闷,于是打算设法回到我们人类的国家。可是我四处寻找,却始终无法找到我掉下来的那个洞穴。后来,我听渔夫巴固说,这个国家的城郊有一只年老的河童,每天读读书、吹吹笛子,安静地生活着。我心想,去问问这只老河童,或许能够知道逃离这里的路径,于是立即去了城郊。可是到了一看,在一座小小的房子里,哪里有什么老河童,只有一只连头顶的凹坑还没长硬、顶多十二三岁的河童,正悠悠地吹着笛子。当然,我以为找错了,不过慎重起见还是问了问名字,他却正是巴固说的那只老河童。

  “但您看上去还是个孩子……”

  “你没听说过?我不知是什么命运,刚出娘胎就白发满头,然后渐渐变得年轻,现在变成这副孩子模样了。不过算算年纪,若出生时算是六十岁,现在大概有一百十五六岁了。”

  我环视着房间。不知是否是心情使然,我觉得那朴素的桌椅之间,洋溢着一种清新的幸福。

  “您似乎比其他河童都要过得幸福。”

  “嗯,或许吧。我年轻时是个老人,年老时又变成了年轻人。所以我不像老人那样欲望枯竭,也不像年轻人那样沉溺于色。总之,即便我的一生算不上是幸福的,也无疑是安宁的。”

  “的确,是安宁的。”

  “不,若仅仅如此,还算不上安宁。我的身体康健,拥有可以一生衣食无忧的财产。不过,最幸福的还是,我一生下来就是个老人。”

  我和老河童谈论了一会儿自杀的托库和每天看医生的戈尔,不知为何,他似乎对我的话并不怎么感兴趣。

  “那么,您大概不像别的河童那样,您对活着并没有特别的执着吧?”

  老河童看着我的脸,静静地答道:

  “我也像其他河童一样,父亲问过我是否愿意降生到这个国家,然后我才离开母体的。”

  “但我是偶然掉到这个国家的。请您告诉我离开的路吧。”

  “离开的路只有一条。”

  “哪一条?”

  “就是你来时的路。”

  听了这个回答,不知何故,我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不巧的是,我找不到那条路了。”

  老河童用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盯着我。然后,他终于站起身,走到房间一角,拉了拉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一根绳子。于是,我一直没注意的天窗开了一扇。圆圆的天窗外面,松柏伸展着枝条,碧蓝的晴空一望无垠。那像巨大箭头一样矗立着的,不正是枪岳山的山峰吗?我像看到飞机的孩子似的,欣喜得蹦了起来。

  “看,从这里出去就行了。”

  老河童说着,指指绳子。我本以为那是根绳子,其实是架绳梯。

  “那么,我就从这里出去了。”

  “不过,我有言在先。出去之后,你不要后悔。”

  “没关系,我不会后悔。”

  我回答着,早已爬上了绳梯,俯瞰着老河童头顶的凹坑。


十七

  从河童国回来后,有一阵子我受不了人类皮肤的气味。比起人类来,河童实在是清洁得多。不仅如此,对于看惯了河童的我来说,人类的脑袋显得很吓人。这一点或许你没法明白。眼睛和嘴巴倒还罢了,鼻子这东西就莫名地使我产生恐惧。当然,我尽量不去见任何人。不过,不知不觉中,我好像又渐渐习惯了人类,于是大约过了半年,我又可以随意出门了。但即便如此,还有一点麻烦,就是我一不小心就会说出河童国的语言。

  “你明天在家吗?”

  “Qua。”

  “你说什么?”

  “哦,我是说我在。”

  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形。

  从河童国回来后,过了整整一年,我在一项事业上失败了……(说到这里时,S博士提醒他“别谈那个了”。据博士说,一谈到那件事,他就会大吵大闹,弄得看护人都束手无策。)

  那么就不提那件事了。由于那项事业的失败,我想回到河童国去。是的,不是“想去”,而是“想回去”。当时,我觉得河童国就像故乡一样。

  我悄悄地离开家,打算乘坐中央线火车,不巧被警察抓住,终于被送进了医院。我进这家医院的时候,还在想河童国的事。医生察柯怎样了?哲学家马格也许还在七彩玻璃提灯下思考着什么。尤其是我的朋友,烂了嘴巴的学生瑞普……有一天下午,天气就像今天这样阴沉,我正沉浸在回忆中,突然,我差点脱口大叫。原来,河童渔夫巴固就站在我面前,对我频频鞠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我回过神来——不记得我是哭了还是笑了。总之,好久没说河童国的语言了,再次使用让我很激动,这倒是真的。

  “嗨,巴固,你怎么来了?”

  “哎,我来看你。听说你生病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从收音机的广播中听到的。”

  巴固得意地笑了。

  “你能来太不容易了。”

  “哪里,一点不费事。东京的河流和沟渠对河童来说,就像大街一样。”

  我这才想起来,河童像青蛙一样,也是水陆两栖动物。

  “可是这附近没有河流呀。”

  “哦,我是穿过自来水管道上来的。只要打开消火栓……”

  “打开消火栓?”

  “先生你忘记了吗?河童也是有机械师的。”

  那之后,每隔两三天,就有河童来看望我。S博士说我的病是早发性痴呆,但据河童医生察柯说,我并不是早发性痴呆,早发性痴呆症患者是S博士,还有你们(这么说无疑对你太失礼了)。连医生察柯都来看我,学生瑞普和哲学家马格就更不必说了。不过,除了渔夫巴固之外,其他河童不会在白天来。尤其当他们两三只一起来的时候,都是在夜里——而且是有月亮的夜里。昨晚,我还在月光中和玻璃公司董事长戈尔、哲学家马格谈话,而且,音乐家库拉巴克还给我拉了一首小提琴曲。看,对面桌上放着一束黑百合,那是昨晚库拉巴克带给我的礼物。

  (我回头看去,可是,桌子上当然没有花。)

  另外,这本书是哲学家马格特意带给我的。请你读一下第一首诗。对了,你不可能懂河童国的语言。那么我读给你听吧。这是最近出版的托库全集中的一册。

  (他翻开旧电话簿,大声读起诗来。)

  ——在椰子花和竹丛中,

  佛陀早已安眠。

  无花果枯死在路边,

  基督似乎也一起死去了。

  但是我们必须休息,

  纵然在戏剧的背景前。

  (若看背景的后面,只有缀满补丁的画布?)

  可是,我不像这位诗人这么厌世。只要河童们能够时常来看我……哦,还忘了说,你还记得我的朋友、法官佩朴吗?他失掉职位后,真的发疯了,现在住在河童国的精神病院里。如果S博士同意的话,我还想去看看他呢……

作者:芥川龙之介(1927年2月) 译者:赵玉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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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分离派是19世纪末维也纳美术界的一种建筑派系,由维也纳学派中的部分成员独立出后建立。主张造型简洁、集中装饰,采用直线和简单的立方体设计。
  2. 塔纳格拉是古希腊的城市,此地出土的陶俑是研究古希腊美术的珍贵资料。
  3. 国木田独步(1871—1908),日本近代小说家、诗人,他的小说《穷死》描写了一个贫病交加的搬运工卧轨自杀的悲惨故事。
  4. 这里指高更(Paul Gauguin 1848—1903),法国后印象派画家。早年当过海员,又从事股票经纪工作,娶了一位丹麦姑娘并生育了五个孩子。1883年辞职专心绘画,后与家庭断绝,辗转于加勒比海和南太平洋的岛屿,将塔希提岛作为精神家园。1897年在贫困与绝望中决意自杀,服食大量砒霜,幸而获救。自杀前完成的《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为传世杰作。
  5. 这里指江户时代杰出的俳句诗人松尾芭蕉。俳句共有十七个音节,由于日语是一字有多个音节,所以十七个音节所表达的含义远少于十七个汉字,翻译中如果将俳句译成十七个汉字的诗,难免要添加意思。下文中是芭蕉的名句,直译则为“古池呀,青蛙跳入,水的声音”,表达一种空寂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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