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草公园
浅草公园
——一个剧本
1
挂在浅草[1]的山门下不点亮的大灯笼渐渐地往上吊，就像在俯瞰杂乱的商店街。不过只有大灯笼的下部还露在外边。门前无数的鸽子飞来飞去。
2
从雷门直着看过去的商店街。从正面能远远地看到山门。树木全是枯树。
3
商店街的一边一个穿外套的男人和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起在商店街闲逛。男孩时时挣开父亲的手，在玩具店前站住。父亲当然会时时骂这个孩子。但是，有很少的几回他也像忘了孩子一样站在帽子店前注视着橱窗。
4
这对父子的上半身。父亲实在像个乡巴佬，胡子拉碴的。男孩不能说可爱只能说挺可怜。他们身后是杂乱的商店街，他们往这边走来。
5
斜着看过去的一家玩具店。男孩站在这家店前，看顺着绳子爬上爬下的玩具猴子。玩具店里一个人都看不见。能看到男孩子膝盖以上的部分。
6
顺着绳子爬上爬下的玩具猴子。猴子穿着燕尾服，礼帽朝后戴着，这根绳子和猴子的背后是一片深暗色。
7
商店街这家玩具店的一侧。看猴子的男孩忽然发现父亲不见了。他开始睁大眼睛往四处看。接着他好像找到了什么，一溜烟地往那边跑了。
8
从背影看像父亲，但是也只看得到膝盖以上。男孩子追上这个男人，使劲儿抓住他的外套。男人吃了一惊回过脸来，却不是他的乡巴佬父亲。这是一个胡子修饰得很漂亮的、城里人打扮的绅士。男孩的脸上满是失望和迷惑的神情。绅士丢下男孩快步朝对面走去。男孩背对着远远的雷门，一个人呆呆地站着。
9
又看到一个像父亲的背影。但是这回只看到上半身。男孩追上这个男人，胆怯地抬头看他的脸。他的对面是山门。
10
这个男人朝前看的脸。他戴着口罩，比起人脸更近似动物的脸，露出一种让人感到恶意的微笑。
11
商店街的一侧。男孩目送着这个男人，似乎走投无路，站着发呆。不管往哪边看好像也没有父亲的影子进入他的眼帘。男孩寻思片刻，开始漫无目标地走着。两个穿洋装的少女回头看他，他好像也没注意。
12
眼镜店的橱窗。在陈列出来的近视眼镜、远视眼镜、望远镜、放大镜、显微镜、风镜中间，有个西洋偶人头戴着眼镜微笑着。站在眼镜店橱窗前的男孩的后影。但是只能在后面斜着看到他的上半身。偶人的头自动变成真人的头，并和男孩说话……
13
“买眼镜吧，要想找到父亲只有戴上眼镜才行，”
“我的眼睛没有毛病。”
14
斜着看到的假花店的橱窗。假花都插在竹篓或瓷钵里，其中最大的是左边的卷丹花。橱窗玻璃映出男孩的上半身，模模糊糊有点儿像幽灵。
15
透过橱窗玻璃隔着假花的男孩的上半身。男孩把手贴在玻璃上。这时大概是因为哈上了水汽，玻璃上只有他的脸模糊了。
16
橱窗里的卷丹花。但是背后很暗。卷丹花低垂的花蕾也一朵朵地开了。
17
“瞧我多美。”
“可你是假花呀。”
18
从街角看去的香烟店的橱窗。香烟罐、雪茄盒、烟斗等，中间有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香烟的烟直通天国之门。”冉冉地从烟斗里冒出的烟。
19
满是烟的橱窗正面，男孩在右边站着。但是在这儿也只看到膝盖以上，在烟雾里模模糊糊地能看到三座城堡开始漂了起来。城堡把Three Casthes（三城堡）[2]的商标弄得就像立体商标。
20
这些城堡之一。这座城堡的门前有一个士兵拿着枪站着，另外铁栅栏门的对面有几棵棕榈树在摇曳着。
21
这座城门上。旁边不知何时浮起这样的词句——
“走进这座门的当是英雄[3]”
22
往这边走的男孩的身影、前文香烟店的橱窗斜立在男孩的身后。男孩回头看了一眼，又快步往前走去。
23
只看得见吊钟的钟楼内。有人拉动了撞钟木的绳子，钟声缓缓地响起。一下、两下、三下——钟楼外唯有松树。
24
斜着看到的射击店。靶子后而堆着香烟箱，前面摆着博多泥人。这边排列着一排气枪，一个泥人穿着裙子、手拿扇子，是个西洋女人。男孩怯生生地走进这家店，拿起一支气枪完全没有瞄准就乱打一气。店里一个人也没有，只能看见男孩的膝盖以上。
25
西洋女泥人。泥人静静地打开扇子，把脸全遮住了。还有击中这个泥人的软木子弹：泥人当然仰面倒了下去。泥人后面一片黑暗。
26
前文出现的射击店。男孩又拿起气枪，这回他认真地瞄着靶子。三发、四发、五发······可是靶子一个也没掉。男孩不情愿地掏出钱，然后出了店门。
27
开始的时候只是在昏暗中看见一个方东西。突然这个方东西里的电灯开了。横写的字在上面现了出来—上边的字是“公园六区”，下边是“夜间警察岗亭”上边是黑底白字，下边是白底红字。
28
剧场后台的上方。可以看到一个点上灯的窗子，有一根笔直的落水管的墙上有各种已经剥落的海报的痕迹。
29
这个剧场后台的下方。男孩站在那里，暂时好像不想去哪儿。然后他抬头看着高高的窗子。但是，窗子里一个人也看不见。只有一只凶猛的狗走过男孩的脚边，还一边闻着男孩的气味。
30
同一座剧场后台的上方。一个点上灯的窗子里出现一个舞女，冷眼看着眼下的街道。因为逆光的原因，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她脸上忽然现出和男孩相似的可怜神色。舞女静静地打开窗子，把一束小小的花束扔了下去。
31
站在街上的男孩脚边掉下一束小小的花束。男孩伸手捡了起来。就在花束将要捡起离开地面时，忽然变成一把荆棘。
32
一块黑色的告示牌。告示牌上面用粉笔写着“北风、晴”。可是字迹已经模糊，变成“南风增强，可能有雨”。
33
斜着看见的名牌店的露天摊位。遮阳篷下摆着的样品有德川家康[4]、二宫尊德[5]、渡边华山[6]、近藤勇[7]、近松门左卫门[8]等人的名字。这些名字不觉间变成一些普普通通的名字。而且这些标牌的后面隐隐浮现出了番瓜地……
34
池塘的对面有几家相邻的电影院。池塘里当然有几盏电灯的倒影。站在池塘左边的男孩的上半身。男孩的帽子突然被风刮落到池塘里男孩着了一会儿急后，开始朝这边走。脸上是近于绝望的表情。
35
咖啡店的橱窗。砂糖做的塔、西式点心、插上麦秆吸管的苏打水杯等，后面有几个人影在晃动。男孩经过这个橱窗的时候，在橱窗的左边停住脚步。能看到男孩的膝盖以上。
36
这家咖啡店外。像是一对夫妇的中年男女进了玻璃门。女人穿着风衣抱着孩子。这时咖啡店自己转了起来，现出了工作间的内部。工作间里有一根烟囱，还有几个工人在紧张地挥动铲子。点着一盏便携式灯……
37
桌前的儿童椅上可以看到刚才那个小孩子的上半身。孩子甜甜地笑着，举着手晃着脑袋。小孩子的后面什么也看不见。这时玫瑰花开始一朵朵凋落。
38
斜着看上去的自动计算器。计算器前有两只手在不停地动着。当然是女人的手。然后是不断被打开的抽屉，抽屉里全是钱。
39
前面出现的咖啡店橱窗。男孩的样子一点儿没变，过了一会儿，男孩慢慢地回过头，快步朝这边走来。但是，只看到他的脸时，他停了一下，在看什么东西，脸上露出近于吃惊的表情。
40
人群中间站着一个招揽生意的商人。他站在摊开的和服里，挥动着一条衣带，热情地朝人群吆喝着。
41
他手里拿着一条衣带。衣带在前后左右飞舞着，一头能露出二三尺长。衣带上的花纹是扩大了的雪花，雪片逐渐旋转，开始飘落到衣带外去了。
42
一家针织品店的露天摊位。在挂着的衬衫和内裤的下面，一个老太太正在烤着手炉。老太太的面前也是针织品，不过也有几件毛线织的东西。手炉边上有一只黑猫，不时地舔舔前爪。
43
蹲在手炉边的黑猫。在猫的左边能看到男孩子的下半身。黑猫本和原来一样，但是不知何时头上戴了一顶带流苏的土耳其帽。
44
“小少爷，买一件背心吧。”
“我连帽子都不买。”
45
针织品店的露天摊位已经在身后。好像疲倦了的男孩的上半身。男孩开始流眼泪。勉强平静下来，仰望高高的天空，又开始往这边走来。
46
星星微闪的夜空。一张大脸模模糊糊浮现出来。好像是男孩父亲的脸。尽管脸上显出既慈爱又悲伤的表情。不过这张脸片刻之后，便如雾一般不知消失到何方。
47
纵看的街道。男孩背朝着这边，走在这条街道上，街上少有行人：从男孩身后走过一男子。男子略一回头，可见一戴口罩的面孔。男孩一次都没回头。
48
斜看有格子窗的房子外。房前有三辆人力车朝后停着。行人仍旧不多。有一个戴着白头罩的新娘子和好几个人一起出了格子门，静静地坐上人力车，三辆人力车都坐上人后，新娘子的一辆先走。后面是男孩的身影。站在格子门前的人们当然谁都没理会男孩。
49
写着“XYZ公司的特制品。走失的孩子、艺术电影”字样的长方形广告牌。这也变成了身体前后挂着广告牌的活人广告，做广告的人已经上了年纪，但俨然是个城里的绅士，行走在商店街上。后边的街道比刚才行人多，各种商店鳞次栉比。男孩子经过这里，去要了一份活人广告分发的广告，
50
纵看上文出现的街道。一个拄着拐的伤兵慢慢朝对面走着。伤兵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鸵鸟。但是走了一会儿又变成了伤兵。胡同的角落有个邮筒。
51
“快点儿，快点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的。”
52
街角上的邮筒。邮筒忽然变得透明，可以看到圆筒里有无数重叠的信件。但是眼看着又变成原来的邮筒。邮筒后面是一片黑色。
53
斜看的艺妓街。出去应酬的两个艺妓从点着吉利灯笼的格子门里出来，静悄俏地朝这边走来。两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两个艺妓走过后，看见往对面走的男孩的身影。男孩朝后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比刚才更加难过。男孩渐渐变小。这时一个模仿歌舞伎嗓子的矮个艺人从对面走来。走到眼前，看上去不知什么地方有点儿像那个男孩子。
54
在一个大铁圈上挂着几绺假发。假发里挂一写着“少发者加发用”的牌子。这几绺假发忽然变成了理发店的棒子。棒子的后面是一片黑暗。
55
理发店的外部一大玻璃窗里有几个男女在活动。男孩往那边走，朝里看了看。
56
正在理发的男人的侧面。过了一会儿，他也变成大铁圈上挂着的几绺假发。假发里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这回写着“添加用”字样。
57
按照西洋直线风格修建的医院。男孩从这边走过去，走上石头台阶。可是刚进门，又立刻从台阶上下来了。男孩往左边走后，医院静静地朝这边移动，最后只剩下一个大门。一个护上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站在门前，眺望若远处的某物。
58
护士交叉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前边的左手上戴着一只订婚戒指。可是，戒指突然自己掉下来了。
59
仅仅留下框的水泥墙。墙自然变得透明，可以看到铁栅栏里有几只聚在一起的猴子。然后整个墙变成木偶的舞台。舞台设计成西式房间的室内。室内有一个西洋木偶胆怯地窥视着周围。从蒙着脸看好像是小偷，房间的角落有个保险柜。
60
撬保险柜的西洋木偶。不过，这个木偶的手脚上装的几根细线都看得清清楚楚……
61
斜看前面出现的水泥墙。墙上什么也没有。男孩走过这里的身影。接着是个驼背的身影。
62
斜着往下看的街道。街道上的一片落叶被风吹得旋转着。这时又飘落下来一片较小的落叶。最后又飘下杂志广告似的一张纸。那张纸不巧好像已经被撕破了。不过，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大号字印的《生活 正月号》。
63
大常绿树下的长椅。树后可以看到前面说过的池子的一角。男孩走到那边，失望似的坐了下来，然后开始擦眼泪。这时刚才那个驼背也一个人过来坐在长椅上。背后的常绿树时时被风吹动。男孩子回过头盯着那个驼背。可是驼背根本不回头。他还从怀里掏出烤红薯，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64
正在吃烤红薯的驼背的脸。
65
前面出现过的常绿树荫下的长椅。驼背还在吃着烤红薯。男孩子站起身来，低着头不知往哪儿走去。
66
斜着从上往下看的长椅。木条长椅上留下一个小钱包。这时不知是谁的一只手悄悄伸过来拿走了那个小钱包。
67
前面出现过的常绿树荫下的长椅。只是这回长椅是斜着的了。长椅上驼背正翻看小钱包里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在驼背的左右又开始出现了几个驼背。最后长椅上全是驼背了。而且他们还都同样聚精会神地翻看着小钱包相互还说着什么。
68
照相馆的橱窗。几张男女的照片分别装在镜框里挂着。可是这些男女的脸也忽然变成了老人了。但是其中只有一个穿着黑礼服戴着勋章，留着络腮胡子的老人的半身没变。不过那张脸不知什么时候变成刚才那个驼背的脸。
69
从旁边看过去的观音堂。男孩走过那下边。观音堂上方有一弯新月。
70
观音堂正面的一部分。但门是关着的。前面有几个前来朝拜的人。男孩走过去，把背朝向这边，抬头看了看观音堂。这时他突然斜着朝这边走了过来。
71
斜着从上往下看，一个长方形的大洗手盆上漂着几只带把儿的水瓢，水面上映照着摇曳的灯火。这时又映照出男孩非常憔悴的脸。
72
一个大石灯笼的下部。男孩在这儿坐下来，两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73
前面出现过的石灯笼的下部的后边。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侧耳听着什么。
74
这个男人的上半身，当然只有他的脸没朝向这边。但是，他静静地一回头时可以看出是前面那个戴口罩的男人。而且他的脸过了一会儿变成了男孩父亲的脸。
75
前面出现过的石灯笼的上部。石灯笼残留着柱子，自己变成火焰燃烧了起来。火焰烧过了之后，那里出现一朵刚开的菊花，菊花比石灯笼上面的石檐还大。
76
前面出现过的石灯笼的下部。男孩子和原来一样。这时一个把帽子戴得很低的巡警走过来，手搭在了男孩子的肩膀上。男孩子吃惊地站起来，对巡警说着什么。然后他就被巡警拉着手，默默地走向了对面。
77
前面出现过的石灯笼的下部的后边，这回没有一个人。
78
前面出现过的山门上挂的大灯笼。大灯笼渐渐地往上升，像原来一样俯瞰着商店街。只是灯笼的下部还能看得见。
作者：芥川龙之介（1927年3月） 译者：宋再新
内容来源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