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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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子的烦心事

胤子的烦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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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子的烦心事

  胤子收到一份邀请去赴丈夫长辈的一个实业家千金的婚宴,她兴致勃勃地跟刚好要上班去的丈大说:

  “我不去不好吧?”

  “那不好。”

  丈夫一边打领带,一边对着镜子里的胤子答应着。当然因为对着衣柜上镜子的关系,可以说不是对着胤子,而是对着胤子的眉毛——近于对着眉毛回答的。

  “婚宴可是在帝国饭店哪。”

  “是——在帝国饭店?”

  “哎呀,你不知道呀?”

  “嗯,……嘿,我的背心!”

  胤子急忙抓起背心,接着又问起了婚宴的事:

  “在帝国饭店是吃西餐吧?”

  “这不是废话吗?”

  “那我就麻烦了。”

  “怎么呢?”

  “怎么……没人教过我西餐的吃法呀。”

  “那你说谁学过……”

  丈夫刚一把上衣披上,顺手就戴上了春天用的礼帽,又把衣柜上的婚宴通知看了一遍,说:

  “怎么?不是四月十六号吗?”

  “十六号也罢十七号也罢……”

  “不是还有三天吗?我说你,这两天里学学。”

  “那,明天是星期天,你就带我到哪儿去学嘛。”

  可是丈夫什么也没说匆匆忙忙地上班去了。胤子送走丈夫,心里不由得有些烦闷。当然这的确和她身体不舒服也有关系。她没有孩子,只剩她一个人后,她在长火盆旁边拿起报纸,把每个栏目浏览了一遍,看有没有这方面的内容。可是,有“今日菜谱”,却没有什么西餐的吃法之类的文章。西餐的吃法?……她忽然想到,在女学校学过的教科书里好像有这样的内容,于是她立刻从小柜子的抽屉里找出两本旧家政读本,这两本书不知什么时候手多次翻过的地方已经发黑了,而且还明显地散发出一股霉味儿。胤子在自己细瘦的膝盖上把书翻开,比看任何小说的时候都要投入,拼命查找着目录。

  “棉及麻织物的洗涤,手绢、围裙、和式袜子、桌布、餐巾、花边……

  铺垫物品。榻榻米、地毯、油布、垫毯……

  厨房用具。陶瓷器皿、玻璃器皿、金银器皿……”

  胤子对一本书失望了,她又拿起另一本找起来。

  “绷带法。绷带卷、绷带巾……

  生产,初生儿的衣服、产室、产具……

  收入及支出。工资、利息、企业所得……

  一家的管理。家庭风格、主妇须知、勤劳和节俭、交往、兴趣……”

  胤子绝望地把书丢下,在大枞木梳妆台前站着扎头发,可是,西餐的吃法却始终让她放心不下……

  第二天的下午,丈夫看胤子着急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就专门带她到银座大街里侧街道上的一家餐厅去了。胤子坐在餐桌前,看餐厅里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一个人,她这就放心了。但是,她想是不是这家店经营不好,又不能不扣心起影响丈夫奖金的不景气来了。

  “真够呛啊,客人这么少。”

  “别乱说了,我是专门挑没客人的时间来的。”

  接着丈夫开始教胤子刀叉的用法和西餐的吃法,其实他教的也未必就对。他把芦笋用刀切成几段,为了教胤子用尽了他所有的知识。胤子当然非常用功。可是最后当橙子和香蕉上来的时候,她不由得计算起水果的价钱来。

  他们离开餐厅走在银座大街里侧的街道。丈夫终于有了完成任务后的满足感。但是胤子心里还在反复回忆叉子的用法和喝咖啡的方法。而且她还病态地感到不安:万一自己弄错了的话……银座的里侧街道很安静,洒在柏油马路上的阳光静静的使人感到春意。胤子随口答应着丈夫的话,脚步总要比丈夫慢几步……

  走进帝国饭店对她来说当然是第一回。胤子跟在穿带家徽图案和服的丈夫身后,爬上窄窄的楼梯,总觉得用大谷石和砖装饰的楼内有些怕人。而且她沿着墙走还觉得看见了一只大耗子,觉得?——这是实际的“感觉”。她拉拉丈大的衣袖,“哎呀,有耗子。”可是丈夫回头一看,脸上露出感到迷惑的神色,只回答了一声:“在哪儿啊……是你的错觉吧。”胤子在丈夫没说前已经知道是自己的错觉了,可是只要有了这个感觉就越发紧张了。

  他们在餐桌的一角坐下,开始用起刀叉来。胤子也时时看上一眼蒙上蒙头巾的新娘,但是更让她操心的是盘子里的东西。她连把面包送到嘴里都会感到体内的神经在颤抖。把叉子掉在了地上更让她手足无措。幸好晚餐渐渐要接近尾声了,胤子一看到盘子里的沙拉,就想起了丈夫的话:“沙拉上来的时候你就要知道这顿饭要完了。”可是她刚觉得缓过点儿气来了的时候,这回又必须要举起香槟酒杯站起来。这是这次晚餐里最难受的几分钟。她胆怯地离开座椅,把杯子举到自己眼睛那么高,不由得感到自己的骨头都在发抖。

  他们从电车的终点站拐进了小胡同。丈夫好像醉得不轻。胤子注意着别踩着丈夫的脚,一边还兴奋地说着。这时他们经过一家电灯明亮的饭馆前,看见里边有一个只穿着一件衬衫的男人正和饭馆的女招待开着玩笑,用烤章鱼当下酒菜喝着酒。当然这情景只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但是,她心里却不能不对那个让胡子乱七八糟也不刮的男人感到轻蔑。可同时她又不能不羡慕他的自由。走过那家饭馆之后,以下的房屋都是居民住家,所以灯光也就开始暗了下来。胤子在这样的夜里好像闻到了树木发芽的香味儿,不知不觉地想起了自己出生的乡下。也想起了妈妈买了两三张五十元一张的债券就得意地说:“就是这样的不动产也能增值呢。”

  第二天早晨,格外没精神的胤子对丈夫说着话,丈夫还是在对着镜子系领带。“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

  “嗯。”

  “你看了报道了吗?说是本所还是哪儿的盒饭店的姑娘疯了。”

  “疯了?为什么?”

  丈夫穿着背心,眼睛转向了镜子里的胤子。不是对着胤子而是对着胤子的眉毛。

  “好像是因为被工人还是被谁亲了一口。”

  “就因为这种事就疯了?”

  “是有这样的事啊。我觉得有。昨天晚上我也做了怕人的梦呢。”

  “什么梦?……这条领带也只能用这一年了。”

  “好像我出了什么大错,忘了是怎么回事了,反正是弄错了什么,跑到火车道上去的梦。这时火车开过来了……”

  “以为被压着了,一下子就惊醒了,是吧?”

  丈夫披上外衣,戴上春天戴的礼帽。他又看着镜子,检查着领带打好没有。

  “不对,我被压着了,可在梦里还是活着的。只是身体被压得乱七八糟的,只有眉毛剩在了铁道上……大概还是因为这两三天只注意西餐的吃法了。”

  “也许。”

  胤子送着丈大,像自言自语地说:

  “昨天晚上要是出了大洋相的话,真不知道我也会出什么事呢。”

  可是丈夫什么也没说,急匆匆地上班去了。终于只剩下胤子一个人后,她还是坐在长火盆边,喝着沏好在茶壶里已经不热的粗茶。但是她的心已经失去了平静。她眼前的报纸上登着樱花盛开的上野公园的照片。她漫不经心地看着照片,又要喝一口粗茶。可是不知什么时候粗茶上漂着像云母一样的油。而且大概是心情的关系,那油看上去就和自己的眉毛一模一样。

  “……”

  胤子手支着脸,连梳头发的精神都没有,只是呆呆地看着粗茶。



作者:芥川龙之介(1927年3月) 译者:宋再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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