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傻子的一生

一个傻子的一生

人生还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久米正雄君：

　　这篇原稿发表与否自不必说，便是发表的时间与刊物，也尽由你裁处。

　　文章中出现的人物，你大抵都知道。不过，我希望即便文章发表的时候，你也不要加上注解。

　　如今，我生活在最不幸的幸福之中。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后悔。我只是感到，有像我这样的恶夫、恶子、恶父的人们是多么可怜。别了！至少在这篇文章中，我有意识地不做自我辩护。

　　最后，我将此稿特地托付给你，是因为我认为你恐怕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只要剥掉我的“都市人”的外皮）。请嘲笑文中我的傻样儿吧。

昭和二年（1927年）六月二十日

芥川龙之介

一　时代

　　一间书店的二楼。二十岁的他登上搭在书架上的西洋式梯子，寻找新书。莫泊桑、波德莱尔、斯特林堡、易卜生、萧伯纳、托尔斯泰……

　　不久，天色渐暮，但他依然热心地看着书脊上的文字。摆在那里的，与其说是书籍，莫如说是世纪末本身。尼采、魏尔伦、龚古尔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豪普特曼、福楼拜……

　　他与昏暗搏斗着，历数这些名字。可是，书籍自动地逐渐沉入忧郁的暗影中。终于，他失去了耐心，正要走下西式梯子，这时，突然啪的一声，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在他头顶亮了起来。他伫立在梯子上，俯瞰着书籍间活动的店员和顾客。奇怪的是，他们显得那么矮小，那么寒碜可怜。

　　“人生还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有一会儿工夫，他从梯子上凝望着这些人。

二　母亲

　　疯子们都同样穿着灰衣服，因此，宽阔的房间更加阴气沉沉。他们中的一人对着管风琴，专心致志地弹奏赞美歌，又有一人站在房间的正中央跳舞——其实更像是蹦来蹦去。

　　他和一位面色红润的医生一起望着这番场景。十年前，他的母亲和这些人并无分别。并无分别……他从他们的气息上，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

　　“走吧？”

　　医生在他前面带路，他们穿过走廊，来到一个房间。房间的一隅，盛满酒精的大玻璃罐中浸着几副脑髓。他发现一副脑髓上隐约有白色的东西，像是滴了一点儿蛋清。他和医生站着交谈，又一次想起了母亲。

　　“这脑髓的主人，从前是某电灯公司的工程师。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又黑又亮的大发电机。”

　　为了避开医生的视线，他眺望着窗外。那里除了一堵插着空瓶碎片的砖墙，别无他物。墙上薄薄的苔藓，隐隐泛着斑驳的白。

三　家

　　他在郊外一幢房子的二楼上生活。由于地基松软，房子奇怪地倾斜着。

　　他的姨母多次在二楼上与他争吵，他们也接受过他的养父母的调停。但他又感受到，姨母比任何人都爱他。他二十岁的时候，终生独身的姨母已是年近六旬的老人。

　　他在郊外的二楼上，数次思考过，是否互相深爱的人就要互相折磨。其间，他感受着二楼令人忐忑的倾斜。

四　东京

　　隅田川阴沉沉的，他从行进中的小汽船的窗口眺望向岛的樱花。在他眼中，盛开的樱花仿佛一排破布般忧郁。可是，他总能从这樱花——江户以来的向岛樱花中发现自己。

五　我

　　他和一位前辈一起坐在咖啡店的桌旁，不停地吸着香烟。他不怎么说话，不过认真地倾听前辈的谈话。

　　“今天我坐了半天汽车。”

　　“是有什么事吗？”

　　前辈手托着腮，满不在意地回答：

　　“没有，只是想坐车而已。”

　　这句话将他解放到一个他不知道的世界——接近诸神的、“我”的世界。他感觉到痛楚，同时，又觉得欢愉。

　　那家咖啡店非常狭小，但是在牧羊神的镜框下，赭色花盆中生长着一棵橡胶树，垂着肥厚的叶子。

六　病

　　在连绵不断的海风中，他翻开大的英语字典，指尖寻找着词语。

　　Talaria 有翼的靴子或凉鞋。

　　Tale 故事。

　　Talipot 产于东印度的椰子树。树干高五十至一百英尺，树叶可用于制作伞、扇子、帽子等。七十年开一次花……

　　他用想象清晰地描绘出椰子树花朵的模样。他的喉咙中感到从未有过的痒，不由得吐了一口痰到字典上。痰？但那并不是痰。他想到短暂的生命，再次想象椰子树的花朵，那在遥远的海对岸的、高高矗立的椰子树的花朵。

七　画

　　他突然——的确是突然，他站在书店门口，看高更画集的时候，突然理解了绘画。当然，那本高更画集是照相版的，可是，即便在照相版中，他也感受到了那鲜明浮现出来的自然。

　　对绘画的热情使他的视野为之一新。他开始不断留意树枝的虬曲姿态和女子丰润的脸颊。

　　一个雨后的秋日黄昏，他从郊外的铁道桥下经过。

　　铁道桥对面的堤坝下停着一辆运货马车。一边走着，他感到这条路上已经有人走过。是谁？时至如今，没有必要再问他自己。在二十三岁的他心中，有一个割掉了耳朵的荷兰人，衔着长长的烟斗，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这幅忧郁的风景画……

八　火花

　　他被雨淋湿了，在柏油路上行走。雨下得很大，水沫飞溅中，他感觉到了雨衣上的橡胶味儿。

　　这时，眼前的一根电线发出紫色的火花。他莫名地感动了。外衣口袋里藏着他的原稿，预备在他们的同人杂志上发表。他走在雨中，又一次抬头看看身后的电线。

　　电线依然放出锐利的火花。他综观人生，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可是，只有这紫色的火花——只有这空中激烈的火花，哪怕要用生命去换，他也想握在手中。

九　尸体

　　尸体的拇指上都缠着金属丝，上面挂着名牌，写着姓名、年龄等。他的朋友弯着腰，娴熟地操作手术刀，开始剥一具尸体脸上的皮。皮肤下是美丽的黄色脂肪。

　　他望着尸体。为了写一个短篇——一个以王朝时代为背景的短篇，这么做无疑是必要的。可是，尸体那近似腐烂杏子的臭气令他不快。他的朋友皱着眉，静静地动着手术刀。

　　“这一阵子尸体不足呢。”

　　朋友如此说。于是，他不知不觉地想出了一个回答——“如果尸体不足的话，我会毫无恶意地去杀人。”当然，这一回答只存在于他的心里。

十　先生

　　他在高大的檞树下读先生写的书。

　　秋日的阳光中，檞树的叶子纹丝不动。遥远的天空中，一架垂着玻璃秤盘的天平正好保持着平衡。——他读着先生的书，感觉到了这番情景。

十一　黎明

　　天色渐明，他环顾着市镇一角上的宽阔的市场，市场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辆都染上了蔷薇色。

　　他点燃一支香烟，静静地进入市场中。一只瘦瘦的黑狗忽然朝他吠叫，不过他没有吃惊，甚至还挺喜欢那只狗。

　　市场正中央有一棵悬铃木，枝叶四面伸展。他站在树下，透过树枝仰望高高的天空。他的头顶正上方，有一颗星星在闪　耀。

　　那年他二十五岁，那是见到先生的第三个月。

十二　军港

　　潜水艇内部颇为幽暗，四周都是机械，他弯下腰，窥视着小小的潜望镜。潜望镜中映出的是明亮的军港风景。

　　“那里可以看到‘金刚’号吧。”

　　一个海军军官对他说。他望着四方镜头上的小小军舰，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想起了荷兰芹。放在三角钱一份的牛排上、散发出淡淡香味的荷兰芹。

十三　先生的死

　　雨后的风中，他走在新车站的月台上。天空还有些昏暗。月台对面有三四个铁道工人，一齐挥动着鹤嘴锄，高声唱着什么。

　　雨后的风吹散了工人的歌谣和他的感情。他没有点燃香烟，感受到近乎欢喜的痛苦。他外套的口袋中还塞着“先生危笃”的电报。

　　从对面长满松树的山丘背后，一列早晨六点的上行火车拖着淡淡的烟，蜿蜒地驶了过来。

十四　结婚

　　结婚第二天，他就责备妻子“你一来就胡乱花钱，让人烦恼”。可是，与其说这是他的不满，莫如说是姨母让他表示的不满。于是，妻子不但向他、还向姨母道了歉。妻子面前还放着一盆特意为他买来的黄水仙……

十五　他们

　　他们过着宁静的生活，在舒展的大芭蕉叶下……因为他们的家在一个海岸小镇上，从东京乘火车过来要整整一个小时。

十六　枕头

　　他枕着散发出蔷薇叶气味的怀疑主义，读着阿纳托尔·法朗士的书。可是，他没有意识到枕头中也有半人马神。

十七　蝴蝶

　　弥漫着海藻气息的风中，一只蝴蝶翩然飞舞。仅仅一瞬间，他感觉到蝴蝶的翅膀碰到了自己干涩的嘴唇。可是，蹭在他唇上的蝴蝶的翅粉，数年后依然闪闪发光。

十八　月

　　他在一家酒店的台阶上，偶然遇见了她。尽管是白天，她的脸却如在月光之中。他目送着她——他们素不相识——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寂寞。

十九　人造翅膀

　　他从阿纳托尔·法朗士移向十八世纪的哲学家。不过，他没有靠近卢梭。这或许是因为他自身的一面，与容易被热情驱使的卢梭相近似。他走近了与他自身另一面——富于冷静理智的一面相近似的、那位写作《老实人》的哲学家^[1]。

　　他二十九岁，人生却毫无光明。可是，伏尔泰却给予了他人造翅膀。

　　他展开人造翅膀，轻而易举地飞上天空。与此同时，沐浴了理智之光的人生的欢喜与悲哀，沉落到他的眼睛下方。他将反语和微笑丢在寒碜的城市上方，在无遮无碍的天空中笔直地飞向太阳，仿佛忘记了古代的希腊人，因为被太阳光烤焦了人造翅膀，坠海而死的故事……

二十　枷锁

　　他们夫妻与养父母住到了一起，这是因为他决定进一家报社的缘故。他依靠的是一张写在黄纸上的契约书，但后来他发现，契约上报社没有任何义务，承担义务的只有他。

二十一　疯子的女儿

　　阴天下，两辆人力车在人迹稀少的乡间道路上奔跑。海风吹来，由此可知这条道路面对大海。他坐在后面的人力车上，心里奇怪自己对这次幽会毫无兴趣，思索着是什么将自己带到这里来。那决不是恋爱。如果不是恋爱的话……为了避免这个答案，他也想过“总之，我们是平等的”。

　　坐在前面人力车上的，是一个疯子的女儿。而且，她的妹妹因为嫉妒而自杀了。

　　“已经没有办法了。”

　　对这个疯子的女儿——只有强烈动物本能的她，他感到一种憎恶。

　　这时，两辆人力车经过散发着海腥味的墓地外面。粘着牡蛎壳的木头围墙里，有几座黑乎乎的石塔。他眺望着石塔对面泛着微光的大海，突然对她的丈夫——无法抓住她的心的丈夫，产生了轻蔑之情。

二十二　某位画家

　　那是杂志的一幅插图，可是，那画了一只雄鸡的墨笔画却显示出鲜明的个性。他向朋友打听这位画家。

　　一周之后，画家拜访了他。在他的一生中，这是特别重要的事件。在这位画家身上，他发现了无人知晓的诗，而且，还发现了他一直未察觉的自己的灵魂。

　　一个微寒的秋日黄昏，看着一株玉米，他忽然想起了画家。高高的玉米被粗犷的叶子包裹着，在鼓起的土地上露出神经似的细细的根。当然，这无疑是容易受伤的他的自画像。可是，这一发现只能使他忧郁。

　　“已经晚了，不过一旦……”

二十三　她

　　暮色降临，他发着低烧，走在广场上。澄净的天空微微泛着银色，几栋大楼的窗口闪着灯光。

　　他在路边停下，等待她的到来。五分钟后，她朝他走来，脸色有些憔悴。可是，看到他的脸，她说了一句“我累了”，微微一笑。他们并肩走在微明的广场上，他们这是第一次。为了和她在一起，他愿意放弃一切。

　　坐进汽车之后，她注视着他的脸，问：“你不后悔？”他干脆地回答：“不后悔。”她按住他的手，说：“我不后悔。”这时，她的脸如在月光之中。

二十四　生产

　　他伫立在拉门旁边，俯视着穿白色手术服的助产士给新生儿洗澡。每当香皂渗入眼睛时，婴儿都令人怜爱地皱起脸。不仅如此，他还一直高声啼哭。他觉得新生儿的气味很像小鼠崽，一边忍不住痛切地思索起来。

　　“这孩子为什么要生下来，来到这个充满苦难的尘世？为什么他要以我这样的人为父亲，要承受这样的命运？”

　　这是他妻子生下的第一个男孩。

二十五　斯特林堡

　　他站在房间的门口，看着在石榴花开放的月光下，几个脏乎乎的中国人正在打麻将。然后，他回到房间里，在低低的煤油灯下读《疯人辩护词》^[2]。可是，读不上两页，他露出了苦笑。斯特林堡在写给情人伯爵夫人的信中，说着和他差不多的谎言。

二十六　古代

　　色彩剥落的佛像、仙人、马、莲花，震撼了他的心魂。他仰望着它们，忘记了一切，甚至包括他幸运地摆脱了疯子的女儿这件事。

二十七　斯巴达式训练

　　他和朋友走在后街上。一辆人力篷车笔直地从对面驶来，意外的是，坐在车上的，正是昨晚的她。白昼之中，她的脸如同沐浴着月光。在他的朋友面前，他们自然没有交谈。

　　“真是美人哪。”

　　朋友说。他望着道路尽头的春天的山，毫不犹豫地答道：

　　“是啊，非常美。”

二十八　杀人

　　阳光下，乡间的道路上飘着牛粪的臭味。他擦着汗，沿着慢坡路朝上走去。道路两边成熟的小麦散发出芳香。

　　“杀，杀……”

　　他嘴里重复着这个字。杀谁？他很清楚。他想起了那个剃着半寸头、低三下四的男人。

　　在泛黄的麦田对面，一座罗马天主教堂露出了圆屋顶。

二十九　形

　　那是一只铁制的长把儿酒壶。他从这把雕着细纹的酒壶上，体会到了有“形”之美。

三十　雨

　　他和她在大床上谈了很多话。卧室的窗外下着雨，文殊兰的花朵在雨中腐朽。她的脸依然如在月光之中，可是，他却感觉谈话有些无趣了。他趴在床上，静静地点燃一支香烟，想到他们已经一起生活了七年。

　　“我还爱着这个女人吗？”

　　他问自己。答案令一直关注着自己的他也颇感意外。

　　“我还爱着她。”

三十一　大地震

　　那气味近似熟透的杏子。他走在火灾后的废墟上，隐隐嗅到这气味，心想，暑天里腐烂的尸体气味倒没那么糟糕。可是，当他来到陈尸累累的池边时，他发现“酸鼻”这个词在感觉上决非夸张。尤其令他震动的是十二三岁的孩子的尸体。他望着那尸体，感受到类似羡慕的情绪。“为诸神所恩宠者多夭折”，他想起了这句话。他的姐姐和异母弟的房子都被烧毁，姐夫因为犯了伪证罪被判刑，缓期执行。

　　“大家都死了也好。”

　　他伫立在废墟上，痛切地想道。

三十二　打架

　　他和异母弟弟扭打在一起。弟弟常因为他而受到压抑，这是肯定的。同时，他也因为弟弟而失去自由，这也是无疑的。亲戚们不断对弟弟说“要跟哥哥学”，但这同样束缚了他的手脚。他们扭在一起，滚到了檐廊边。院子里有一棵百日红——他还记得——在阴沉欲雨的天空下盛开着耀目的红花。

三十三　英雄

　　他从伏尔泰的房子的窗口仰望高山，挂着冰川的山上连秃鹰的影子都没有。可是，一个矮小的俄国人，却执着地在山道上攀登。

　　夜晚降临到伏尔泰的房子里。他在明亮的油灯下写出思想诗，一边想着那个在山道上前行的俄国人的身影。

　　你比任何人更恪守十诫，

　　也比任何人都破坏十诫。

　　你比任何人更热爱民众，

　　也比任何人都轻蔑民众。

　　你比任何人更燃烧着理想，

　　也比任何人都知晓现实。

　　你是我们东方产生的、

　　散发着花草气息的电力机车。

三十四　色彩

　　三十岁的他，不知何时爱上了一块空地。空地上生长着苔藓，此外就只有一些散落的砖瓦碎片。可是，在他眼中，那与塞尚的风景画一般无二。

　　他蓦然想起了自己七八年前的热情，同时发现自己七八年前还不懂色彩。

三十五　小丑偶人

　　他想过一种死而无憾的激烈生活，但他依然在养父母和姨母面前谨慎小心地生活着。这造就了他生活的明暗两面。他看到一间洋服店里有一个小丑偶人，想到自己和偶人多么相似。但是，意识之外的他——第二个他，早已经将此种心情写入了一个短篇小说中。

三十六　倦怠

　　他和一个大学生走在长满芒草的原野上。

　　“你们还有旺盛的生活欲望吧？”

　　“是的。不过，您不也是……”

　　“我没有了。我只有创作的欲望。”

　　这是他的真心话。不知不觉中，他对生活失去了兴趣。

　　“创作欲也是一种生活欲望吧。”

　　他没有回答。原野中，红红的芒草穗上方，清晰地显露出火山。对火山，他有一种近乎羡慕的情绪，但这是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三十七　越人

　　他邂逅了一位在才华上能与自己抗衡的女人。不过，他写了《越人》等抒情诗，勉强摆脱了这一危机。那郁悒的心境，仿佛要将树干上冰冻的晶莹雪团揭落下来一般。

　　风中飞舞的菅草斗笠，

　　怎会落到路上。

　　我的名字何足珍惜，

　　珍惜的只有你的名字。

三十八　复仇

　　酒店的露台上，周围的树木正在发芽。他一边画画，一边和一个少年玩耍。那是七年前分手的疯子的女儿的独生子。

　　疯子的女儿点燃香烟，看着他们玩耍。他怀着沉闷的心情画着火车和飞机。幸运的是，少年不是他的孩子。可是，听到少年称他“叔叔”，他无比痛苦。

　　少年跑开后，疯子的女儿吸着香烟，讨好般地对他说：

　　“那孩子像你吧？”

　　“不像。首先……”

　　“可是，也有胎教这种东西嘛。”

　　他默默地移开视线。可是，他的心底甚至有一种想要绞死这个女人的、残虐的欲望。

三十九　镜

　　他在咖啡店的角落里和朋友谈话。朋友吃了烤苹果，说起这一阵子天气寒冷。他忽然感觉出话中的矛盾。

　　“你还单身吧。”

　　“不，下个月就结婚。”

　　他沉默了。嵌在咖啡店墙壁上的镜子映出无数个他，冷冰冰的，像要威胁什么……

四十　问答

　　你为什么攻击现代的社会制度？

　　因为我看到了资本主义产生的恶。

　　恶？我认为你没有认识到善恶的差别。那么，你的生活呢？

　　——他和天使如此一问一答。只不过，这位天使戴着一顶不逊于任何人的丝绒大礼帽。

四十一　病

　　他为失眠症所困扰，体力也开始衰弱。几位医生分别就他的病作出数个诊断——胃酸过多、胃张力缺乏、干性胸膜炎、神经衰弱、慢性结膜炎、脑疲劳……

　　他知道自己的病源。那就是，他为自己感到羞耻的同时，又对他们心怀恐惧。对他们——对他所轻蔑的社会！

　　一个天阴欲雪的午后，他在一家咖啡店的角落里衔着香烟，倾听对面留声机里传出的音乐声。那音乐不可思议地沁入他的心底。等音乐结束，他来到留声机前，看唱片上贴的名称。

　　Magic Flute——Mozart（《魔笛》——莫扎特）

　　他顿时明白了。无疑，打破十诫的莫扎特也是痛苦的，但未必像他那样……他垂着头，静静地回到了桌前。

四十二　诸神的笑声

　　他三十五岁，在沐浴着春日阳光的松林中散步。他想起了两三年前自己写的一句话：“诸神是不幸的，他们不像我们这样可以自杀。”

四十三　夜

　　夜晚再度降临，惊涛骇浪的大海在幽暗中不断地飞溅起水沫。在这样的天空下，他与妻子第二次结婚。这是他们的欢愉，同时又是痛苦。三个孩子与他们一起眺望海面上的闪电。妻子抱着一个孩子，似乎在忍住泪水。

　　“看到那边的船了吗？”

　　“嗯。”

　　“那艘断了两根桅杆的船。”

四十四　死

　　他趁着一个人睡觉，试图用带子缢死在窗格子上。可是，脖颈套进带子里时，他突然害怕起死亡。他并不是因为死亡那一瞬间的痛苦才害怕的。第二次，他取出怀表，试着计算缢死的时间。于是，在片刻的痛苦之后，一切都开始模糊。只要过了这段时间，无疑就会死去。他看了怀表的指针，发现痛苦的时间是一分二十几秒。窗格子外面黑沉沉的，但是，黑暗中传来了粗犷的鸡鸣声。

四十五　Divan（《西东诗集》）

　　Divan再一次赋予他的心以新的力量，那是他所不知道的“东方式的歌德”。他看着悠然立于一切善恶彼岸的歌德，感到了近似绝望的羡慕。在他眼中，诗人歌德比诗人基督更伟大。这位诗人的心中绽放着希腊卫城、各各他^[3]乃至阿拉伯的玫瑰花。若是多少拥有一些探寻这位诗人足迹的力量的话……他读完Divan，在可怕的感动平息之后，不由得对生为生活宦官的自己产生了痛切的轻蔑。

四十六　谎言

　　他的姐夫的自杀骤然将他击垮，此后他必须照顾姐姐一家。至少对他而言，他的将来如黄昏般幽暗。对自己的精神破产，他感觉到一种类似冷笑的情绪——他完全清楚自己的恶劣品性和弱点——一边依然继续读着各种各样的书。但是，就连卢梭的忏悔录也充满了英雄式的谎言。尤其是《新生》^[4]，他从未见过像《新生》的主人公那样老奸巨猾的伪善者。不过，只有弗朗索瓦·维庸^[5]沁入了他的心，他在数篇诗歌中发现了“美丽的雌性”。

　　等待绞刑的维庸出现在他的梦中，他好几次想要像维庸那样，堕入人生的最低谷，但他的境遇和肉体的能量不允许那样做。他渐渐衰弱，正如过去斯威夫特^[6]看到的从树梢开始枯萎的树木那样。

四十七　玩火

　　她容光焕发，宛如朝阳照耀在薄冰上。他对她怀有好感，但没有恋爱。而且，对她的身体，他没有碰过一根手指。

　　“据说您想死？”

　　“嗯。不，不是想死，是厌倦了活着。”

　　如此问答之后，他们约定一起死。

　　“这是精神自杀吧。”

　　“双人精神自杀。”

　　自己竟如此沉着，他感到不可思议。

四十八　死

　　他没有和她一起死。不过，他对自己没有碰过她的身体感到满意。她若无其事，时常和他谈话。而且，她送给他一瓶氰化钾，说：“有了这个，我们就安心了。”

　　这无疑使他的心安稳下来。他独自坐在藤椅上，望着米槠树的新叶，不由得数次考虑死能带给他的和平。

四十九　天鹅标本

　　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写他的自传，但出乎意料，那并不容易完成。因为他还残留着自尊心、怀疑主义和利害计算。他蔑视这样的自己，但另一方面，他又不由得想道：“每个人揭下伪装的话，都是一样的。”在他看来，《诗与真实》^[7]这本书的名字，仿佛就是所有自传的名称。而且，他非常清楚，文艺作品未必能打动所有人。他作品中的倾诉，只有与他有相似经历、性情相近的人们才能理解。这个念头影响了他，他决定简短地写自己的《诗与真实》。

　　写完《一个傻子的一生》之后，他偶然在旧货店里看到一个天鹅标本。天鹅昂首站立，可是发黄的翅膀已经被虫侵蚀。他想到自己的一生，泪水和冷笑涌了上来。他的面前只有两条路，发疯或自杀。他独自走在黄昏的道路上，决心等待慢慢前来毁灭他的命运。

五十　俘虏

　　他的一个朋友发疯了。他一直对这个朋友怀有亲切感，因为他对朋友的孤独——藏在愉快面具下的孤独，比别人有着更深切的理解。朋友发疯后，他去看望了两三次。

　　“你和我都被恶魔缠住了，被世纪末的恶魔。”

　　朋友压低声音，对他如此说道。两三天后，在去温泉旅社的途中，朋友还吃了玫瑰花。朋友入院后，他想起曾经赠给朋友一座赤陶半身像，那是朋友喜爱的《钦差大臣》的作者的半身像。想到果戈里也是发疯而死，他不禁感到某种支配着他们的力量。

　　他已经精疲力竭，蓦地读到拉迪盖^[8]临终的话语，再次感觉到诸神的笑声。那句话是，“神的兵卒就要来捉我”。他试图与自己的妄信和感伤主义抗争，可是从肉体上，他已经不可能进行任何抗争。无疑，“世纪末的恶魔”正在折磨着他。对依靠神的力量的中世纪的人们，他感到羡慕。可是，相信神——相信神的爱，他无论如何做不到。连谷克多^[9]都是相信神的啊！

五十一　败北

　　他执笔的手开始颤抖，并且流出口水。除非服用零点八克的佛罗那，否则他的脑袋一次也没有清醒过。而且，清醒的时间最多也就半小时或一小时。他只是在昏暗中度着时光，将一柄崩了刃的细剑当作手杖拄着。

译者解读

遗稿《一个傻子的一生》是芥川龙之介的自叙传，将自己一生的事件与心象凝缩成五十一个小节。由于采用了富于暗示的象征手法，颇有不易理解之处，以下是一些重要段落的提示。

一　时代

　　“一间书店”指东京中央区日本桥的丸善书店，当时二楼为西洋书。世纪末指十九世纪末欧洲的怀疑、颓废、唯美的文艺思潮。“人生还不如一行波德莱尔”是芥川有名的警句，艺术的永恒之美超越了平凡庸常的人生。至少对芥川而言，艺术是高于现实人生的。他一生中秉持这一信条，并为此献身。

五　我

　　前辈指耽美派的代表作家谷崎润一郎。谷崎青年时代纵情享乐，当时汽车十分罕见昂贵，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坐车而已”，就坐半天汽车是非常奢侈恣意的行为。与谷崎相反，芥川在养父母家一直过着谨慎规矩的生活，从未放纵个性。因此谷崎奔放的行为使他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感到痛楚和欢愉。

七　画

　　芥川从中学时即对绘画怀有兴趣，自己也多有画作。切掉耳朵的荷兰人即梵高，梵高画中经常描绘铁道下的道路、吊桥等风景。

八　火花

　　同人杂志即《新思潮》，1914年2月第三次《新思潮》创刊时，芥川发表了处女作《老年》以及《青年与死》，1916年2月第四次《新思潮》创刊时，发表了成名作《鼻子》。艺术的灵感、精神的闪光如同电线放出的紫色火花，即便燃烧生命也希望获得一瞬间的灿烂光华。

九　尸体

　　“一个短篇”一般认为指《罗生门》。“毫无恶意地去杀人”，是为了解决学术研究中的困难。正如《地狱变》中，良秀为了逼真地绘出炎热地狱的苦难，便希望看到牛车中的女子葬身火海。若说后者是艺术至上主义，前者也许可称为学术至上主义。

十　先生

　　先生即夏目漱石，芥川在1915年12月入漱石门下。垂着玻璃秤盘、保持平衡的天平，象征性地表达了他对漱石作品的印象。

十一　黎明

　　1916年2月，在入漱石门下的第三个月，芥川发表《鼻子》，获得漱石的热情称赞，迎来了作家生涯的黎明。内心的喜悦，使得他连素日最讨厌的狗也喜欢起来了。

十五　他们

　　1918年2月2日，芥川龙之介与冢本文子结婚。3月，他们在镰仓租了新居，在有莲池和芭蕉的庭院中度过了一年多的安宁生活，这也是芥川佳作迭出的幸福时代。

十六　枕头

　　“散发出蔷薇叶气味的怀疑主义”即不是阴暗的怀疑主义，而是以明朗的、理性的态度来避免轻信和臆断。

十七　蝴蝶

　　随着芥川名声日隆，仰慕他才华的女性出现在他周围，有数人与他发生过情感纠葛，“蝴蝶”即其中之一。本以为是“仅仅一瞬间”的露水情缘，但数年后依然存在余波。下文中的“疯子的女儿”或指同一女性。

十八　月

　　这是与芥川有情缘的另一位女性。与“蝴蝶”不同，芥川对这位如在月光中的女子怀有深沉的爱慕。

二十一　疯子的女儿

　　本节描写了与“疯子的女儿”的一次幽会。关于这位女性，芥川好友小穴隆一将其称为“S女士”，说她是“高利贷者的女儿、艺伎的女儿、剧院的电气技师的妻子、闺秀诗人，这些是她的黑色影像”（《两幅画》）。据说，1920年S女士给芥川写信，二人有过一度情缘，后来S 声称产下了芥川的儿子，使芥川精神上备受烦扰。

二十二　某位画家

　　画家指小穴隆一。1919年，小穴隆一经人介绍，来参加芥川的“星期日会”。后二人成为终生好友。

二十三　她

　　这是芥川与上文中的“月光女子”的一次约会。

二十四　生产

　　1920年3月，芥川龙之介的长子比吕志出生。之所以命名为比吕志（Hiroshi），是取芥川的好友菊池宽的“宽”（Hiroshi）字为名，比吕志后来成为一位有名的演员。顺便说一句，芥川和文子夫人共生有三子，1922年次子多加志（Takashi）出生，名字取小穴隆一的“隆”字；1925年三子也寸志（Yasushi）出生，名字取恒藤恭的“恭”字。

二十五　斯特林堡

　　这是以1921年3月至7月芥川的中国之旅为背景的。下一节是芥川参观云冈石窟的感受。

二十七　斯巴达式训练

　　本节是与“月光女子”幽会次日的情景。

二十八　杀人

　　剃着半寸头的男人或为“月光女子”的丈夫。罗马天主教堂的圆屋顶象征着芥川对自己这一念头的“罪”的意识。

三十一　大地震

　　大地震即1923年9月1日发生的关东大地震。庆幸的是，芥川家在此次地震中没有受到太大损害。

三十二　打架

　　芥川龙之介的生母死后，父亲续娶了母亲的妹妹、即龙之介的小姨母富由，生下一子新原得二，就是他的异母弟。龙之介从小聪慧，成绩优异，给弟弟很大压力，而被奉为模范的龙之介显然也不得自由。

三十三　英雄

　　伏尔泰的思想给予了芥川人造翅膀。矮小的俄国人即列宁，“花草气息”意味着自然与野性，“电力机车”则是当时最为先进的以电动机运行的机车，是通向文明最尖端的利器。

三十七　越人

　　《越人》是芥川所作抒情诗的题目，“越人”的意思是越前、越中、越后等北陆地方的人，指诗中所咏的那位女性。这位才华可与芥川抗衡的女子当指片山广子（1878—1957），她是和歌诗人、爱尔兰文学翻译家，是芥川所尊敬爱慕的女子。作家堀辰雄的《神圣家族》中的细木夫人、《菜穗子》中的三村夫人皆以片山广子为原型，描写了她与芥川龙之介间的柏拉图式情感。

三十九　镜

　　本来想对朋友的单身表达羡慕之意，但听闻朋友也要结婚，只能沉默。镜子中的无数的他，正是无数被家庭所束缚的人。

四十　问答

　　尽管看到了资本主义的恶，但依然要在此秩序框架内过着资产阶级作家的生活，戴着大礼帽的天使象征着思想上的苦闷。

四十三　夜

　　1926年4月，芥川偕妻子和三个孩子到神奈川县的鹄沼休养病体。在这里，他们离开养父母和大姨母，只有夫妻和幼子们，最后一次享受到小家庭的温馨。但当时芥川身体和精神都十分衰弱，屡屡产生自杀的念头，文子夫人也知道这一点，十分警戒。断了两根桅杆的船即芥川的象征。

四十七　玩火

　　“她”指平松麻寿子，是芥川的妻子文子夫人的好友。她曾与芥川相约一起自杀。

五十　俘虏

　　1927年5月末，芥川的朋友、作家宇野浩二发疯，加速了他自杀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