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

魔鬼

　　听说神父「奥尔冈蒂诺^[1]」的眼睛可以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尤其是从地狱前来诱惑人类的魔鬼，他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任何人只要见过奥尔冈蒂诺的蓝眼睛，都会相信此事。至少对于前来「南蛮寺^[2]」参拜「泥乌须如来^[3]」的信众来说，这事情更是无容置疑。

　　根据古抄本记载，奥尔冈蒂诺曾经在织田信长面前描述京都街头见过的魔鬼容貌。魔鬼是一种奇特的细小动物，有着人类面孔、蝙蝠的翅膀和山羊的腿。奥尔冈蒂诺见过他们很多遍，他们有的来到寺院塔顶的九轮上拍手跳舞，有的因为害怕阳光而蹲在寺院山门的檐下摆出恐怖姿态。还不只此，奥尔冈蒂诺还见过一些魔鬼攀附在山上法师的背部，又或把身体悬挂在女官的发鬓上。

　　然而，在一众魔鬼中，对我们最感兴趣的大概是盘腿坐在某官家小姐轿子上的那只魔鬼。古抄本作者认为，这只魔鬼其实是奥尔冈蒂诺为了婉转告戒信长而捏造的。――当时，信长对这位小姐萌生爱意，想要强逼她顺从。可是小姐和她双亲都不愿意，于是奥尔冈蒂诺为了小姐，假借魔鬼一事谏请暴戾的信长收回成命。不过，古抄本作者这个见解是否真确，本来到了今天已经难以考究。然而对于我们而言，到底是真是假，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在某个黄昏，奥尔冈蒂诺在南蛮寺大门前看见魔鬼坐在小姐的轿子上面。不过，魔鬼的长相跟其他魔鬼不同，他的容貌清秀犹如碧玉。他交叉双手，把头垂下，无论怎看都像是因为沉思着某些事情而烦恼。

　　小姐和她双亲都是虔诚天主教徒。当奥尔冈蒂诺发觉小姐也在现场时，心想假若小姐被邪灵附体，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他走近轿子，借助神圣十字架的力量轻易逮住魔鬼，然后抽住魔鬼后颈押回南蛮寺的圣坛前。

　　圣坛摆放了主耶稣基督画像，画像前方点亮的蜡烛正在冒出丝丝黑烟。奥尔冈蒂诺把魔鬼按坐在地上，厉声审问他坐在小姐轿上的原因。

　　「我想令那位小姐变得堕落，但同时却又不想这样。你大概会问眼见她的灵魂如此纯洁，为何要让她被地狱之火玷污？其实，我也很希望小姐的灵魂可以变得更纯洁无瑕。不过，当我愈是这样想，我就愈想令她堕落。我在两个想法之间犹豫不决，于是坐在轿子上开始沉思我和她的命运。若果不是这样，在你现身以前，我大概已经钻进地底逃跑了，不用承受此刻的痛苦。我经常都是这样，愈不想让对方堕落，就愈想让对方堕落。世上还有比这更难以理解的悲哀吗？每当我感觉到这份悲哀时，都像感觉到昔日天堂见过的光明和今日地狱可见的黑暗，两者同时挤压在我狭小的胸膛内。请你怜悯这样的我吧，我实在非常空虚寂寞。」面容清秀的魔鬼这样说着哭起来。

　　在古抄本传说中，没有详细交待魔鬼的下场。不过，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们读这故事时，其实只要在心中呼唤跟魔鬼一样的请求就已经足够。

　　奥尔冈蒂诺啊！请求你怜悯魔鬼时，也一同怜悯我们吧。我们跟魔鬼一样，都有着相同的悲哀。

作者：芥川龙之介（1918年6月） 译者：小说熊（日本小说翻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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