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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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拾得

寒山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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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拾得

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久违地来夏目漱石先生家中拜访,只见他抱臂坐在书斋之中若有所思。于是我问先生怎么了,先生答道:“现在护国寺的三门[1],可以去看运庆[2]雕刻的仁王[3]呢。”

  我想着,如今社会发展的浪潮迅猛如此,还管什么运庆作甚。于是抓着一派沉静的先生,聊起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些艰涩难懂的话题。从先生家离开后,我便从原江户川区的终点站上了电车。车上很挤,好不容易抓住了吊环,我掏出怀里揣着的英译本俄国小说读了起来。小说讲的是革命故事,工人先是不知怎么错了主意,引爆了炸弹,最后那个女角色又如何如何了,总之,前有万事箭在弦上,后有黑恶势力盘踞,其精彩程度,日本作家中绝无能及其一二者。当然我自己也深受震撼,站着用彩铅笔在书上画了很多精彩文句。

  饭田桥站是换乘站,我朝窗外看去,忽然发现行人之中,有两个奇怪的男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胡子拉碴儿,怎么看怎么奇怪。这时,站在我身边的一个看起来像古董商的男人说道:

  “呀,寒山和拾得[4]又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再看那二人,扛着扫帚挑着包袱慢悠悠地踱步,果然就像从大雅[5]的画里跳出来的寒山拾得。不过,无论当今拍卖多么流行,人们再怎么熟悉画中的寒山拾得,看到货真价实的二人在饭田桥前闲逛,也是很不可思议的。我左思右想,还是拉了拉身旁那位古董商的袖子问道:“那真是寒山和拾得吗?”然而那人却一脸稀松平常地答道:

  “对啊。我前几天还在商业会所外面遇到他们了。”

  “欸,我以为这两位早就死掉了呢。”

  “怎么会,那可是普贤菩萨和文殊菩萨的化身哪。他们的老师丰干禅师[6],现在还经常骑着老虎在银座大街上溜达哪。”

  五分钟后,电车再次发动。我重新看起我的俄国小说,可看了不到一页,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精力。比起小说里的炸弹的浓烟,还是今天遇到的寒山拾得,更让我感到亲切。再次透过窗户向后看去,二人的身姿在视野里已经只剩豆大,可尽管如此,在通透的晚秋日光之中,他们扛着扫帚踱步的身影,依然无比清晰。

  我还是抓着吊环,怀里揣着那本俄国小说,满心想的都是赶紧回到家里,把今天在饭田桥偶遇寒山拾得的故事,写信讲给漱石先生。

  如此想来,漫步在现代东京街头的寒山拾得,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作者:芥川龙之介(1917年) 译者: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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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解析:

  芥川龙之介一直对唐代诗人寒山的作品及生活方式非常感兴趣。大正六年(1917),芥川龙之介写了题为《寒山拾得》的文章,难以确定是小说还是随笔,文章基本情节是这样的:

  ……(省略若干文字)

  这篇幻想和现实巧妙地揉和在一起的作品,让寒山、拾得阔步从古代走入现实生活,让空间重组,时间融和,在真实得可以触摸的现实中羼入幻想,同时让幻想产生了艺术的真实感。而作者之所以把现实中家喻户晓的人物夏目漱石引进作品,一方面是试图为其作品中的幻想找到坚实的现实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模仿了夏目漱石的创作。

  夏目漱石在《梦十夜》的第六章的开头写道:“听说运庆在护国寺的山门雕刻仁王,就一边散步一边走过去看。到达之前,那里已经围了许多人,在那里评头品足。”由此可见,芥川的“在真实得可以触摸的现实中羼入幻想”的写作方法,来源于夏目漱石。

  《寒山拾得》这篇作品,充分表现了作者对寒山、拾得所生活的时代、人格及文学的憧憬及对寒山的事迹的耳熟能详。他在写实主义的笔调中穿插历史,让历史穿过时间的隧道和现实重叠,使主人公或者说作者本人生活在一种时间的裂缝中,过去也是现在,时间再不是直线性和一去不复返的,而是弯曲的,立体的,复唱或轮唱式的,历史从时间的裂缝中流出来,现实流进历史的裂缝之中。他站在了历史和现实边缘上的人,也站在了理想和绝望的边缘,并祈求历史走进现实并拯救现实,或祈求现实重铸历史。

  ……(省略若干文字)

  寒山是中国佛教史上著名的诗僧。他于唐代隐居在天台山国清寺附近的山中,行迹怪诞,出语惊人,经常题诗于山岩与树叶之上。他的诗,高蹈恣肆,而又深厚谦恕;纯一自然而又深邃浩瀚,孤傲不羁,而又包容万物,深受中国乃至美国、日本的读者喜爱。

  寒山对中国文学没有多大的影响,对中国近、现代文学更几乎是没有影响,但是在日本,他对日本文学,特别是近现代文学的影响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这不能不能说是一种奇妙的现象。

  综观日本的近、现代文学,基本上是由一系列孤独的主人公演绎出的悲哀而痛苦的心历路程和文学景观。自然主义代表作家岛崎藤村《破戒》里的青年教师濑川丑松,为避免社会的歧视,隐瞒自己部落民的出身,后接受了平等思想的影响,公开了身份,以致不能继续任教;森鸥外的《舞女》中太田丰太郎无法抗拒社会的习惯和官僚家庭的压力,抛弃了与自己刻心铭骨相恋的德国舞女爱丽丝,使爱丽斯疯狂,使他自己陷入孤独、痛苦与自责之中;夏目漱石的《哥儿》中的哥儿在周围的人中找不到“同类”,四处碰壁;现实主义开山之祖二叶亭四迷名《浮云》里的内海文三坚持自己的原则,并为此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恋人;芥川龙之介在《地狱变》中的画家良秀是一个用孤独的艺术与罪与丑的世界抗争的典型;自然主义重镇有岛武郎的《一个女人》中的叶子追求个性解放,经历种种苦难,结果遭到毁灭;战后派代表作家野间宏《阴暗的图画》里的深见进介找不到可以作为自己的归宿的群体;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川端康成《睡美人》中的老人们在醒着的人中无法证明自己是个男子,只好与睡美女为伴……

  这些主人公大都是在日本走向近、现代化过程中,力图独立于群体文化主导的日本社会,实现现代个人的确立的奋斗者和挣扎者,但是在社会有形的围剿和文化无形的压榨下,他们大都痛苦不堪,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向隅而泣。

  而“孤独的典范”寒山,为日本近、现代作家提供了一幅理想的“孤独人生图”。

  寒山在孤独中生活,在孤独中升华,在孤独中顿悟,他所代表的是不媚俗流,不随庸僧的独行不羁,孤独不群。尽管他被世人谤为“疯癫”,不与之为伍,但是他入烟萝,乘白云,以山为友,以岩为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孤而不苦,孤而不悲,孤而犹乐,孤而犹荣。他是修炼着孤独,幸福着孤独,品味着孤独的“孤独的典范”。

  寒山理想的孤独人生图画是:“我向前溪照碧流,或向岩边坐磐石,心似孤云无所依,悠悠世事何须觅。”

  这幅图画是阴霾中的阳光,浓雾的灯塔,混浊之世的桃花源,苦难现实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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